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裳,一个瘪瘪的包袱,一个送嫁的弟弟,几串炸开的炮仗,这就是姐姐的婚礼。
那年是1962年,他20岁,送姐姐出嫁。八公里的距离,两个小时的路程,送走了他唯一的姐姐。
在他10岁时,父母便因疾病死去,自此以后便是姐姐一手将他带大。
那年姐姐只有15岁,哥哥12岁。
家中贫穷,又带着两个弟弟,前来说亲的人寥寥无几,日子硬生生地将姐姐熬成了老姑娘。
直到姐姐25岁,八公里外的殷家村来人说亲。
对方是一个瘸子,家境勉强过得去,但比起他们这个家庭来说,对方已经是好太多了,为了姐姐一生的幸福,兄弟俩便替姐姐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天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热闹的场面了,姐夫是一个憨厚老实的人,亲切地叫他小舅子,姐姐笑得那么娇羞,脸上露出细细的皱纹。
为了这个家,姐姐真的太辛苦了,才25岁的他,脸上就有了不属于她的沧桑,但是那天的姐姐却有着他从未见过的美丽。
他想,真好,姐姐终于有自己的幸福了。
婚礼上,他见到一个可爱的小精灵,十三四岁的年纪,洋溢着他从未有过的快乐。
他们说,那是他们殷家村地主家的女儿,从小无忧无虑,不愁吃穿,在他们为吃喝发愁的时候,她学的是烹饪刺绣。
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可是他却因她那句“胡二哥,你姐姐真漂亮”一直念念不忘。
姐姐出嫁后,他常常会借着姐夫腿脚不方便的名头往姐姐家跑,帮他们做些农活。
村里的人都夸他这个小舅子有情有义,可是他知道,他只是为了远远地看上她一眼。
姐姐于他来说亦如母亲一般,自是最懂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咱们家阿灿长大了,也该说个媳妇了。”
每到这时候他总是闷闷地扛起锄头,“地里还有点活没干完,我先去干完再说。”
是该说个媳妇了,可是她和他总归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不可能会走在一起的。
两年后的一天,他再去姐姐家干活的时候,饭桌上姐姐说起她要成亲了,对方正是他所在的村子的一户有钱人家。
他知道,那样人家的女儿,肯定只有有钱人家才配得上,胸口有些发堵,“那很好啊。”
三个月后,她出嫁。
哥哥兴奋地跑回家,“阿灿,走,看热闹去,胡老头的儿子今天结婚。好家伙,你没看到新娘子的嫁妆,好大的排场呢……”
看着哥哥一脸的喜悦,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一声不吭地走出家门,“我去干活了。”
从那以后,他不用去姐姐家就可以看见她了。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甚至还有些不愿相见,有时候在村子里与她相遇都唯恐避之不及。
但是同住一个村子,两人难免会遇上,每次她还是如以前一般热情。
她问:“胡二哥吃饭了没?”
他回:“吃了。”
她说:“胡二哥干嘛去?”
他说:“干活去。”
她喊:“胡二哥有空来家里玩。”
他应:“好。”
他看着结婚以后的她,褪去少女的稚嫩,染上少妇的韵味。
婚后菜米油盐的生活不仅没有使她变成黄脸婆,反而让她增添了几分美丽。
对啊,怎么不是呢。在人家媳妇为了一日三餐发愁的时候,她只用在家里做做针线活,缝缝补补就够了,没有那么多的操心事,又怎么会不美丽呢。
在这个村子的媳妇中,她就是个另类,说话永远温温柔柔,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辫子从来都是整整齐齐。
他想,果然还是只有那样的有钱人家才适合她。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那是个冬天,寒流席卷了这个小村庄,而文革这个可怕的风暴也随着寒流一起来到这个小村庄。
她的父亲是地主,自然被这场风暴袭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她的父亲一病不起。而她的夫家也因这件事受到波及,损失惨重。
村里人都离他们远远的,唯恐自己受到牵连。看着村里人都疏远她,他很难受。他想去关心她,可是又顾着她丈夫,怕她受委屈。
不久,她的丈夫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去参了军,跟着军队去了很远的地方,从此没了音信。
丈夫一走,她的日子过得更艰难了。
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做很多事情都非常吃力,他开始默默地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要去挑水,他就挑着一担水从她门前假装路过,然后顺势把水留下。
她要去山上砍那些枯死的小树回家做柴火,他就在山上假装偶遇,然后帮她顺路把柴火背回家。
不管她要做什么,他总是想办法把那些脏活累活揽在自己身上。
尽管他帮了她很多,可是沉重的生活负担还是使她开始变得跟那些农村妇女一样。
慢慢的,她开始说话变得大嗓门,衣服沾上泥土,一贯整齐的辫子也变得凌乱。
虽然她变了,变得不再和以前一样,可是他相信,在他心中,她还是那个仰着头,绽开笑容对他说“胡二哥,你姐姐好漂亮”的女孩。
有句俗话说得好,“这世界上有三种东西骗不了人——贫穷.咳嗽与爱”。虽然他们的举动非常小心,可是还是会被那些有心人留意到。
在那个落后的村庄,八卦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消遣方式,很快流言就像漫天雪花一样,就传遍了整个村庄。
“你们看看,那个女的好不要脸,居然勾搭二娃这么好的孩子,呸,真不要脸……”
他是本村人,人们都了解他的品性,在这个村子里人缘一直不错,出了这种事情,人们自然把矛头指向了她这个外来人。
他听到了这些流言,于是开始像以前一样疏远她。
可是他还是按捺不住那颗跳跃的心,他仍然悄悄的关注着她。
她挑水时,他悄悄的尾随,等她她将一桶桶水提到屋子里,从屋子里传出水倒在水缸里“哗哗”的声音,他再离去。
她背材时,他远远看着她吃力地背起一捆捆木柴,发丝被不规则的枝丫挑乱,咬咬牙,转身离开。
没有他的帮助,她意识到他于她的重要性,不仅仅是装满水的水缸,一捆捆的木柴,而是一个依靠,一个女人一生的依靠。
那天,她抱着几件衣服冲到他破旧的屋子里。
正在吃饭的他,嘴里还叼着一颗野菜,茫然地抬头看着她。
“胡奇灿,你娶我吧。”
那是1968年春,他26岁,她20岁,一直未娶的他终于等到了她。
他家贫穷,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从未想过会穷到这一步。吃的是粗糠野菜,穿的是补丁破衣,就连夜里御寒的被子也是硬如石头,不难看出是用了好多年的。
不过既然选择了他,她就毫无怨言。
她用长长的辫子换了几斤棉花,制成暖暖的被子,把破了的衣服打上补丁,把家里家外都仔细清扫一遍。这个好久没有女人操持的小家再一次变得干净整洁。
他是一个热心的人,虽然日子过得贫穷,但是时常会帮邻里做一些好事,大家对他的印象都非常不错。
她嫁给了他,慢慢的,人们也就不再那么排挤她了,她也就算是真正在这个村子里立足了。
结婚当年,她生了一个女儿。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他高兴坏了,取名秀兰。
后面三年,她又陆续生了两个孩子,二儿子继成,三女儿兰梅。
1974年她又怀孕了,连着生了三个孩子的她身体早已亏损。
生产那天,她在屋子里痛得大骂,他在屋子外面不停转圈,急得直搓手。
四个小时以后,她终于顺利生产,是个女儿,他取名兰芬。
他说:“我们再也不生了。”
那年头日子本就很艰难,再加上家中有四个孩子要养,他拼了命挣钱。
给修房子的人家下苦力,一个人扛起两个人才能抬起的大石头,一切只是为了多挣点钱,让她和孩子日子好过点。
可是,尽管如此,家中日子还是不好过。
一家人吃的是能照得出人影的白粥,孩子们穿的是别人不要的破布剪改而成的衣服,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的。
他更加卖力干活。
但是透支的他,常常会晚上全身疼痛至睡不了觉。
每到这时,他就会轻轻起身坐到门槛上,拿着在别人家干活送的二锅头大口大口饮,深夜的凉风吹得骨头都冰冷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疼痛一般。
慢慢的,他就爱上了喝酒,成了一个酒鬼。
而她,不喜欢他喝酒,所以破旧的小房子里总能听到小两口大吵大骂的声音。
可是第二天,两人又和好如初,这种争吵便成了他们的一种相处模式。
一转眼,好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皱纹也爬上了她的额头,而他也已经老得弯了腰。
儿女们都各自成了家,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独自守在老房子。
虽然老了,可是他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好管闲事。
去集市的道路被草堵满了,他要去除草,常走的道路上石梯松动了他要去修补,就连村里的幼儿园大门坏了他也要去帮忙修葺。总之,东家有忙他要去帮,西家有事他要去做。每次她因为这事跟他吵起来,他就会说他父母早亡,长这么大全靠左邻右舍的救济。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她是心疼他,心疼他每次干重活回来以后都会疼得整夜整夜睡不好觉。而他每次都会蹑手蹑脚地起床,坐到天亮,第二天又继续忙碌。
他以为这一切她都不知道,可是,自己同床几十年的枕边人,又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一切呢。
有次,他自己年迈非要去帮隔壁大爷抬石头。
她就在山上破口大骂,“胡奇灿,你这个老不死的,自己家的事都还没拾掇完,就去多管闲事……”声音很大,山上干农活的人都盯着他俩,他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手上的活,似乎早已习惯了一样。
后来还是那大爷受不住她的骂声,让孙子转告他活不用做了,他才放下手中工具跟她回家。
回家后,他跟她大吵了一架,气急的他说要离婚。
“好啊你,你个老不死的,年轻的时候跟你过够了苦日子,现在日子好过了就要甩了我哈,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想当初,我们可是连结婚证都没有,你连个婚礼都没给我……”
是呀,那时的他连个婚礼都没有给她,可是她就这么跟着他吃了一辈子的苦。
从那以后不管她怎么骂他,他都不会还口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在他67岁,她61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年春节,几年没见的小女儿带着孙女和刚出生的孙子回娘家,女婿给他买了好酒。
他说:“还是我女婿体贴,知道我好这口,特意买好酒孝敬我。”
她笑骂,“就知道喝酒,早晚会死在喝酒这事上。”
谁知,这话却预见了后面的不幸。
他跟女婿坐在桌边讲话,突然,身体往下沉,整个人摔在了地上。一家人急急忙忙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脑溢血,饮酒加上情绪激动导致的,可能会瘫痪。
她想,他肯定是见到最爱的小女儿才会情绪激动,血气上涌,然后突发脑溢血的。
后来,真的很不幸,他瘫痪了。
那年他67岁,她61岁。
61岁的她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给他洗脸,给他喂食,给他接排泄物。半身不得动弹的他,看着为他擦身子累得气喘吁吁的她咧着嘴巴哇哇大哭,口水泪水一起打湿了枕头。
她不嫌弃脏兮兮的他,给他洗了脸,换了枕头套子,安慰道:“不哭不哭,你会好起来的。”
一向闲不住的他现在躺在床上不得动弹,心里难受,脾气更是一天比一天厉害,常常会乱摔东西,气得她破口大骂,“你这老不死的,都成这样子了还不安分,早点死了算了……”
每当这时他就会马上安分下来,似乎是怕她会气得离他而去一样。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那天天气有点凉,他说:“把那件羽绒服拿给我穿吧。”
几十年的夫妻,她知道,他说的是三年前小女儿买回来的,那件他还未来得及穿的衣服。
她把衣服给他穿上,还喂他吃了一大碗稀饭。
还记得,那天他心情特别好,自从生病以后就从来都没有那么好过了。
她端着一簸箕花生坐在他床前,一边陪他聊天,一边剥花生。
她说:“怎么回事,今天右眼皮一直跳?”
她说:“真好,自从你生病以来就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她说:“照顾了三年也累了,等我动不了了你要负责照顾我。”
突然,他就呼气急促起来,她大惊,立马通叫来邻居帮忙,同时还通知了几个儿女。
下午两点,大女儿、三女儿和儿子都赶了过来,唯独还有小女儿因为距离远还没有赶到。
经过一番抢救,他清醒了过来,医生告诉她,他不行了。
护士把他推出抢救室,安置在一个普通病房,除了氧气管和输液瓶,没有任何仪器设备。
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儿女和她,不管他们怎么问他都不说话。
她说:“兰芬还在路上,马上到。”
他说:“好。”
夫妻几十年,果然只有她最懂他。
这病因小女儿而起,也必将因小女儿而去。
两点三十分,小女儿赶到。
他挣扎着跟每个人说了话,唯独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着她,突然脸部抽搐起来,等医生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是2009年12月17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丧礼上,儿女们哭成一团,他最爱的小女儿几次哭晕过去。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留。
她说:“他解脱了,在床上躺了三年,受了三年的苦,也够了。”
下葬那天,她没有去送他。
她抱着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喃喃自语,“你个老东西,就这样走了,你说了要陪我一起死的……”
那张照片是他们一起去找照相馆的师傅拍的,洗了五张,儿女们每人一张,他们老两口留了一张。
墓地是他生前就选好的,就在他们房子的前面的空地上。
他说:“这个地方离家近,我可以陪着你。”
他死后,她不愿跟儿女们住一起。
儿女们便让孙辈们常去陪她,免得她孤单。
每天晚上,在孙女睡着的时候,她都会梦魇一般絮絮叨叨,“老不死的……”
那时候孙女还小,总感到害怕,慢慢的就不愿意去陪她了,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一个人生活,真的很孤单。
每次白天做完农活闲下来时,她便会颤颤巍巍地拿一瓶好酒,“喝完了没,我给你满上……”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到2006年她去世。
故事的最后,你们可能会问我怎么这么清楚他们的故事呢?
因为他是我的外公胡奇灿,她是我的外婆殷红梅,我的母亲便是他最爱的幺女兰芬。
这便是我的外公外婆平凡而又卑微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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