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你

作者: 喵喵喵生 | 来源:发表于2022-11-13 19:2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关键词:养父母、生麦粒、山坳村、挨饿、望远镜、上学、放羊、zisha、认亲、死亡、祭拜。

    故事梗概:“我”是一个被拐卖儿童,经人贩子多次转卖到了养父母家,但两年后养父母家生了一个男孩,我被嫌弃,整日挨饿受冻。在一次无法忍受饥饿偷吃生麦粒被养母追打,遇到了老曾一个跛子。双方以伍佰元价格被老曾带回山坳村。在山坳村我遇到了善良美丽的晓雪。老曾待我如同亲生,生活上给我各种满足。在一次集会上买了一个望远镜,也是这个望远镜让我认识到同样遭遇的栓子。我和栓子同命相怜,在栓子一次挨打后我和栓子、晓雪成了好朋友。春节过后,我上学了,栓子继续放羊。我和栓子每天相约在山半腰放羊时间见面,我们感情越来越深厚。在我小学五年级要毕业之际,发生了一件改变每个人命运的事情,栓子被村里的二赖qiangbao了。栓子家人受不了栓子带来的耻辱,把栓子打得遍体鳞伤。栓子所有的希望破灭,最后选择zisha。栓子的zisha深深地刺激到我,我把所有的怨恨和愤怒发泄到老曾身上。老曾心怀内疚,不停地四处帮我和栓子寻亲。终于在我上高中时,我见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和父母回到故乡。但我一直没有忘记帮栓子寻找亲人。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帮栓子找到亲人。我大学毕业后从事警察工作,帮助更多人寻亲。工作的辛苦,让我得了癌症。临终之前,我又回到山坳村去看望老曾和栓子。

    等着你

    许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会忘记,但躺在凉席上那个孤单冰冷全身布满伤痕累累身体,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想起那段心痛的岁月。那年我十三岁。

    前两天,我跟晓雪电话联系。电话里我告诉她,下周一我要回山坳村一趟。她听到后很开心,说我应该回去再看看,现在乡村变化很大。放下电话,我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透过烟雾,我眼光落在外面一排排银杏树上。秋天的银杏树正是它辉煌的时刻,金黄的树叶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地声响。不知道门前的两棵银杏树是否还在,如果在现在肯定是枝繁叶茂色彩斑斓吧。树下那个胆怯、瘦弱的少年如果还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走回办公桌拿起桌上的相框,用手轻轻抚摸着相框中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说:“栓子,等着我,不久我们就会相见了。”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来到那个四处山峦的小村庄的,只记得那天下着雪,天很冷。那家夫妻结婚多年没有子女,我便来到他们家生活。我的名字从毛娃改为了招弟。我的到来似乎给他们带来了好运。两年后,那对夫妻生了一个男孩。我的生活也从丰衣足食到每天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两三天也没有东西吃。饥寒交迫的生活让我发育不良,和同龄孩子比我显得瘦小单薄。

    1982年的一个秋天下午,也是养父母家男孩一岁多的时候。我饿得头脑发晕,心慌手抖。我偷偷跑入放有小麦的屋子,捧一把小麦慌乱塞入嘴里和上衣口袋里。小麦的清香暂缓了我心中的饥饿,我趴在盛有小麦的大缸旁睡着了。“原来你躲在这里偷吃小麦呢!”伴随着身上一阵疼痛,我睁开眼睛。我的养母手里拿着木棒,正在骂斥。我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光着脚丫向院子外冲去。养母举着棍子在后面追喊。我冲出院门和一个人撞了满怀,那个人在我的冲击下,四脚朝天仰面倒地。我顾不得那么多,我顺着家门口一路向西奔跑,此刻,只想逃离。

    我一口气跑到村头的麦场,躲入麦垛里。而我终究太小太幼稚了。养母和与一群人来到了麦场,她把我从麦垛里揪出来,狠狠地撕扯着我的耳朵,痛得我眼泪直流。养母松开揪着我耳朵的手,“让你偷!让你偷······”伴随着怒骂声一阵疾风骤雨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和头上,我感觉脸火辣辣的疼痛,眼冒金星。“好了,大妹子。孩子那么小别打坏了。”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这么小就偷东西,现在不打,长大了不杀人放火啊!我教育自己小孩,你一个外人插什么嘴!”养母冲着那人嚷叫道,“我真是倒霉了,遇到这个小倒霉鬼!看我今天不把你打死。”说着,养母举起了手中的棍子,“住手!”人群中那个人冲到养母跟前抓住了养母高高举起棍子的手。“他婶子,孩子还小,做错事好好讲,不能打,打坏了还不是你的麻烦。”人群里又有说话。我知道这个人是邻居二伯,他嘴里叼着烟袋,从人群中走到我们三人跟前说:“娃偷啥了?”

    “偷吃麦子!”养母怒气冲冲地边说边挣脱被那人抓的手。

    “偷吃麦子?”那个陌生人低低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为啥偷吃麦子?”邻居二伯摸摸我的头问。

    “饿,我饿。”我崩溃大哭。

    随着我的哭声,人群议论纷纷。养母丢下木棍急匆匆地走了。我的哭声响彻麦场,接着我晕倒在陌生人怀里。我是在二伯家的床上醒来的,外屋里乱哄哄的,是几个人在交谈。我闭着眼睛听着外屋人的谈话。

    “老曾,不要急。”二伯说,“他婶子,你看,你现在也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个孩子呢,我看出来你也不想养了。要不就送给老曾养吧,老曾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养个孩子也好做个伴。你看怎么样?”

    “这孩子是我花五百元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养母高声说。

    “我给你五百,这个孩子以后归我了。”那个陌生人的也高声说。

    他们在为我讨价还价。

    “行吧,反正这孩子除了吃啥也不会干。”

    “好,那就这样成交了。老曾,你赶明送五百元给他婶子,这孩子你现在就领走。”

    “不行,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孩子!”养母焦急地说。

    “他婶子,老曾今天到我家来串门的,身上没有带这么多钱,明天老曾给你送过来。”

    “不行,谁知道他哪天拐跑了孩子。”

    “老袁,你帮我凑凑,明天我把钱给你送过来,今天我也必须要把孩子带走。”陌生人恳切地说。

    “行,那你们等等。我家也没有这么多钱,我到村里帮你凑凑。”二伯说完走出了房间。

    外屋里很安静,偶尔传来养母的吸鼻涕声音。我闭上双眼,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耳道再流到枕头上。我不知道那个陌生人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带走我,但我想邻家二伯是个好人,他也一定不是个坏人吧。只要不饿肚子,不受冻,不挨打,我也无所谓了。

    时间过得很慢,外屋里除了养母的吸鼻涕声音,偶尔会有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大概那个陌生人等急了,我想。

    “哎呀,老曾,让你们等急了。这个村子我跑遍了,才凑到三百块,那二百块大家再也凑不出来了。俺这个村真是太穷了。”院子里传来二伯的声音。

    “没事,谢谢你老袁。这样吧,我刚才想想,我现在就回家凑凑钱。”陌生人说道。

    “那他二婶,你回家等等。钱凑齐了,我再去喊你。你看怎么样?”二伯对养母说。

    “行,我等你回话。”养母说完走进房间来到我床前对着二伯说,“这孩子先放在你家吧,反正今天他就走了。”

    “好好,你放心吧,丢不了。”二伯连声说。

    养母回家了。屋子里只剩我、二伯和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走进房间,我现在才发现,他是个跛子。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床前,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睡醒了,现在想吃东西吗?如果想吃告诉我,我让老袁给你准备。”我摇摇头,慌乱地看着他。“不要怕。”他似乎看到了我的紧张,他转身对着身后的二伯说:“老袁,你好好照顾孩子,我晚上准时回来带孩子回家。”说完,他又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害怕、无助和委屈又一次让眼泪流下来。

    二伯给我拿了个馒头,我大口吞咽着。二伯说:“娃,慢点吃,别噎着。”边说边帮我理了理上衣。突然,他的手在我的上衣口袋处停了下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上衣口袋。二伯轻轻地拨开我的手,把手伸进我的口袋,他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我说:“是麦粒?”我点点头。

    “多久没吃饭了?”

    “三天。”我低低地说。

    “畜生,一家子畜生,早晚得报应的畜生。”二伯大声咒骂起来。我低着头不吭声。

    “别怕孩子,以后跟着老曾就会好了的。老曾是个好人,他不会亏待你的。”二伯摸摸我红肿的脸说。

    夕阳快要落山时,老曾回来了。二伯把养母叫到家中,老曾把五百元钱交到养母手上,养母拿着钱乐呵呵地走了。二伯在养母身后恨恨地吐了口吐沫。我坐上老曾的自行车,二伯挥着手跟我说:“好孩子,要多听老曾的话。”我默默地向二伯挥手告别。

    老曾的家离养母的家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一座山。山下有条起起伏伏的小道,一会上坡一会下坡。由于老曾腿脚不好,骑自行车非常费劲,身子在自行车上扭来扭去,有几处差点摔倒,后座上的我紧紧地抓住车子后座。所以,每到上坡时,我会下车,跟在老曾后面走,等到下坡时再坐上后座。这时老曾总是对着我说:“起飞了。”我抓紧老曾的衣角,闭上眼睛,感受飞得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对未来的生活很期待。

    转过这座山便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绿油油的麦田长势喜人。大约又骑行三四里路,来到一个村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庄名叫山坳村,以居在四面环山的中间为名。村里居住着四十多户人家,以曾姓户居多,少数户为李姓。因为到达老曾家天已经黑了,所以村子很安静。老曾家座落村子的最南面。门前有两棵银杏树,树叶已经泛黄。秋风瑟瑟,片片落叶随风而落。老曾的家是两间红瓦石墙的房屋,一个不大的院子但干净整洁,院子里种满了菊花。菊花正在怒放,竞相怒放的菊花让小院显得生机勃勃,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

    我跟着老曾走进屋子。屋子摆设简单,除了一张吃饭的饭桌外,还有一张四方的高脚桌子,两把椅子。高脚桌子上放了一堆纸和笔墨。东屋摆了一张床、一张衣柜及一些杂货。整个屋内整洁,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墨水香味,增加屋内的书香气息和温馨。

    “回来了。”伴随着说话声,从外面走进四人,一男一女,他们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女孩和一个圆脸大眼睛胖胖的小男孩。

    “刚到家。”老曾回答道。

    “饭已经做好了,快到我家吃饭去。”男的说。

    “这个就是那个孩子?哎呦,怎么这么瘦小啊,哪像你说的十岁,我看就七岁的样子。”女的边说边摸着我的头。“哎,晓雪爸快来看看,这孩子的脸是不是肿了?”女的大声嚷道。

    “咋回事?为民。是不是那家人打得?”男的看看我的脸后问。

    “是的。”老曾回答。

    “这家人怎么这么狠,这么小的孩子也下这么重的手。”女的说着把我拉到她怀里,“孩子,疼吗?”我摇摇头。

    “以后不要怕了,有我们护着你,谁也别想再打你。”一同进来的女孩说。

    “走走,我们先去吃饭去,边吃边说。”男的督促道。

    我们一行人来到隔壁的家中。屋子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吃饭前,老曾给我做了介绍。我知道这个家是老曾哥哥的家。男的是老曾的哥哥曾为军,女的老曾的嫂子李桂花,女孩是老曾的侄女晓雪,小男孩是老曾侄子国庆。老曾也向他们介绍了我,我原名叫招弟,老曾那晚给我改名叫曾国强。“国强多吃点。”伯母李桂华不停地给我夹菜。“多吃点。”晓雪夹了个鸡腿放到我的碗里。

    “以后晓雪又多个弟弟啦。”老曾笑着对晓雪说。晓雪笑颜如花。我噙着泪水低着头扒着碗里的饭。这顿饭的场景现在想起来都是温馨暖暖的。

    当晚我和老曾躺在同一张床上。那一夜我睡得迷迷糊糊,一会梦到养母举着棍子追打我,一会我又在空中飞翔,又偶尔听到老曾的翻身声。

    第二天醒来,老曾已经起床了。我透过房屋的窗户朝外看,他正在给院子里的菊花浇水。晨光照在他瘦弱的身子上,身影在菊花上来回移动。他大约五十来岁,岁月好似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白瘦,少许皱纹。只是头发里夹杂着几许白发,在阳光的下,有些熠熠发光。

    当我起床要穿衣时,发现床头已经摆了一套新衣新裤,床下摆了一双新鞋。我心中霎时感觉暖暖的,就像外面的晨光一样。我悄悄来到院中。

    “起来了。昨晚睡得好吗?”老曾没有抬头,手里浇花壶的水还在喷洒着。

    “嗯。”我应声答道。

    老曾浇好花后,便一起吃早餐。饭桌上我们默默低头吃饭,只能听到对方和自己的咀嚼声。

    “饭后,你去找晓雪玩。我一会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不能陪你。”老曾打破沉默说。

    “嗯。”

    “国强,以后你还是喊我老曾吧。”

    “嗯。”我嘴巴答应着,不明白老曾的意思。我在原养父母家都是喊她们爹娘。我快速吃完饭后,来到隔壁找晓雪。晓雪和她父母下地干活了。国庆正在院子中逗着一只母鸡。他看到我进来,便丢下母鸡向我跑来。“哥哥,哥哥。”国庆边跑边热情地喊着。

    “你在玩什么?”我问道。

    “母鸡啄米啊!”国庆大声笑着说。

    “母鸡啄米?不就是喂母鸡吗?”我奇怪地问。

    “哈哈,哥哥好聪明。”国庆笑着说,“哥哥,是不是二叔又在画画呀?”

    “画画?”我疑声问道。

    “是啊,二叔每次画画都不喜欢别人呆在旁边。”国庆歪着脑袋说。

    “为什么?”我继续问。

    “不知道,听爸妈说,他都是为死人画画。”国庆想了一会说,“我二叔特别厉害,画的画就像真的一样,好多人都来找他。但是他不喜欢,爸爸说给快要死的人画画太难过了。”

    “那我们继续玩母鸡啄米吧。”我心不在焉地说。

    “好啊,好啊。”国庆把手里的小米洒向母鸡,然后围着母鸡边跳嘴里边发出咕咕的声音。我边和国庆玩,眼睛时不时向隔壁的院墙瞟去一眼。和国庆玩了一会,我想时间差不多了便回家了。

    家中老曾正坐在院中编竹筐,看到我进来,说:“玩得开心吗?桌子上有西边三婶家送来的石榴,去吃吧。”我来到桌边,桌子上放了三个又大又红的石榴。在石榴的旁边摆放着一张画像。画像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满脸皱纹,高鼻梁,大阔嘴微微向上翘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张画像就如真人一样活灵活现,我的心不由颤了一下,大概是被画像中老人的眼神吓到了。

    “国强,帮我把剪刀拿过来。”老曾在外面喊道。我晃过神了,抓起桌上的剪刀就跑到老曾身边。

    “怎么了?是不是看到桌上的画像了?不用怕,这是给邻村的一位老人画的。”老曾似乎看出了我的惊慌。

    “你画的?”我怯怯地问。

    “哦,村里没有人会照相,老人照相要走到很远的县城,我也就帮帮忙。”老曾说。老曾边说一边手在不停地编着竹筐,两只结满厚厚茧子的手就像有魔法一样,灵活地在竹条上上下翻转。没多久,一只小小的竹筐编好了,我在一旁看得如醉如痴。老曾看我傻傻的模样,用他带有老茧的手指在我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说:“真是个小傻瓜。”我憨憨地笑了。

    从那天起,我总是看到有人来找老曾,他们多数都是找老曾画像或者写字。老曾不仅画像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当然,时不时老曾也会收到大家的小礼物,比如一些新鲜的菜,和邻家刚刚蒸的包子或者煮好的水饺等。

    一天晚上,我和老曾躺在床上,老曾说:“你是不是也喜欢画画?”面对老曾突如其来的问话,我不知道一下子如何回答。“画画是个个苦差事。”面对老曾的话,我继续默不作声。

    “好好地玩耍吧,过完年你就可以上学了。”

    “上学?”我吃惊地问。

    “是啊,小孩子家不上学想干什么?以后没有学问怎么能行?”

    “我真要上学?”我不相信地再次询问。

    “当然了,小孩子脑子里一天到晚想啥呢。”老曾笑着说。

    这个惊天喜讯让我从被窝里钻出来趴到老曾枕头前说:“老曾,我上学了要交学费,还要买书包。”我知道老曾为我已经花了许多钱了。

    “都给你准备好了。”老曾说着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军绿色的书包递给我,我一把拿过书包,里里外外翻看,高兴地把书包斜挎在肩上,从床头走到床尾。

    “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带你到集市上去转转。”

    “到集市去,太好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去集市了。”这一件件好事对我来说是太意外了,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老曾把灯关了,但我久久不能入睡,我的脑子里一会是画画,一会是上学,一会是集市。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里抱着书包,既担心老曾为了哄我开心骗我,又担心老曾第二天反悔。就这样我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山村的秋天显得更加寂凉。门前两棵银杏树一夜间,金黄色的树叶铺满了地面。秋风吹过,片片树叶在空中飞舞,像极了一只只美丽的大蝴蝶。我早早地吃完早饭,站在门前的银杏树下,边捡着树叶边留心老曾的动静,担心他把我独自留下。收拾好的老曾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从家里出来,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拍着后座笑着对我说:“上车吧!”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他因腿脚原因而不停扭来扭去的身体,不由地用胳膊抱紧了他的腰。

    山村的大集在山的另一面,离我原来的养母家不远。在养母家我大概去过一次,那是刚到养母家时,正赶上过年。养父母带我逛了一次,具体的情景都不怎么记得的,唯一记得是那里有许多好吃的。

    大集到了,老曾把车子停在路边锁上,牵着我的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集人头攒动,热闹极了。冰糖葫芦、油糕、油条各种好吃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个摊位上正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卖布匹的,卖茉莉粉、梳头油的,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还有一些人在忙活着去寻找一些便宜的日用品、衣服。还有些农具、鸡鸭鱼肉、筐子等。人们在和小商小贩讨价还价,直至双方满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吆喝声,打招呼声、欢笑声,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好一派热闹景象。老曾问我需要买什么,我摇摇头。

    在集市东头围着一群人,人群中不时传来叫好声和鼓掌声。老曾拉着我挤进人群。只见人群中间的空地上,一个人两手里各拿着一个火把,一会右腿向前弯曲,嘴巴向右手的火把上喷出一团火。接着再左腿向前弯曲,嘴巴向左手的火把上喷出一团火。最后,把两个火把慢慢放入口中,火把在嘴巴里慢慢熄灭了。观看的人群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又合上;一阵阵惊呼,一阵阵欢笑,一阵阵掌声。

    表演结束,人群散开。老曾拉着我继续在大集上闲逛。一个摆满了各种小孩玩具的地摊吸引了我的眼睛。玩具摊上有玻璃球、滚铁环、弹弓、鸡毛毽子、皮筋······“喜欢就挑一个。”老曾说。我在玩具中搜寻着,一个黑色塑料的两头带有玻璃片的玩具吸引了我。我拿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摊主说:“这个小朋友真会选东西,这可是个好东西。它是一个望远镜。”说着便把它放在我的眼睛上。“向远处看,再远的地方你都看得很清楚。”我在摊主的指导下透过望远镜,果真看到许多人,无论远的和近的,看得特别清楚。“老哥,这个多少钱一个?”老曾在我身后问道。

    “不贵,三块钱一个。”摊主说,“孩子喜欢,想要可以便宜点。”我抬头看看老曾,老曾看看我又看看望眼镜,老曾给我买下来了。我拿着望远镜开心地在人群里四处张望,集市上其他的东西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望远镜成为我童年时代的第一个玩具也是第一个礼物。回到村子后,望远镜每天不离我身。我带着它爬到树上,草垛上,矮墙上,从望远镜里看着远处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畜。看到好笑的事情,我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惹得老曾每次都笑着摇着头。

    望远镜引来了村里许多小孩子。他们围在我周围,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和好奇。他们都想看看望远镜,为此小孩们发生了争吵。在晓雪的建议下,小孩们以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先看。他们个个异常兴奋,高兴地说着自己看到的东西。而此时,我感觉有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我。这双眼睛有时在墙角,有时在草垛。终于一天,我把这个感觉告诉晓雪。晓雪听后说:“那是栓子,他家住在村子中间第三户。”

    “他为什么不出来和我们一起玩?”我好奇地问。

    “这个么,你不用问那么多。”晓雪迟疑地说。

    晓雪话中有话的回答更加重了我的好奇心。那双眼睛还是在不同地方盯着我。一天中午饭后,我拿着望远镜出门了。因为村子里的小孩都在吃饭,所以我一个人无聊地躺在银杏树底下的草垛上,不停地用望远镜去看那扇子形状的银杏叶。每一片树叶都脉络清晰,就像我手背上的血管。透过银杏叶是蓝蓝的天空,大片大片的云朵。忽然,我感觉草垛有异响,我放下望远镜翻身坐起,看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快速向村巷口跑去。我看着他那慌乱奔跑的背影,猜想他肯定是栓子。栓子的出现打乱了我玩望远镜的兴致,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老曾在家中又在侍弄他的菊花。他抬头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说:“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他们都在吃饭,没有小孩在外面玩。”

    “哦。那你来帮我浇浇花吧。”

    我拿起浇花壶,一边浇花一边想着那个慌乱奔跑的背影。

    “怎么了?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

    “没、没怎么。”我欲言又止地说,“栓子你认识吗?”

    “栓子,我当然认识了。怎么,你见到他了?”

    “我刚才在外面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我猜想是他。”我停下来浇花,望着老曾继续说,“他为什么看到我就跑呢?我又不是老虎。”

    “哦,也许他害羞吧。”

    “害羞,为什么?村里其他孩子为什么不这样呢?”

    老曾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

    “一会我要写喜联,你帮我拉下纸。”老曾说。老曾除了帮别人画像外,还会帮别写喜联和丧联。邻村一户人家最近要办喜事,所以那人昨天拿了一叠红纸过来,让老曾帮忙写喜联。

    老曾洗过手,走入屋里,把墨汁倒入盘内,裁剪好的红纸已经铺在桌上。老曾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看了看里面的内容,然后拿笔在红纸上书写。我坐在老曾的桌子对面,用手牵着红纸。老曾每写完一个字,我的手就朝面前拉一下,直至一个喜联写完。写完喜联,老曾就开始写“喜”字,写喜字我就不用拉纸了。我坐在桌边静静地看老曾写字。

    “还在想着栓子的事情?”老曾边写字边问。

    “嗯,我真的很好奇。”

    一阵沉默后,老曾写完了喜联和喜字。他放下笔,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他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什么和我一样?”我好奇地问。

    “和你一样是被人贩子卖过来的。”老曾低低地说。

    屋子里一片寂静,我的心如小鹿乱撞一样,面部通红。虽然我知道我原不属于这里,但这句“被人贩子卖过来”第一次有人在我跟前说出来。我也第一次知道,我是被拐卖来的孩子。而那个奔跑的背影和我一样有着同样的经历。我心跳加速,全身冷汗直冒。当然老曾没有注意到我神情,他说:“他是在四岁的时候被人贩子带到村子里的。当时李家已经有三个女儿,他老婆身体不好,不能再继续生养,也担心再生养还会是个闺女,他又想要个男孩。这个时候人贩子带着栓子来了,李家就花钱把他买下来了。”老曾把桌上的对联书合上继续说,“这孩子命苦,来到李家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李家把他当做劳力来使唤。这孩子每天放羊、割猪草、做饭、洗衣,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如果做不好李家就会惩罚他,比如不给饭吃、罚跪、挨棍子。所以这孩子和你一样都偏瘦,发育不良。”老曾站起身来说,“都和你说了,你还有什么疑问?”我抬头望着老曾说:“那他为什么见到我就跑呢?”

    “老李家不允许他和别的孩子玩,否则回家就会挨骂。”老曾说完叹了一口气。我默不作声,想着我在原养父母家生活,不禁生出同命相怜的感觉,眼角泛起泪光。

    秋去冬来,山村迎来了1982年的第一场雪。雪落无声,人影稀落,整个村子都很安静。忙碌了一年的村民都守在火炉旁,男的抽着烟袋,女的缝缝补补,做做新衣,纳纳鞋底,相互聊聊一年的收成,或者新年的打算。孩子们围绕在火炉旁嬉戏、玩耍。我和老曾坐在火炉旁,老曾在为村民新年的春联做准备。他不停地查阅书本,在书本上圈圈画画。我在火炉旁玩着望远镜,一会望着雪花飘洒的天空,一会望望已经光秃秃的银杏树,再尔把望远镜对着老曾的脸。

    老曾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无聊,他放下书和笔,看着我说:“国强,你名字还不会写吧?”我点点头。“来来来,今天教你写名字。”老曾突然来了兴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和一个本子。我放下望远镜,来到老曾身边坐下。老曾一笔一划地把我的名字写在本子上,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教我怎么写。我学得很快,没多久,“曾国强”三个字便能熟练写出来了,虽然有点歪歪扭扭,但总体还算工整。老曾举着我写字的本子,高兴地说:“国强,我发现你真得很聪明啊,以后上学了要好好学习哦。”我羞赧一笑。

    “过完年你就可以去村里的学校上学了。”

    “真的吗?”

    “当然真的了。”

    “走,我们到院中打雪仗去。”老曾拉着我的手说。我随着老曾来到院中,雪花还在飘飘洒洒下着,但很暖和。老曾因为腿脚不好,所以我的雪球可以说百发百中。最后,老曾不得不求饶。打雪仗引来了晓雪和国庆,他们也加入到我们的雪仗队伍中。老曾主动退出,于是我们三人玩起打雪仗。我和国庆对垒晓雪,雪球像飞弹一样,在我们之间来回穿梭。我们各自脸上、身上都沾满了雪。看着对方的狼狈样都哈哈大笑。这笑声在飘满雪花的山村上空回荡,响彻整个天空。

    打雪仗结束后晓雪提议到门口堆雪人。我们三人来到门口银杏树下,开始堆雪、团雪、团泥巴。突然,栓子出现在一棵银杏树后边,他身体紧紧地贴着银杏树干,一只手放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在银杏树上不停地上下摩擦着,眼睛一直望着我们三个。寒风一吹,他单薄的身子不由地抖了几下。

    我看着他,停下团雪,用手拉了拉晓雪的衣服,用眼睛示意她。晓雪抬起头看了看栓子说:“栓子,和我们一起来玩堆雪人。”栓子没有动,“来啊,一起玩。”国庆也大声说。我看拴子还是没有动,便说:“一起玩,栓子。”栓子眼睛亮了一下,他的身子离开树干,慢慢地来到我们三人身边。他蹲下伸出手去团地上的雪。我发现,他的双手长满了冻疮,有的地方裂开了口子,渗出血丝。栓子看我注视他的双手,突然站起来把双手放入口袋。我慌乱地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的雪团。

    “栓子,帮我弄几个泥团。”晓雪对站着的栓子说。栓子走到墙角一旁,蹲下身子用手抠地上的泥巴,然后蹲在雪人面前,小心地把每个泥巴搓成球状。晓雪把每个泥球按在雪人的前襟和脸上,用来装饰雪人的眼睛和衣服扣子。我找来几片树叶和藤条给雪人编了一帽子。

    雪人堆成了。我们四个人望着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雪人,手牵手围着雪人转起圈,我一手拉着晓雪一手拉着栓子,栓子的手又冰又粗糙。晓雪和国庆的笑声感染着我,我也笑了,栓子似乎也笑了,只是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雪花飘洒在我们身上、头上和脸上,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似乎我们也化成了雪花,轻飘飘的。忽然,栓子甩开我的手,撒腿就跑。我正要呼喊他,晓雪说:“哎,不用喊了,他这个时候是烧猪食的时候,我们继续玩。”

    “烧猪食?”

    “对啊,他们家养了三头猪,每天栓子要烧两锅猪食。”

    “他不是还有姐姐吗?”

    “姐姐不打骂他就好了,他姐姐每次都欺负他,用指甲掐他。”

    我看着栓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脑海里浮现出姐姐掐他打他的情景,心里突然庆幸自己遇到老曾和晓雪。

    我们也玩累了,各自回家了。回到家里,老曾还在侍弄他的菊花。虽然天气寒冷,但屋子里的几盆菊花依然在竞相绽放。

    老曾看到我回来,停止侍弄,站直身子说:“外面雪这么大,衣服都湿了吧?赶紧换件干的,到炉子边烤烤。”

    “我见到栓子了,我们一起玩堆雪人了。”

    “哦,好啊!有时间把栓子带到家里来玩。”

    “可是栓子很忙,他每天要烧两锅猪食。他姐姐还掐他打他。”

    “哦!”

    “我看见他的手都烂了。”

    “哦!”

    “你怎么老是哦哦!”我有点生气老曾的态度。

    “国强,下午没事就不要出去了,我来教你写字。”老曾岔开了话题。

    我坐在炉火旁低头不语。脑子里一直浮现栓子姐姐打他掐他的场景,还有那双长满冻疮的手。

    吃过午饭,老曾拿出本子和笔教我写字。这次学写的字是“人”。老曾教的很认真,我也写得很认真,一撇一捺。老曾一直强调“人”要写得立起来,不能歪扭,不能趴下。除了“人”,他还教了我“天”、“地”、“立”几个字。我学得很快,老曾让我在本子上多练习几遍。下午老曾忙着帮村民写对联,我帮老曾拉纸。每写一个字,老曾便教我认一个字。

    我记性很好,基本每个字都能记住。一个下午我认识了许多字。这让老曾大为吃惊,他说我的天赋很高,是块读书的料。

    过了几天,老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许多小人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小英雄雨来》《小英雄雨来》等等。小人书给我带来了不一样的天地。我每天都捧着小人书看,虽然里面的字很多不认识,但精美、栩栩如生的图画让我爱不释手。老曾看我如此喜欢,每晚上我们两个躺在床上,老曾给我念小人书的文字,我边听边看,脑子里浮想翩翩。有时,一本小人书我要让老曾讲三到四遍。过后,我基本能自己看小人书,会背诵了。我如饥似渴地读着小人书,忘却了我的望远镜,忘却了晓雪和国庆,忘却了栓子。

    再次见到栓子,是过年前第三天。那天我和晓雪、国庆到村子外面的田地里捉麻雀。我们走到村外的麦场地,正要布置陷阱时,听到旁边的草垛后面有人低声啜泣。我和晓雪走到草垛后面,发现栓子正坐在草垛旁,脸埋在两腿之间,默默哭泣,双肩随着抽泣而颤抖。我走到他跟前蹲下,把手放在他肩上,我能触及到他的肩骨,他的衣服很单薄,脚上穿着一双用芦苇做成的草鞋。“栓子,怎么了?是不是你姐姐又欺负你了?”我轻声问。栓子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抽泣。“你到底怎么了?快说。”晓雪说着便用手去搬栓子的头,栓子脖子强硬地抵抗着,晓雪另一只手也来搬栓子的头。栓子的头抬起来了,一张印有五个手指印又挂满泪水的脸呈现在我们面前。

    “是谁打的?”我怒声问。

    “我娘。”栓子哭着说。

    “为什么?”晓雪问。

    “家里炸果子,我烧火,结果没烧好。”栓子边擦眼泪边说。

    晓雪叹了口气,栓子还在低低地抽泣。我用胳膊抱了一下栓子瘦弱单薄的肩,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把自己的手套脱下,边帮栓子套上手套边说:“不要哭了,以后我和晓雪就是你的朋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来找我们。晓雪,你说是吗?”我抬头看着晓雪说。

    “对对,以后我们是朋友。”晓雪连声应道。

    “真的吗?以后你们愿意和我一起玩,做我的朋友?”栓子仰着红肿的泪脸望着我和晓雪问。

    “真的。”我点着头肯定地说。

    “还有我哦。”一旁的国庆高声说。

    我们大家都笑了。从那天开始,栓子每天忙完家里的活,总会抽时间来找我和晓雪玩。我、晓雪及栓子成了好朋友。

    春节到了。年三十晚饭我和老曾到晓雪家吃饭。晓雪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并包了水饺。我们六人围坐一桌,老曾和大伯喝酒,我们开心地吃饭吃菜。大伯说:“为民,你个人的问题真不考虑了?”

    “不考虑了。现在我和国强挺好的。”老曾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边嚼边说。

    “你这样也更难找了。”大伯叹口气接着说,“随你吧。”

    “我说,就是玉英太没良心了。为民为了她腿瘸了,工作也丢了,她却跑了。”大伯母嘟囔着。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孩子都在呢。”大伯打断大伯母的话。

    “国强你吃完了吗?我们出去放炮竹。”晓雪拉了拉我的衣袖说。

    我很感谢晓雪,她不仅冰雪聪明,而且善解人意,避免了老曾在我们面前的尴尬。我们三个快速走出屋子来到院外,栓子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们了。我把鞭炮解散,在地上摆成一字型,再一个个点燃。栓子、晓雪和国庆在旁边捂着耳朵,嘴巴喊着好好好。放完鞭炮,我从裤兜里拿出老曾买的地老鼠,放在地上点燃,地老鼠闪着火花,在地面上转圈,吓得晓雪抬脚乱跳,引得我们哈哈大笑。放完炮竹,栓子要回家了,否则回去晚了又要挨骂。我和晓雪、国庆三人也闲着无事,便坐在银杏树下聊天。

    “玉英是谁?”

    “我二婶,不过现在不是了,她走了。”

    “为什么走了?”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也只是听我娘说了一些。”晓雪慢慢地说。

    玉英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村里许多年轻男子都很喜欢她,老曾也是其中的一位追求者。但摄于玉英爹的威严,村里年轻人都不敢直接表白玉英。

    这个时候,村里来了一个木匠,木匠年轻力强,人也干净利落。重要的是木匠的手工活干得漂亮。原来是在帮一家做家具,结果村子里好多人家看木匠手工活干得仔细,于是也都纷纷邀请木匠到家中帮忙做几件家具。木匠在给玉英家做活时,木匠和玉英好上了。木匠向玉英爹提出要娶玉英。玉英爹大怒,把木匠打跑了。

    玉英伤心,脸皮薄,跑到山上要跳崖。玉英爹和村民担心出人命,都跑过去劝说玉英。老曾当时刚从学校回家,听到消息后也跟随村民跑到山上。玉英的情绪很不稳定,随时都有跳下去的可能。老曾绕到山背后爬到山顶,在玉英要跳下去的一刻,紧紧抱住了玉英。玉英受到惊吓挣扎,两人一起从山崖上摔了下去。村民赶过去,两人都晕倒了。玉英没事,老曾却昏迷不醒。

    经过医生的救助老曾醒了,但从此腿瘸了,学校的代课老师也辞退了。玉英在老曾生病期间,每天伺候老曾吃喝,帮老曾洗洗涮涮。直到一天,玉英拿了自己的衣物住进了老曾屋里。

    老曾和玉英生活在一起四五年,一直没有孩子。可老曾很宠爱玉英,什么都不让玉英干。玉英却每天郁郁寡欢,日渐消瘦。直到有一天,老曾从外面回来,发现玉英和她随身物品都不见了。从此,老曾就一个人生活,直到我的出现。

    高大的银杏树在夜空中显得更加孤寂,寒风吹过,枝条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我们三人坐在银杏树下,听着村中不时传来鞭炮噼啪声。我们对着新年的夜空祈祷来年我们每个人都快乐。

    年三十的夜里,我一点困意都没有,黑暗中我睁大双眼,透过窗户向外看,外面漆黑一片。黑暗中,我想着晓雪说的玉英,老曾从未在我跟前或者别人面前提起那个女人,好像她从未来过这里。我寻思着他会不会梦里见到她,会不会梦里和她说话,会不会问她去了哪里。我还想那个女人会不会哪天还会回到这个家。

    黑暗中老曾翻了一下身子。我想,他也许在想玉英吧。我闭上双眼,不由地想到我的父母,他们在哪里?他们也在想我吗?我想到栓子,他现在睡着了吗?他也在想他的父母吗?这个夜晚,我和老曾都在不停地翻着身子。

    春节过后,老曾把我送到了村学校。经过学校测试和老曾的一番恳求,学校最终同意我直接上小学二年级。那天,我和老曾都非常开心。回家后老曾还奖励我一块糖果,说是对我测试的奖励。

    我把上学的消息告诉了栓子,栓子也为我高兴,但我能感觉他有些失落。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说:“栓子,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栓子开心地笑着点头。

    冬去春来,山村的春天生机勃勃。麦苗在拔节,银杏树发出了嫩芽,小草也从地里冒出了尖尖的脑袋。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于是,我除了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外,其余的时间用来读课外书和栓子一起到山半腰上放羊。栓子家养了十只羊,放羊、喂羊都是栓子的活。栓子就像一个陀螺,每天在羊、猪、鸡和锅灶前穿梭。我们唯一在一起玩耍的时间就是栓子放羊的时间。

    为了和我在一起,拴子把放羊的时间改在每天下午。我每天下午放学后不是回家而是直接去山腰找栓子。那时,栓子必定在半山腰上向我学校张望,直到看到我的身影,不停地向我挥手。我也会举着书包向栓子摇晃,作为回应。

    汇合后,我们俩会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我从书包里拿出老曾早上给我准备的鸡蛋给栓子吃,栓子推让不吃。他说我学习用脑,他不需要。而我必须强迫栓子吃掉。最后,一个鸡蛋我们一人一半。栓子也会从裤兜里掏出小小的野果子给我吃。我们边吃边用手捅捅对方咯吱窝,发出阵阵笑声。

    吃完东西,栓子会把羊群撵到草丛较多的地方,我会从书包里拿出望远镜。我们两个躺在岩石上,一起看天空看白云,看远方。有时,我会给栓子讲学校里有趣的事和人,栓子每每听到两眼亮都是晶晶的。那种对学校的渴望让我心疼。事后,我觉得这样对栓子不公平,所以关于学校里的事和人我很少再提起。只是栓子问起我时,我才说个一二。

    有天我们躺在岩石上拿着望远镜看着远方。“希望我能看到我爹娘来接我。”栓子举着望远镜看着远方说,“你希望你爹娘来吗?”栓子又问。

    “我不知道。”

    我们两个一阵沉默。

    “栓子,你还不会写名字吧,我教你写名字。”我打破沉默。

    “好啊!”栓子放下望远镜。

    于是,我找来石子在大岩石上一笔一划教写着栓子的名字,栓子学得很认真。学完后,栓子让我每天都教他认字,我满口答应。

    从此,每天下午,学校旁边的半山腰上都会有两个孩子的身影。两个身影一会聚合在一起,一会又分开,一会在岩石上一会又在羊群中。

    春夏秋冬,我已经升入五年级。那年我和栓子都十三岁。晓雪也初中毕业,因未考取高中回家干农活了。老曾还是每天帮别人画像、写对联,有时会把编的竹筐拿到集市上去卖。老曾知道我和栓子在一起,有时他会在我的书包里多放一个鸡蛋或者多放点零食。我和栓子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栓子在我的帮助下能认识许多字了。我已经开始阅读原版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书了,我把小人书全部送给了栓子。看完以后,我们讨论书中的人物和事件,我们模仿桃园三结义,我和栓子结拜为兄弟,我是哥哥,栓子是弟弟。我和栓子的关系更加亲密,感情更加深厚。我们俩会一起描绘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会讨论我们是被抛弃的还是自己走丢的。假想自己如果没有被人贩子带到这里,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会畅想未来,谈论自己的理想。栓子的理想是找到亲生父母,和家人幸福地一起生活。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警察,抓尽天下坏人。

    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但那件事确实发生了。它改变了栓子的命运,也改变了我和老曾的命运。

    那是六月份,我马上要小学毕业了,初中我要去镇上上学。以后只有周末才能陪栓子了。那几天我和栓子总是躺在岩石上看蓝天看白云,看远方。

    栓子家的羊生了小羊,羊一下子多了几只。有两只小羊很是调皮,总是乱跑。栓子不得不时时去追赶他们。我每次看到他抱着小羊回来,我都会说他是飞毛腿,如果参加学校运动会比赛,他肯定是冠军,他每次听后都呵呵地傻笑着。

    那天,虽然夏季没有真正到来,但空气潮湿,给人一种闷热烦躁感。羊群也时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我们把羊群赶在树荫下休息。我俩躺又在岩石上看蓝天白云,看远方,忘记了羊群。等想起来时,发现一只小羊不见了。我和栓子起身寻找,栓子说:“你在这帮我看着羊,我去山西那边看看。”说完拔腿向山西方向跑去。我坐在岩石上无聊地看书,不时举着望远镜向栓子跑去的方向张望,但总是不见栓子的身影。时间一分一分过去,栓子还是没有来。我想起身去寻他又担心羊群走散。正在犹豫不决时,栓子从西边过来了,手里抱着那只小羊羔。我高兴地站起来,对他大声喊:“你掉到茅坑里了,怎么才回来啊!”栓子没有回应。他放下手里的羔羊,慢慢地向我走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迎着他边走边问。

    栓子低着头,衣服有些凌乱,身子在不停地发抖。“怎么了?你摔着了?”说着我转到栓子的身后。“啊!”我惊叫一声。

    栓子的屁股后面的裤子上湿了一片,有血渍洇在裤子上。“怎么了?”我抓着栓子抖动的肩问。栓子扑在我的肩上大声哭泣,我也手足无措地哭泣。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在半山腰哭泣。

    从栓子断断续续地叙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栓子去西山找小羊,他一直“咩咩”地呼喊小羊,但整个西山都不见小羊的身影,他不得不绕到山后去找。在一深坑里找到了小羊,原来小羊掉到深坑跳不出来了。栓子跳到深坑,抱起小羊爬出深坑,打算按原路返回。突然从旁边的山石后面出现一个人,这个人是村里的一个单身汉,年龄四十多岁,村里人都喊他二赖。他看到栓子说:“栓子,找羊呢!”

    “嗯。”栓子心里紧张地答应。

    “我这有好玩的,你要不要一起玩?”那人邪魅地笑着说。

    “不,国强在那边等我呢。”说完,栓子抱着小羊拔腿就跑。那人就在后面紧追。栓子被石头绊倒了,那人扑过去,骑在栓子身上,紧紧钳住拴子的两只手。栓子动弹不得,他不停地扭动身体,大声呼喊。那人给了栓子一拳,栓子晕过去了。等栓子醒来时,那人已经不在了,裤子被褪到大腿上。栓子害怕地提上裤子,抱着小羊从后山慢慢回来。

    “我们要报警,找公安把他抓了。”我感觉我的心脏要跳出来了。

    “不,不要报警。”栓子哭着说,“国强哥,我求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谁都不要说。”

    我看着栓子因受到惊吓而苍白的脸说:“好,我不说。”

    栓子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两个谁也不说话。面对突然发生的事情,我的心又慌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也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就这样我们一直坐到天黑才动身回家。

    “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老曾看到我进家门问。

    “哦,和栓子在山上玩忘了时间了。”我眼神飘忽不定地说。

    晚上吃完饭,我早早地上床睡觉了。老曾在帮村里的一位老奶奶画像,现在他画像也不避开我了。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是栓子受到惊吓苍白的脸和他带血的裤子,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老曾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他停下画笔走到床前,轻轻地用手给我拉拉身上的被子问:“有心事?早点休息吧,明早还要上学。”我拉紧被头,把头藏到被子里,我不停抖着身子哭泣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国强,不要怕,一切有老曾在。”

    我依然躲在被子里哭。老曾抱住我发抖的身体着急地说:“孩子,不要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但你要和我说,我才能帮助你。”

    我慢慢掀开被头,哭着问老曾:“老曾,你会保守秘密吗?”

    “会。”

    “你起誓。”

    “我起誓。”

    我看到老曾举起的右手放下后说:“是栓子。”我继续迟疑地说,“栓子被二赖欺负了。就是那种欺负,栓子屁股都是血。”说完,我边哭边看着老曾。

    老曾的脸瞬间从惊讶变到愤怒,双手紧握的拳头曝出青筋。他看看同样受到惊吓的我,调整了一会情绪,慢慢松开双手轻声问:“你认为该怎么处理?”

    “我说报警,但栓子不同意。”

    “不报警,栓子也许以后还会受到伤害。”

    “那怎么办?反正不能报警,我已经答应栓子了,不和任何人说。你也起过誓了,你不准向任何人说,更不能报警。”

    “好,我听你的。”

    我一夜未眠,老曾好像也没有睡着,因为,我总是听到他的叹气声和翻身声。

    第二天,我没有吃饭就去上学了,老曾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强迫我,只是在我的书包里放了一些零食。

    一连三天我都没有去半山腰找栓子。我想去找他,但又不知道见面说什么,所以这三天,我放学后直接回家,在家里看书或者帮老曾干些家务,连晓雪也不想见。

    周六我放学回家。快到家时,发现家门口停了一辆警车,车子周围围满了村民。我脑子瞬间炸开了,站在原地不动,不知道是要继续向前走还是退回去。一位警察看到我,走到我跟前问:“你是曾国强吗?”

    “是。”我紧张地回答。

    “老曾、栓子都已经在派出所了,我们就等你了。不要紧张,就去派出所录个口供。”警察拍拍我的肩说。

    我不知所措地踏上了警车。到了派出所,我看到老曾和栓子并排坐在一张长凳上,正在和一名警察说话。老曾看到我进来,慌忙把头转向别处,完美避开了我们四目相对的一刻。我在栓子旁边坐下了。我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了警察。一个小时候,我和老曾、栓子被警车送回村子。

    回到家里,我和老曾一句话不说。老曾借口去村里帮人写喜联出门了。屋子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着栓子在派出所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没有保守住秘密,栓子一定恨死我了,我有些惴惴不安。

    从派出所回来第三天清早,我正在家中吃早饭。警车又来了,这次把二赖抓走了。村里人沸腾了,大家围在栓子家门口议论纷纷,口口相传。全村都知道栓子被二赖糟蹋的事情了。

    二赖被抓走的那天,我感觉我的魂魄也被抓走了。一整天情绪低落,心不在焉。一直想着放学后见到栓子该如何解释和道歉。终于熬到放学,我箭一般冲出校门,向半山腰跑去。

    栓子低着头坐在大岩石上。我慢慢地走到大岩石上挨着栓子坐下。一阵沉默后,我说:“栓子,对不起。我没有保守住秘密。你会原谅我吗?”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你和曾叔是为了我好。”

    “那你不怪罪我了?”我激动地抱住栓子。

    “啊!”栓子惊叫一声,吓得我立马松开双手。

    “怎么了?”我吃惊地问。

    “没,没怎么。”栓子支支吾吾地说。

    “是不是挨打了?”我说着便去掀他的衣服。

    栓子挣扎着,用手紧紧捂住衣服。我疯了一样掰开他的手,我看到他衣服内的肌肤上布满了一道道抽痕。惊愕、愤怒、后悔和心疼充斥着我的内心,我大声吼叫着,不停地用手扇打自己的脸。

    “国强哥,不要这样。”栓子拉住我的手说。

    我双手抱头泪流满面。悔恨、自责、心疼、无助,各种情绪撕扯着我,我瘫坐在岩石上。

    “国强哥,你不要自责。我想这是我的命吧!你要好好学习,等学业有成时去寻找你的父母。也希望你帮我找到父母,我只想问问他们,是他们不要我的还是不小心丢的。你能做到吗?”栓子看着远方说。

    “能!一定找到我们的父母。”我放下双手狠狠地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瞪着双眼看着远方恨恨地说。

    “嗯,这次答应我的,一定不能反悔。”栓子看着我说。

    “一定,绝不反悔。”我盯着栓子的眼睛说。

    栓子笑了,我也笑了。笑着笑着我们都流出了眼泪。

    我们又坐了一会,栓子赶着羊群先回家了,我又坐了一会,直到天黑我才下山。下山时,我手里拿了一块石头。我来到栓子家门口,向栓子爹娘住的房间的窗户扔了一块石头。立刻,屋子里传来老太婆的惊叫声,我撒腿就跑。

    回到家,老曾正坐在屋里等我。他看我进来,说:“回来了。”我没有理他,径直进入里间看书。期间,老曾喊我吃饭,我也不理他。看完书,我直接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去学校了。我决定放学后再去找栓子。放学后,我急忙收拾好书包,快速冲出学校向半山腰跑去。栓子不在,羊群不在。我望着半山的草木,心里慌慌的,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拔腿就向山下跑,奔向栓子家。

    栓子家门口围了许多村民,一个个伸长脖子朝院子里探望。我心跳加速,拨开人群冲到院子里。院子中间放着一张凉席,栓子直挺挺地躺在上面。一位村民在帮他擦拭身体,栓子的身上全是伤痕,嘴巴里流着涎液。院子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农药味道。栓子服农药自杀了。

    我疯一样扑向栓子,嘴里大声叫喊着。老曾从旁边冲过来,抱着我的腰向门外走。我挣扎着,对老曾又打又踢,瘸腿的老曾被我摔倒在地。最后,几个村民拉着我把我拖到家里。

    伤心、痛苦、愤怒、绝望充斥着我的胸膛和大脑,我把桌子上老曾所有的画纸撕烂,摔烂了墨水瓶和碟子。我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砸烂了。老曾不知道啥时候进屋的,他蹲在门内默默地看着我摔、砸东西。

    看到了他,我把所有的愤怒和怨气都指向他:“是你,是你害死了栓子!”我指着老曾,“是你报警,让秘密公开,栓子才挨打,才自杀。你是杀死栓子的凶手。你们都是伪君子,你们都是帮凶。你以为你对我好,我就要感激涕零,你收养我就是为了我给你养老送终,你就是自私自利!你做梦吧!我永远不会为你养老送终!你们都是恶魔!都是恶魔!”我放声痛哭。

    我哭了许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晕过去了。等我再次醒来时,我正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输液。晓雪陪在我身边。她告诉我,我昏睡了两天两夜,一直发高烧,嘴里说着胡话。我问晓雪,我说了啥,晓雪支支吾吾避开我的问话。晓雪告诉我,这两天两夜老曾一直守在我身边,不吃不喝,没有合过眼,人憔悴的不成样子。刚刚才被晓雪撵回家。我没有说话,心里的怨恨似乎还是没有消失,我觉得他是在演戏,他是活该。

    我在医院又躺了两天出院了。在这两天里,老曾每天都来看我,给我送饭,我不想和他说话。他就静静地坐在床边。我从心里讨厌他,认为他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认为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把栓子的死全部怪罪在他身上。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吃完饭,整理书包准备出门。老曾走过来往我书包里放了一个鸡蛋,我当着他的面把鸡蛋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背着书包出门了。

    我没有去学校,我来到和栓子时常呆的半山腰上。我坐在大岩石上,用手轻轻抚摸栓子坐过的地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默坐一会后,我起身朝山下那片坟场走去。

    村民去世后都埋入那片坟场,那里大大小小的坟头一排排堆放,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碉堡。栓子就在这小小的碉堡里,没有人再能伤害他。我来到栓子的坟墓前坐下,又一次泪流满面。“栓子,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违背了我们的誓言,我不该把秘密告诉老曾。”说完,我痛哭流涕。“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帮你把爹娘找到。”说完,我从书包里拿出望远镜埋入坟土里。我又在栓子的坟前坐了好久后,起身去学校上课。

    此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与老曾的关系不冷不热,偶尔说几句话。老曾每天依旧忙于画像和写对联、编竹筐。

    五年级毕业,我进入镇中学读书。因为离家较远,我选择住校。此后,每周回家一次。在镇中学学习期间,我的成绩依然遥遥领先,每次考试都是学校第一名,稳居不下。三年初中,最终以保送的名额进入县最好的高中,县一中。

    县一中离家有三十里地,所以我必须住校。在刚入高中那段时间,老曾时常来学校看我,给我带些吃的和生活用品。但我们交流不多,每次老曾都匆匆地放下东西,叮嘱我几句便离开。我看着老曾一瘸一拐的背影,心里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酸楚。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一天,我正在教室上课,班主任把我喊到办公室。我走进办公室看到老曾和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在办公室坐着。老曾看到我进来,立马站起来。其中那名男警察也站起来说:“曾国强同学是吧?”

    “是。是他。”我和老曾同时回答。

    “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根据这几年的排查和走访,通过大家的努力,终于在山西大同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我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明白警察说的是什么意思。呆呆地看着警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国强,你的亲生父母找到了。”老曾在旁边说。

    “但是你父母那边突然有事,要后天才能到达。”警察又说。

    “国强,祝贺你啊!”班主任在旁边笑着对我说。

    我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们的声音充斥着我耳膜,我感到天旋地转。我抓住老曾的胳膊问:“是真的吗?”

    老曾对着我坚定地点点头。

    “因为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所以你和老曾还要跟我们去一趟公安局。”警察说。

    我们一行人和老师告别后坐上警车。刚才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好像做了一场梦。我紧张、迷茫,显得手足无措。一双温暖而又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那是老曾的手。我紧张的心稍微有些放松。到了警察局,他们又问了老曾和我一些详细情况,我们都一一回答,当然多数都是老曾在讲。回答完问题后,老曾和我又再一些材料上签了名字。

    “好了。老曾你们回去等孩子的父母来认亲吧。”

    “谢谢您路政委。”老曾给那个警察弯腰鞠躬道谢。

    “老曾,你客气了。要不是你这几年的坚持,事情也不会进展的这么快。”警察说完后对我说,“你很幸运遇到老曾,以后回去不要忘了老曾。”

    “对了老曾,另一个孩子的父母我们目前还没有线索,主要信息太少了。但你放心,我们还会努力查找。”警察又对着老曾说。

    这句话像一声响雷,惊得我睁大眼睛盯着老曾看。老曾躲开我的眼神,给那位路政委握手道谢告别。出了公安局,老曾和我一起回到学校,老曾把情况和班主任说完,给我请了几天假。我和老曾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晓雪家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我们围坐在桌边吃饭,大家谁都不想动筷子。“国强,你多吃点,在学校学习那么辛苦。”晓雪给我夹了菜放在碗里。

    “对对,国强多吃点,又要学习又要长个子。”伯母也应声说。

    我端着碗扒着饭,饭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掉到碗里。晓雪拍拍我的后背。我放下碗筷,冲出晓雪家,回到家中扑在床上嚎啕大哭。老曾也随后回了家。我见到老曾回来,停止了哭泣。

    “你什么时候帮我找父母的?”我啜泣地问。

    “你上初中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啥,你要学习。”

    一阵沉默。

    “为什么帮栓子?”

    又是一阵沉默。

    “我欠栓子的,我对不起栓子,也对不起你。我没想到当年报警会让栓子丢了性命,让你那么伤心。”

    我再也忍不住了,又一次放声大哭。所有的怨恨和伤痛随着我的眼泪,都释放了出来。老曾抱着我的肩膀,我伏在老曾的胸前。那晚,我和老曾都放下心结,和解了。

    深夜,我和老曾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过往的人和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我想到了我的亲生父母,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干什么,是不是如同我一样急切而又害怕见到对方,未来的生活又是怎么样,这些疑问和好奇都让我有些心绪不宁。旁边的老曾也在辗转反侧,我知道他也没有睡着。

    “睡不着?”老曾在黑暗中说。

    “嗯。老曾我有些怕。”我对着黑暗中的老曾说。

    “你是担心见到你父母,是吗?”

    “嗯,我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人,见到他们会怎么样,说些什么。”我把自己的担心全盘托出。

    “傻孩子,血浓于水。父母见到孩子是高兴欢喜的,哪怕一句话都不说。”

    “老曾,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太清楚,我从路政委那里知道,你爸爸妈妈都是有学问的人,听说是医院里的医生。”

    “他们怎么把我丢的?”

    “这个,本来应该是你父母亲自给你说的,你既然问起来,我就告诉你吧!这些我也是从路政委那知道的。”老曾停了一会,“在你两岁时,爸爸妈妈因为工作原因,把你送到幼儿园,可是你在幼儿园三天两头生病,家里又没人照顾。听说你奶奶当时在照顾你生病的爷爷。没办法,你妈妈就从劳务市场找了一位保姆,谁知这个保姆就是个骗子,她到你家后,获取你家人的信任,你爸爸妈妈放松了警惕,把你全全交给那个保姆。三个月后,你妈妈下班回家发现你和保姆都不见了,四处找寻你们,最后,你爸爸妈妈报警。警察也出面寻找,你家人在大街小巷张贴寻人启事,可是你和保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踪影。其实保姆他们是团伙作案,她带着你先在大同隐藏起来,等风头过后,他们从大同坐车到山东保姆的妹妹家,她妹妹没有孩子。于是,你在那里安了家。你在那生活到四岁,保姆的妹妹离婚了,他们都不要你,你被转卖给他们邻村的一户人家。你在邻村生活了两年,那家人不知什么原因又把你卖给了我遇到你的那户人家。你到上户人家已经七、八岁了,照理你应该记得一些事情,但你好像什么都不记得。”我在黑暗中听着老曾的叙述,心里描画着父母的样子,想着他们着急寻我的情景,眼泪又流了出来。

    “保姆抓到了吗?”

    “抓到了。警察顺藤摸瓜,一个团伙全部落网了。”

    “老曾,谢谢你。”我愣了一会迟疑地说:“玉英,玉英还会回来吗?”

    “玉英?是晓雪告诉你的吧,这孩子啥都瞒不了她。”

    “嗯,你不想她吗?”

    “小孩子懂啥呢!”老曾嗔怪地说,接着叹了口气说:“她现在挺好的。她离开后就一直和木匠在一起生活。后来,我见过她一次,她精神很好,比以前更漂亮了。看到她那样,我就放心了,只要她快乐幸福就好。”

    “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

    “你放心好了,我现在身体好的很,再说还有晓雪和国庆呢!”

    一阵沉默,两人各自想着以后的生活。这夜,我们都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刚吃完饭,晓雪来找我。她来帮我收拾东西。我让晓雪陪我去看看栓子。我们一起朝坟场走去。路上晓雪和我聊了很多。她告诉我,自从栓子自杀后,老曾一度自责到崩溃,他去找栓子的养父母理论,被栓子养父母骂得狗血喷头,把栓子的死怪罪在老曾身上。他们在我住院期间,把老曾家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栓子的养母在老曾家门口骂了两天。那几天老曾苍老憔悴了很多,白发增加了很多。

    老曾知道我在学习方面有天赋,他不想耽误我的前程,也因为栓子事件的自责,所以在我上初中后,他跑到派出所立了案。过后,他不放心又跑到县公安局报案,县公安局知道栓子死的事件后,十分重视,再加上老曾每个月都要去县里询问情况。所以我的父母才很快被找到。

    听了晓雪的诉说,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深地自责感。我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当时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把更深的痛苦转加给老曾。老曾为了我默默地承受着那么多痛苦。

    来到栓子坟前,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没有再来过,我不敢面对栓子。虽然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但每每跃然而出时,还会有些伤痕,有些疼。

    栓子的坟墓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没有因为风雨的冲刷而变小,坟头很干净一棵杂草也没有,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来这里维护。

    “是老曾?”我试着问。

    “是的。二叔时常过来看栓子。他每次来都要在这坐会,把坟土堆堆,杂草拔掉。”

    “国强,正好栓子也在。我告诉你们,我再过三个月就结婚了。”晓雪继续说。

    “结婚?你多大啊就结婚!”我惊讶地说。

    “在农村也不早了。对象是我小学同学,也是二叔原来的学生,现在村小学教书。”晓雪红着脸说。

    “那祝福你晓雪。”我发自肺腑地说。

    “谢谢,只是遗憾你参加不了我的婚礼了。”晓雪遗憾地说。

    是啊!明天我亲生父母就来把我接走了。这个我生活了几年的地方,这片让我快乐、痛苦的土地,从此也许很少再回来,或者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沉默不语。晓雪借口先回家了,让我和栓子再呆一会。

    我坐在栓子的坟墓前,向他讲述着我的思念,我的悔恨,讲述着老曾为我所做的一切。告诉他我的亲生父母已经找到了;告诉他我是父母不小心丢的,不是抛弃的;告诉他老曾正在为他寻找父母。我再向栓子保证,一定会帮他找到亲生父母。

    我在栓子坟前坐了好久好久……直到老曾寻我回去吃午饭。我跟着老曾回家了。

    我走在老曾后面,望着前面那个佝偻、沧桑,一瘸一拐的背影,一种悲怆充满整个胸膛,眼睛发涨发酸。他的腿似乎比以前瘸得更加厉害了。他每走一步身子都向右侧倾斜一下,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我想冲上去搀扶他,但腿似有千金重,只是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回到家简单吃了点饭。我继续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收拾的,但似乎只有不停地忙碌,我的心才能平静下来。老曾收拾完碗筷,又开始帮村里人写喜联。我发现老曾写一会停一下,然后字联作废扔掉,这是以往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老曾写字联都是一气呵成。我看看老曾说:“要不要我帮忙拉纸?”

    “好,你帮我一下。”

    我在老曾对面坐下,右手轻轻拉着字联的一头。我看到老曾的手有些发抖,然后,整个字变了型。

    “今天不写了。”老曾突然放下毛笔说。我没有说话,起身离开桌子旁,到房间继续收拾东西。刚进房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透过泪眼我看到满院的菊花正在绽放,老曾在侍弄菊花,他爱菊花,菊花如他。

    晚饭,晓雪一家过来。大伯母一阵叮嘱一阵哽咽,惹得大伯大声呵斥。他说,这是好事,孩子回到父母身边,比在这穷山窝强多了。晓雪和老曾一直不说话。国庆拉着我的手说:“哥哥以后不要忘了国庆。”我笑笑说:“哥哥不会忘记的。”屋子里一片安静。晓雪她们一家坐会就回家了。我和老曾也收拾好,上床睡觉了。

    想着明天就要见到十几年未见的父母时,激动、紧张、委屈、担心夹杂着一丝丝不舍,让我久久不能入睡。看着旁边同样毫无睡意的老曾。我说:“栓子的父母一点信息都没有吗?”我突然问。

    “哦!没有。只知道他的家在四川,其他的没有。”老曾接着说,“你回去安心读书,栓子的父母我会继续找下去。”

    是夜,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我遇到了栓子,栓子还是那么瘦弱。我想抱住他和他说话,他却跑开不见了。我大声呼喊:“栓子!栓子!”

    “国强,又做梦了。”老曾拍打着我的胳膊说。天已经亮了,老曾已经起床了。我快速穿好衣服下床,院子里已经有几个村民在聊天。他们看到我出来,停止交谈,一双双眼睛盯着我看。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我知道,一会我的亲生父母就来了。

    早饭刚过,就听到一阵汽车汽笛声,挤满门口的村民说:“来了!来了!”我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脏咚咚地快速跳着,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只是不停地挠着头。老曾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向大门外走去。

    两辆车子在门口停止。最前面是一辆警车,路政委从车子里出来,他上前和老曾说了一句话。这时,后面车子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只见那女的哭着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嘴里哭喊着:“儿啊,妈妈来接你回家了。”我知道这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中年妇女,年龄在五十左右,身材不高偏瘦,头发花白,沧桑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男的也跑过来,用胳膊搂着我和母亲,这是我的父亲。我长得像父亲,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高鼻梁,和我一样有一对招风耳和厚厚的耳垂。他们如同我想象中的一样,身上带有浓浓的读书人的味道,他们是那样的慈祥可亲。他们是我至亲至爱的亲人啊!我终于回到了父母的怀抱。

    我的手一直被母亲和父亲紧紧地抓着,他们似乎害怕一松手我又会消失一样。就像老曾说的那样,血浓于水,我对父母没有陌生感,有的只是道不完说不尽的相思和伤痛,还有委屈。

    当父母在路政委的介绍下,给老曾要下跪拜谢时,我才想起老曾。这时的老曾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无语了。

    快到晌午时,我和父母亲要走了。我坐在车子里,透过车窗和晓雪及村民一一挥手告别,我在送别的人群众极力寻找着老曾,直到车子驶出村子也没有看到老曾的身影。

    车子在乡间道路上奔驰,我透过车子后窗,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村庄,那个让我悲喜交加的地方,双眼再次模糊。

    路政委把我们送到县公交站后,我们一家三口通过多次汽车、火车周转,最终在第二天的中午到达大同。

    在火车上我知道了我丢失后的事情。他们在我丢失后,整日四处奔波寻找我。母亲自我丢失后,精神恍惚无法再安心工作,不得不从医院辞职。父亲工作也受到影响,从外科医生转为一所学校的校医,也是为了方便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出去寻找我。本来身体就不好的爷爷得知我丢失的消息后,经不住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奶奶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整日以泪洗面,最终两只眼睛失明。在奶奶知道我要回来的那天,激动得心脏病复发,送到抢救室抢救,这也是为什么父母推迟两天来接我的原因。我一边流泪一边听着父母伤心的诉说。我没想到我的离开让我的家人遭受这么多痛苦。想想我在山坳村的日子,比起家人受到的伤害,我的痛苦算不了什么。我感谢而又庆幸家里人没有放弃寻找我,让我早日回到他们的怀抱。

    小区门口已经围满了人群,一条欢迎回家的横幅高高地挂在小区门口上面。当我们的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时,人群沸腾起来。大家一起围到车子四周,打开车门走下来。父母流着泪笑着和人群打招呼,人群中也传出一阵阵唏嘘声和掌声。大家在一遍遍地祝贺我们,簇拥着我们朝家中走去。

    来到家中,我见到了因悲痛过度双目失明的奶奶,她白发苍苍,面目慈善,一双紧闭的双眼满是泪水。她一把把我拥入怀里,声音颤抖地喊着我的乳名:“豆豆,豆豆,我的乖孙子。”接着便是忍不住的哭泣声。我伏在奶奶怀里也是痛哭流涕。屋子里又是哭声一片,哭声中夹杂着悲痛、激动和高兴。

    父母亲把我和奶奶牵到沙发上坐下,奶奶摸着我的脸说:“有声之年能见到我孙子,我再无遗憾了,到了那边我也可以和你爷爷交代了。”父亲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想这也许是父亲的心愿吧!

    亲朋好友祝福后,担心我们舟车劳顿,让我们好好休息,便一一离开了。

    父母亲带我参观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他们一直保留着。房间整洁干净,一张大床上被褥整齐干净,床边有一个大书柜和书桌。书柜中摆放着从一年级到高二的书籍,还有一些儿童玩具。母亲说,这些玩具都是我小时候玩得。书本是根据我上学时段,每个学期,爸爸都会把书本给我买齐放入书柜。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还有我两周岁幼儿园入学时的照片。我看着这一本本课本一张张照片,泪眼模糊,百感交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年、青少年伏在书桌上读书写字的情景。这个家处处都有我的身影,我一直都在。

    从此,我在大同这个家安定下来。父母为我联系了当地一所离家不远的学校,我不用住校,每天放学后回家。母亲每天换着花样为我做好吃的,父亲一到周末就带我到大同市的各个景点游玩。我尽情享受着来自父母的爱。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山坳村,想起老曾,想起栓子。自从离开那里后,我再也没有和他们联系。

    春去秋来,燕来又飞走。我已经高考结束,我高考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父母亲让我坚持报考北京的一所医科大学,但我选择了西南政法大学法学系。

    在收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父亲给我照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通过邮局寄给老曾一张,我想当老曾看到我的学校时,他肯定知道我的心思。一周后,接到老曾的来信,信中除了表达对我的祝贺,还有一张栓子的画像,画像的背后有栓子的出生日期和到山坳村的时间。当看到这张画像时,我泪眼婆娑,有些事情是一辈子的伤痛,再无法抚平。信中老曾告诉我,栓子的老家大概在四川凉山州。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在心里默默感谢老曾。

    暑假过后,我踏上了开往四川方向的火车。在大学里,我努力学习专业知识,寒暑假到四川凉州地区扶贫支教,我把栓子的画像拍成许多照片带在身边。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联系当地政府部门,把栓子的情况告诉他们,照片给他们,让他们帮忙找寻是否有1972年出生大约在1976年丢失孩子的人家。

    在大三暑期时,我到凉山州的一个会东县进行支教。我一到县里就把栓子的情况和照片都一一和他们讲明和交代。县里很重视,他们组成工作小组,分头到乡村走访排查。暑期支教结束,我也回到学校继续学习。在这期间,我也把栓子的情况通过书信的方式寄送给凉山州其他的县,寻求他们的帮助。

    也许是栓子在天有灵,也许是我的诚心打动了神灵。在临近春节时,我收到凉山州会东县的一封信。信中说,他们下面有个村子的孩子在当年丢失,至今未找到。和孩子家人核实后,家人认定栓子就是自己家丢失的孩子。

    我接到这个消息后,心情万分激动。第二天买了去凉山州的车票。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到达凉山东会县。在那里我见到了栓子的姐姐。那是栓子模样的姐姐,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和嘴巴,简直就是栓子的翻版。栓子的姐姐泪流满面地向我诉说着栓子丢失的事情。栓子在四岁时,在外面玩耍时被人贩子抱走的,当时姐姐八岁。母亲承受不了栓子的丢失,在栓子丢失后的三年后上吊自杀了,父亲也在母亲死后三个月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人世。只留下年仅十二岁的姐姐靠着叔叔婶婶生活。栓子姐姐抱着栓子的照片痛哭失声。撕心裂肺的痛撕扯着我全身神经,紧紧握着双拳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心。事后,栓子的姐姐决定去山坳村去找寻栓子。她说,无论栓子是死是活她都要去看看他,把他接回家和父母团聚。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和晓雪通过电话联系上了。这时的晓雪一家已经随她爱人搬进县城了。在电话里,我和晓雪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晓雪也是数次哽咽。我顺便问了一句:“老曾还好吗?”

    “嗯,挺好的。”晓雪吞吞吐吐地说。

    我没有多想下去,全部心思都在帮栓子姐姐回山坳村的事情上。挂了电话后,我又回到栓子姐姐家,告诉她动身时间,并告诉她第二天早上我来接她。

    这个夜晚,我再也无法入睡。我一遍遍想着我和栓子以及双方家庭的遭遇,内心一次次崩溃。对于人贩子的痛恨更是恨不得剥其皮喝其血。想到老曾,想到我的幸运;想到父母的坚持,是他们成就了今天的我。老曾,你好吗?再过两天我们就要相见了。自从离开老曾,因为忙于学习,再加交通和通讯不方便,除了接到大学通知时外,再没有联系。

    第二天一早,我联系一辆车子接上栓子姐姐,向县城出发。到了县城转公交到广元市驶去。路途遥远,跋山涉水,终于在四天后到达山坳村。

    几年过去了,山坳村还是原来的模样。路政委已经退休了,带领我们的是一名年轻的警官。车子一进村子,路两边便围满了村民。车子停在老曾门口,我快速下车,朝门里走去。但院子里外不见老曾身影。晓雪和她父母迎上来,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我问:“老曾呢?”

    “你这孩子赶紧带栓子姐姐去坟前看看,等回来再说。”大伯说。我看向晓雪和大伯母,她们迅速逃避我的眼光。我想老曾肯定出事了。但栓子姐姐和警官还在车旁等着,我只好和大伯晓雪她们先告辞一会。我和栓子姐姐及警官一起去坟场。栓子的坟墓如同我离开时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栓子的坟旁边增加了一座新坟。

    栓子姐姐看到栓子坟墓时,放声痛哭,数次哭晕在坟前。我悲从中来,栓子,你安心吧!我把你的家人找到了。你不是被抛弃的,你的家人非常爱你。

    众人担心栓子姐姐再次因悲伤晕厥,所以警察让村民把栓子姐姐搀扶回晓雪家休息。栓子的姐姐捧了两把坟土放入随身携带的木盒里后,一步三回头哭着回晓雪家了。那位年轻的警官也回去了。回到晓雪家后,我看栓子姐姐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便走出晓雪家去找寻老曾。我刚迈出屋子一步,大伯一把拉住我说:“你到里屋来,我和你说件事。”

    我紧随大伯走入里屋。大伯示意我坐下,他从怀里拿出烟袋,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烟后说:“她二叔不在了。”

    “不在了?去哪里了?”我连声问。大伯愣了一下,叹口气说:“死了。”

    “什么?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大声说:“不可能,我上次和晓雪通电话,她说还挺好的。你肯定骗我。”

    “孩子,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他确实不在了。”大伯哽咽地说。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了,我全身颤抖,眼前一黑摔倒在大伯怀里。等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床上。晓雪和大伯、大伯母在床边围着我。晓雪泪流满面,她看到我醒了,抓着我的手说:“国强,你要坚强点,二叔看到了会心疼的。”我痛哭流涕,用嘴狠狠地咬着紧攥的拳头。

    “老曾怎么死的?”我望着晓雪问。

    晓雪看看我,又看看大伯,松开我的手掩面哭泣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突忽地从床上坐起来。

    “孩子,不要激动。我来和你说。”大伯坐在我身边说,“你走以后,她二叔就忙着帮栓子找家人。他一趟趟地跑县公安局和镇派出所,这件事被栓子的养父母家。他们来找她二叔,求他不要再帮栓子找家人了,他们害怕被派出所抓走,因为镇派出所人员已经到他们家去了解情况了。她二叔没答应,继续每月跑县里。栓子家人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们到她二叔家把屋子里物件都砸了,栓子的养母和姐姐轮番到家里来叫骂。面对这种情况,我也劝他算了,人都死了,大家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僵了大家都不好看。但她二叔就是认死理,他仍然定期去县里。她二叔的行为彻底惹恼了栓子养父母一家,他们恼羞成怒。在他二叔到县里的一天,那天下着雪,他大概办什么事耽误了回来晚些,在路上遇到栓子养父母家人。他们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扔到水沟里。那夜,他没有回来。我想他在县城办事是不是因为天气不好,第二天回家,所以也没有放心上。直到第二天没有回来,我们才去寻他,发现他已经在水沟里死了。她二叔就那样活活被冻死了。”大伯说完,哽咽落泪。

    我紧紧地攥紧双拳,双眼要喷出火来。我恨恨地问:“坏人抓到了吗?”

    “抓到了,一个都没有逃掉。”

    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孩子,你想哭就放声哭吧!”大伯摸着我的头说。

    我忍着,大概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舒服。我开始痛恨自己的自私。想着自己带给身边人的伤痛,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灾星。我对自己愤怒,我不停地捶打着自己脸和头部。

    我这举动吓坏了屋子里所有的人。大伯紧紧抱着我说:“孩子,不要这样。否则她二叔会伤心的。”听了这话,我更是伤心欲绝,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像个孩童一般大声哭叫着,嘴里不停地喊着老曾,老曾。

    老曾的突然离世让我不堪打击,我病了。原本计划回去的日子不得不后延。

    这段时间,我一边调理身体一边慢慢整理和老曾的点点滴滴。我住进了我和老曾原来的家。白天我去坟场和老曾聊天,告诉他我的学校,我的理想,我的家人,告诉他栓子的亲人找到了。老曾的坟墓紧挨栓子的坟墓。大伯告诉我,老曾在世时时常去看望栓子,死后肯定也想陪着栓子,所以大伯把老曾埋葬在栓子坟墓旁边。晚上,我睡在我和老曾曾经睡过的床上,回想着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老曾的音容笑貌不断浮现在我眼前。黑暗中我摸索着那块空空的地方,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老曾,你在那个地方还好吗?你知道我回来了吗?你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吗?

    经过晓雪和大伯母的精心照料,我的身体恢复了健康。因为担心栓子姐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决定护送栓子姐姐回四川凉州。

    出发的那天,我早早起来去坟场又看老曾和栓子。我站在老曾坟前久久不愿离开,我知道这次离开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天空中盘旋几只麻雀,叽叽喳喳过后,一会儿便不见了。我动身往山下走去。

    车子启动,我和晓雪大伯等人一一挥手道别,一样的场景,一样不见老曾的身影。车子缓缓离开村庄驶入大道,我望着两边不停后退的麦田和树木,泪眼模糊。这个让我喜让我悲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了。

    十一

    转眼间,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我在太原市公安局已经工作二十多年了。栓子的画像一直摆在我的办公桌上。在这二十多年里,我一直在刑警队工作。处理了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案件,其中不乏拐卖人口案件。在拐卖人口案件中,有无数个我和栓子的身影,他们都在默默地等着家人来迎接自己回家。又有无数个像我和栓子的亲人那样倾家荡产、放弃工作寻找孩子。甚至在自责和深深的思念中选择自杀。他们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等待自己的亲人归来,等待着亲人重逢的一天。

    现在科技发达,互联网、DNA亲子鉴定,为解决寻亲事件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为了能帮助更多的孩子和家庭,我在2014年成立了寻亲志愿者团队。成员由社会各界有志青年组成,借助媒体宣传和互联网网站,为寻亲者搭建更好的平台。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导致我身体出现了问题,在2018年的一次体检中,我被确诊为胃癌晚期。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我把病情隐瞒了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再回山坳村看看老曾和栓子。

    2018年的秋天,我带着老婆和女儿再次来到了这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地方。科技发达,交通发达。我们从太原坐飞机,当天到达山坳村。到机场迎接我们的是晓雪和国庆。大家久别重逢,一阵问候后,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晓雪已经从少女变成了中年妇女,青丝中夹杂着许白发,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我们一行人驱车一小时后到达山坳村,车子直奔坟场。我坐在车里,望着外面的大片的田地,田地里玉米已经成熟了,金灿灿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原来泥泞的乡间小路变成了水泥路,平整而宽阔。马路两旁都是高大的白桦树,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哗的声响。山坳村的草房和瓦房再也不见踪影,取代是一栋栋楼房。我感慨农村的生活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车子在坟场下面的小道上停下来。大家走下车,在国庆的指引下,我们一行人来到老曾和栓子的坟墓前。老曾和栓子的坟墓在晓雪父母相继过世后,国庆和晓雪一起整修,立了墓碑。

    我拿着晓雪准备好的一束菊花,轻放在老曾墓前,和妻女向老曾深鞠躬。祭拜完老曾,我又和妻女祭拜栓子。我让她们在车上等我一会,我要单独和老曾、栓子说说话。

    我坐在老曾面前,向他诉说着我这些年的工作、家庭以及自己对他的思念,告诉他我得了癌症。秋风瑟瑟,我抬头望着那座依然树木丛生的山峰,那个夺去栓子性命罪魁祸首的地方,我告诉栓子,一切都会有结果,恶人最终会得到惩罚。

    飒飒的秋风吹过,一群叽叽喳喳燕子在空中盘旋后朝南方飞去,四季轮回,明年的春天它们还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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