李来发

作者:大雨颠人

01

瓜子壳呛在喉咙里，应激一咳，左手一抖，铜子儿纷纷掉到粪坑里，咕咚咕咚地沉了下去。右手倒还剩下几颗香瓜子。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啊！年轻人边叹气边搂起裤腰带。

02

这位铜钱掉粪坑的公子姓李，汉阳县人，五岁便能吟诗作赋，乡里人称天才少年。只可惜少年七岁死了父亲，家道衰落。十三岁，少年便考取谢元。次年春，高中会元。十五岁春，正要上洛阳考殿试的时候，母亲二话不说就呜呼哀哉了。

李公子戴孝三年后又要赶考的时候，长江发了大水，把黄鹤楼都淹了。洪灾过去，又是大半年光景。六七七年，二十岁的李公子终于如愿踏上了进京的行程。赶了半个月的路，到了殷城，遇到一个从嵩山少林寺逃出来的和尚。和尚说，年轻人，别去了，现在的皇帝是个女人，世界都乱了套，我做和尚的信心都没了，干脆回家娶个媳妇儿，生一群白胖小子，享享红尘清福。

“我李某人爹妈都没有了，六亲都不用认了，更不可以贻笑胭脂之流屈膝肚兜之下！”于是，李公子便扭头悻悻地回家了。

03

皇榜张贴一个月后，消息渐渐传到了汉阳县，流言马上就传开来，说这姓李的连个及第都做不到，还想中状元，简直是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简直就不是个东西！又说，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姓李的聪明了二十年，下半辈子就会慢慢变傻了，指不定哪天就成白痴了，叫孩子们都离他远远儿的。还说，他老子指不定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所以才死那么早，没过几年把他夫人也拖走了，这李公子八成准也活不长。

李公子听说，此次参加考试的有一个名叫上官婉儿的女子，聪慧过人，深得那个女皇帝的赏识。李公子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却隐隐觉得她就是自己命中的佳人，念及此次因一时任性，断了姻缘，竟失声痛哭，突发心塞而卧床。

04

李公子一躺三年，窗户从来不开。他从来不说自己根本就没走到洛阳没上考场，连卷子毛都没有摸。对窗外的流言，他不辩解不反驳不表态，随之任之，不管不顾。

有时候，邻里的黄毛小子要去考乡试的时候，爹妈就把他们带到李府，跪在李公子床前，烧三炷香，拜上三拜，再磕三个响头。完事了，就往枕边的铁罐里扔三个铜子儿。通常，小孩子都不敢正眼看李公子，只在站起来要走之前隔着爹妈的衣袖偷偷瞟他三眼。李公子白天积攒了这些少年的目光，晚上总不免开窗对着月亮痛哭三个时辰，连连嗟叹，“人生凄且短，不忍胭脂辱。”等哭好了，又把窗户关上。

六八一年春的一天。张拐子从李府路过，闻到一股臭味。

05

张拐子本来是南方人，逃荒北上到汉阳。每天跳着扁担在街上叫卖，“豆腐——最臭的豆腐哦，走过路过莫要错过，不臭您儿们来打我。”张拐子的豆腐卖的不好，人倒确实被打过几次。但他不气馁，不抱怨，风雨无阻，坚持上街，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后来人们都问张拐子，你一个卖臭豆腐的，人都是臭的，怎么还能闻到姓李的烂臭味。

张拐子说，打个比方，这臭，它就像是女人，你跟你婆婆子困了几十年觉，还是晓得她是女人，不是男将。

要是你是光棍，有男将肯跟你睡觉就算你走运了，还想睡姑娘，想都不消想。这种时候，女人就是男人，男人就是女人，无所谓男女了。

再比方，你是个瞎子，你听见猫叫了一声，你也不知道它是公猫还是母猫，反正是只猫。这种时候，公猫就是母猫，母猫就是公猫，还管他个鬼。

其实啊，这个天地，它以前是没得的。后来，有了一个坨坨，这个坨坨分成两半，上面的叫天，下面的叫地。紧接着又有了人，人就住在坨坨里面。所以呢，这个天地是从无里来的，有生于无，无中生有。先有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好像先有你，你遇到你堂客，你们两个再搞出一个小伢来，有小伢就有了一切。

话说回来，接着比方，你解手的时候，已经闻不到臭味了。你解完手，揩屁股的时候粑粑粘手上，却晓得脏，晓得臭！您儿们说对不对？

张拐子一边问，一边举起右手舔了舔。

您儿们老说我的豆腐不臭，还打我，我几冤枉啊！我的豆腐要是不臭的话，我还拿出来卖？我心地就这么坏？退一万步讲，我就是真的有那么一丁点儿坏，都是乡里乡亲，我也不会忽你们，要忽我也是忽那些外地来探亲、游山玩水的撒！您儿们说对不对？他王拐子就不一样。您儿们不要看他整天嘻嘻笑笑，对哪个都点头哈腰，其实啊，他心地坏地很！我跟您儿们说，他卖的豆腐里面啊，全都是粑粑！您儿们每天吃的呀，全都是粑粑。粑粑，粑粑，全是粑粑，一点儿都不假！

不仅是您儿们吃，您儿们全家都吃！想起来就恶心。

说完，张拐子又举起右手舔了舔。

06

天黑的时候，张拐子来到艳花的坟前。

艳花呀，那天晚上，是我把你拖进了林子里的。你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吧，想一想，真的是蛮可怜的。那晚过后，我们今生都没什么缘分，不过，我还是蛮感谢你的。你买过我几次豆腐，每次都从手绢里掏出几文钱给我。你给的每一文钱我都留着，放在床头。它们带着你的香气，伴我入睡。来发这孩子呀，我掐着手指算时间，算了几百遍，千真万确就是我的种啊。来发的名字是你给起的，你看看，弓长为发，正好是我的姓氏啊。这就是我们的缘分，艳花啊，艳花，艳花……

来发的床头啊，有一罐子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现在这钱啊，就归我了。这孩子啊，已经开始烂了，我就把他埋在你旁边。还有啊，我现在很拼的，他王拐子已经被乡亲打瘸了，这臭豆腐以后就是我的天下了。等着看吧，我马上就会盖自己的房子，也吃得起荔枝了，也坐得起马车了，也要迎娶知府的千金了……只可惜啊，艳花你死得早，享不起这福分了。艳花啊，艳花，艳花……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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