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那天突然说要搬家,我才知道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个静谧温暖的小院,那是奶奶和爷爷相遇的地方。我也曾问过奶奶为什么不肯再婚,她瞪我一眼,满是鄙夷,起身丢下一句:“没遇上合适的罢了。”便走了。
七月流火,一个晴朗凉爽的早晨,奶奶终于搬了进去,行李不多,只几件入秋的小褂而已,连件冬装都没带,反倒是我的东西冗杂了。
“你自个儿来吧,我可不帮你。”撂下这句话,奶奶便提溜着她的几件小褂,背着手健步如飞地走了进去,当真是一点儿没帮我。其实奶奶本想独自就这样度过晚年的,但是拗不过爸爸,只好做出妥协,把我带来了。
小院里很干净,红瓦灰砖,虽然常年不住人,却并不如我想象的凄凉,几只麻雀似是受了惊,叽叽喳喳地从院中央那棵树上飞走了,有几片树叶已微微泛了黄,我不懂树,但想来这棵树冬天也是要掉光叶子的吧。奶奶就坐在这树下的石凳上,左臂倚着身前刻着楚河汉界的石桌,风吹散了她的满头花白。
“凳子凉,当心感冒。”
“还是留神你的腿脚吧。”奶奶扭头拿那双嘲讽的眼睛瞧了瞧身上满是大包小包的我,只是一瞬,她眼底的戏谑消失了,多的是超乎寻常的冷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头发跟奶奶同样花白的老爷爷伛偻着站在门口,惊喜又克制地瞧见了坐在凳子上的奶奶。
“爹!爹!爹!”一个六七岁光景的小男孩儿飞跑进院中,衣襟和裤脚上都沾着点儿尘土,小脸儿通红,想必这一路上都是这么飞跑着回来的。
“怎么了玉田?”杨老三在房顶上收葡萄的当儿,听见儿子叫喊,向下问道。
“那个,葡萄,您给我几串儿呗!”
“德行!”杨老三暧昧地瞥了玉田一眼,“等着!”
“要最好的啊!”玉田扯着嗓子叫喊道。
“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子!”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杨老三还是挑了几串儿紫得发黑、颗颗饱满的葡萄递给了儿子。
接过葡萄,杨玉田脸上满是欣喜,脚步轻快地颠儿出了家门。
小园每年都要向他讨葡萄吃的。
郭家今日比平时热闹许多,郭家老少都聚在小院中,还多了三位玉田不认识的人——一个似乎跟他们同样是六七岁光景的小男孩,剩下二位许是他的爹娘了。
“这些人是谁呀?”玉田把葡萄放在石桌上问。
“我爹的同乡……刚搬到咱们胡同儿里……一会儿说不定还要去……去你家打招呼呢!”小园嚼着一颗葡萄,嘴里咕哝着回答,“甜!”
听见小园的对自家葡萄的赞美,玉田开心地笑了。
李育华是玉田见过的最调皮捣蛋之人,并不喜温和待人,尤其是同小园,小园从小可没少受李育华的戏弄,经常委屈得嚎啕大哭,每次都是玉田从中斡旋,他们才和好如初,但这种和平并不能持续很长的时间。
小园也是争强好胜之人,多年来早就练就了三寸不烂之舌,后来两人经常吵得是不分伯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玉田便是这鱼,夹在中间,常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他们十二岁那年,小园便疏离了他们,因为年纪的增长,使她不能再忽视男女有别了,玉田常常跟李育华怀念起小时候的种种,那里面总也少不了小园。李育华嘴上总说着:“我才不想跟那个泼妇玩儿呢!”但玉田知道,育华也是想念小园的。
“姑娘,你都十六了,爹觉得应该给你说个人家了。”饭桌上,郭父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起,“爹知道,你自幼便与玉田和育华交好,爹也不求你大富大贵,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成。育华呢,性子太烈,我看就玉田吧,那小子老实些,对你也是自小就有些意思的。”
父亲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小园从不敢顶撞,看似商量的话语实则是父亲的决定。但这次,小园不愿再服从了。
“我不想嫁玉田。”小园镇静地说,心里却咚咚地打起鼓来。
父亲看她一眼,问:“那你想嫁谁?”
小园也抬眼看父亲,随即低下头,“育华。”她冷冷地答道。
父亲是最看不惯育华的,这她知道。
死一般的寂静。
郭母在饭桌下握住了小园的腕子,似是安慰,也似是压迫。
“我想嫁育华。”小园又说。
如寂静凄惨的夜中的一场灾难一般,“没得商量!”从老爷子的喉咙中爆发出声响来。
小园低头盯着被母亲握得有些微微泛红的手腕,不发一语。
当玉田羞怯地敲开小园的窗户时,他并没有看见想象中小园的欣喜,这让他心下一凉。
“你……不高兴吗?”几秒的沉默后,玉田在背后绞着手指,憋出这么一句。
“你高兴吗?”小园反问。
“我……不知道……”玉田不敢说高兴。
那一年,玉田知道了,原来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并不爱自己。
那一年,玉田的屁股被自己的爹打成了花,眼里的泪掉得心酸,却一点儿口也不松,说什么也不肯娶小园。
那一年,玉田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只是不是小园。
那一年,玉田帮着小园和育华私奔,打死也不说他们去哪了。
那一年,育华和小园开始跟玉田通信,他们告诉他,他们很好,玉田告诉他们,他也很好,家里也很好,只是绝口不提要他们幸福。
转眼他们二十岁了,小园和育华又回到了这个胡同儿,跪下求父母的原谅。育华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年纪轻轻,便在单位食堂掌了勺,这在当时可是顶好的工作,育华说会给小园幸福,玉田也说他们一定会幸福的。他们终于结婚了。
第二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说要让玉田当干爹,让玉田三岁的孩子当哥哥。
1966年,那是爸爸六岁时的事了,爷爷要跟奶奶离婚,说什么也要离,奶奶也不挽留,任爷爷离开他们母子。
没过多久,爷爷被批斗,因为爷爷的父亲是资本家,爷爷收到牵连,给人抓了去,受尽非人的待遇。
奶奶在一天夜里偷偷溜进去看爷爷,瞧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眼泪连成了线。
“死娘们,谁让你来的,看我笑话?赶紧滚蛋。”爷爷往地上啐了一口血,冲奶奶骂道。
“我知道你是不想牵连我才非要离婚的……”
“别放屁了!”
“我等你……”
“装什么呢!你早就想跟杨玉田好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我才不想再娶你一次呢!”
那天爷爷说尽了绝情的话,奶奶知道爷爷是违心的,但还是暗暗受了伤。
玉田也离了婚,继承了父亲的院子,房顶上的葡萄玉田精心照料着,熟了一年又一年,烂了一年又一年。
“小园,不如咱俩凑合凑合得了。”玉田装作随口提起的样子。
小园看他一眼,“育华会回来的。”
玉田不再说起了,他知道小园同他一样,都是偏执得要命的人。
育华果然回来了,但造化弄人,因为熬坏了身子,没能多陪小园几年。
育华回来的那天,嘴里对小园骂骂咧咧的,说她傻,扭过脸去掉了眼泪。
育华走的那天,对小园说别再傻下去了,闭了眼,留下两行泪。
育华不会再回来了,这小园知道。
那年,小园四十岁,便守了寡,离开了这条胡同儿,以后再也没嫁。
奶奶最是守信用的人,小时候答应我的事从没食言过,七岁那年有天我想去公园玩儿,奶奶说明天一定去,说谎是小狗儿。第二天下着瓢泼大雨,奶奶二话没说,说去就去了,我们穿着雨衣,湿透了全身。这次也是一样,奶奶说不带冬装,便真没用上冬装,在院中央树叶刚刚黄透的时节,奶奶走了,去寻爷爷。
在奶奶的葬礼上,玉田爷爷伛偻着放下几串不很新鲜的葡萄。
“我知道,你搬走,是不想我记挂你,但我跟你,最是相像的不是吗。”
我选择继续住在这个小院里,帮着玉田爷爷养了几年葡萄。
那天,玉田爷爷早上迟迟未起,我跌跌撞撞地跑进爷爷的院中,他仍睡着,藤上的葡萄熟透了,全是紫得发黑、颗颗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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