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水京落魄滚到这个地方的第四年,他像游离在这个城市外的第三者。秋风送他到天津,随即不留情面的转手锁死春夏的铁门,铺天盖地的雪是这个城市给他的见面礼。
四年前水京的父母准备给他买房子,房产证上记着他的名字。再配辆车,安全带能牢牢的束缚好他保护好他,一路安稳,顺风顺水。
地上驮着壳子低进灰尘里的蜗牛也是这样的,一点外力就能把它碾碎成粘稠的固液混合体,烈阳过后只留下鼻涕似的痕迹。
他们的世界观南辕北辙, 水京无法忍受被塞进那样拥挤的壳里,所以四年后他几乎一无所有,像个潦倒的天涯浪子。
他扔掉手里瘪掉的软烟盒,从肺里挤出最后一口烟,白色烟雾从鼻腔一丝一丝冒出来,掺杂着咖啡的味道。
木头桌子上还剩着没喝完的早已凉掉的残咖啡,口腔和鼻腔在他身体里撕扯扭打,结果嗅觉和味觉却意外的融合在一起。
楼上有人在装修,电钻刺耳的声音透过楼板传到他的房间里,他有些坐立不安。
水京能在雷声不断的夜里安然入眠,黑漆漆不见五指的夜里,屋子外面雷电交加,生命在天空底下瑟瑟发抖,蔓延上水汽的玻璃窗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缩在被子里,屋子里格外的宁静,喧杂只是外边的,只有声音偶尔溜进来。如果再有一只散发橘色暖光的炉子,不仅仅是安稳,他会睡死在夜里。
却忍受不了这电钻发出的细碎杂音。
雷声像第二个母亲,但很多人都不承认,并且恐惧她。
他想起幼时住在奶奶家里,每次打雷,他那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奶奶就瑟缩的像条蠕动的虫子,脸庞扭曲成可怕的形状,嘴里不停的念叨着“主啊主啊……”。这条母虫子过度惊吓时还会钻进被子里捂着脑袋,钻进水京的怀里。
雨后的泥土里红色的蚯蚓很多,水京会掰开砖块寻找。蚯蚓扭曲的身子钻进泥土里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像夜里的奶奶,水京放回砖块,手指上残留着擦不掉的腥土味。
奶奶一定没有一位合格的好母亲,她那么怕雷,有些时候胆子又出奇的大。
比如家里养的狗偷吃了半块肉,她毫不迟疑挥着斧子朝它的方脑袋劈过去。那只灰狗托着残破的脑袋躲在远远的土坡上,偶尔经过的路人见到那只狗也要捂着鼻子绕开,因为他们没见过活狗脸上也能翻腾着蛆虫。
那条狗命里也不该死,伤口长好了又跑回了家里,脸上留着一道大大的疤痕,像沟壑。
楼上电钻还在不休的响。
街上人不多,稀稀落落的散布在建筑物底下。不如下楼买包烟,他额头抵在窗户前这么想,窗户上留下他额头的汗迹。
水京盯着那团污渍,窗户外面出现个人,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对着他,努力的在玻璃上蹭出一团白迹,像只示威的小狐狸。
他觉得干枯的自己,手里捧着一幅河流的画,纸上水波荡漾,逼真到就要流出来。
三楼这个地方最好,防盗,跌下去也不至于摔死。
这个时候,天津的杨树飞絮,白色泛灰的团子堆在道路两旁。它们在黎明到来之前又会被清理干净,白天再落满。循环往复,直到飘絮期结束。
卖烟的小商店不远,漫无目的走几步就到。生活还是在逐渐变好的,他刚来这里时,住的屋子是简陋的合租房。
旋着铁台阶上去,二楼是废弃的工厂,被集装箱和木板改造成一间间屋子,对外出租。那里聚集着社会最底层的打工者,掀开帘子就能观望到彼此。寂静的夜里,再微弱的声音也能传到老远的地方,那是一段折磨人的时期。
唯一的娱乐,就是从街上游荡的卖盗版碟片的小贩手里,淘几张好电影,午夜蹲在铁架子床上,一个人,对着小电视机。
看完电影,偶尔有了兴致,他会穿过帘子走廊,二楼集装箱房外面有一条长栏杆,头上衣服和他一起在晒月亮。 白天有卖桃子的大妈站在底下吆喝,北方的桃子很大,不是很好吃。
老板给他拿烟,蓝色的利群。对面墙上挂着镜子,落了一层灰,但还能照见水京,于是他注意到自己折在衣服里没翻好的衣领。
“有些人啊,总是有一种本事,把好好的衣服穿成地摊货。”这句话毫无预兆的从他的脑海里蹦出来,记忆里伸出来一双手,耐心地帮他从毛衣里翻出皱皱的衣领,细致的折好。
他看着镜子,觉得滑稽。
老板伸过来一只手,递给他香烟。烟盒坚硬的角抵在他胳膊上,水京回过神,从裤兜里掏出蜷在一起的纸币递过去。
他在尝试不同的烟,于是拆烟盒就成了新奇的过程。他猜不到下一包烟是什么味道,喜欢还是讨厌,都不重要了,只是喜欢尝试的过程。
水京不会走远,因为他总是记不住下个十字路口该往哪里转,他很可能找不到回房子的路。
楼上的电钻还在孜孜不倦的钻,杨絮从窗逢挤进来,飘进咖啡杯里。
水京关上窗,杨絮被挡在外面,他重新坐回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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