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我爱上了一个家伙。
那个家伙终年穿着一身白色，苍白的脸上永远挂着一成不变的笑。
那个家伙像个孩子一样，喜欢吃甜食，喜欢跑来跑去，喜欢拉着我问东问西。
可是看着那个家伙的笑脸，我却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
【一】
第一次遇见那个家伙，是在医院产房外。
产房里，女人的叫声凄厉刺耳，走廊上脚步纷纷。
我站在走廊的尽头，抱胸倚在墙边，沉默地等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指针指向9点35分，再过十分钟，那个女人就会自己出来了。
刚从表盘上抬起视线，一束刺眼的光线从走廊的另一端直射进眼睛，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了一下。
视力这才渐渐恢复过来。
再抬起头时，一颗黄色的头已经紧紧贴在手术室的门玻璃上了。
我转回视线，再确认了一次时间，然后收回胳膊，低下头继续等待。
靠着墙壁，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突然间感觉到那束光似乎朝我靠拢了一点。
“你是生病了吗？”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没有转头，却明显地感觉到一束清澈的视线正投向我。
此时，那颗黄色的头已经抵在了我的鼻子前。
但我并没有与谁闲聊的心情，更不喜欢被别人过多干涉到我的清静。我只管做我的事，其他的一律与我无关。
所以我只当做没有听见。
也许他并不在乎别人的态度如何，也许他只是等得无聊，想找个人说话，所以即使我并没有理他，他仍自顾自地说着，“难道你也是来工作的？”
他用一种带着热忱的眼神盯着我，几乎灼伤我的余光，为了让他放弃对我的执着，我只好含糊地“哼”了一声。
想着他如果得到回应，或许就会走开，继续去专心做他该做的事。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一亮，脸上顿时溢满了笑容，又向我扑进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就势向远处移了一步，他却毫无察觉似的，大叫起来。
“你能看见我？太好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打赌赢了一样的骄傲，“这么多天，我一直是一个人工作，谁都看不见我。整天只有我一个人对着别人说个不停，但是谁都听不见我讲话，我真的快要无聊死了！我刚才看见你的眼神，就觉得有点不一样，没想到你真的可以看见我！”
我没有搭话，也没有做出太多反应，他讲话的热情却依然不减。或许他也并不需要谁回答什么，只是需要有一个人听见他讲话而已。
之后，他讲了自己这些天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比他以前见过的一切都要美妙。他还微微眯了眯眼睛，说他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他在耳边絮絮叨叨像是说了很久，然而事实上只是十分钟而已。
自我上任以来，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难熬的十分钟。
这个家伙的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潮红，我又确认了一次时间，转过头去。
他还是太年轻，一个上任不足百天的天使，根本不足以看透这个世界的真相，也没看遍人性的本质。
这个世界上的人类都是邪恶的、自私的的事实，都被伪善的假象掩盖着，他只是还没时间发现而已。
他不懂的还有太多，但我却懒得去教他任何。反正在这个世间待得久了，他自然也就能学会这里的生存规则了……
时间到了。
我拉起衣袖，盖住手表，表盘上的指针一瞬间化为乌有。
我该去工作了。
【二】
在那之后，我很快就忘记了这次偶遇。
在这里生活多年，我见过太多人，遇过太多事，因此渐渐失去了记住人和事的能力。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那个家伙却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当时就堵在我的去路上，脸上挂着染花眼睛的笑容，一脸天真烂漫地跟我说，他没钱买蛋糕。
我没有接话，认真地观察了他一会儿，以为能从他的笑里找出破绽，看穿他的企图。
然而，他就只是乐呵呵地站在我的眼前，一脸的期待。
他好像还没学会什么叫做“不速之客”。
就在我仍犹豫着盘算如何脱身时，他猴急地拉过我的胳膊就往蛋糕店奔去，我几次用力，都没能从他的手中抽回胳膊。
这个家伙还没学会如何做人，却已经有了比人类更可怕的食欲。果然，无论是谁都敌不过的，就是进食的欲望。
比他落后半步被他拖着走在路上，看着他一头黄毛随着步伐有节奏地一窜一跳，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撤了下去，虽然我以往是最讨厌被别人触碰的。
他是一个刚刚上任的天使，对于他奔波着的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觉得陌生又新奇。走在路上时，他会新奇地指来戳去，给我讲着我并不好奇的，他的故事。
他没吃过这个，没见过那个，整天拉着我去这儿去那儿。
他觉得这个世间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幼儿园的小朋友美好，恋爱中的人美好，慈祥的老人美好。
在他眼中，万物都是需要他去疼爱的。
长篇大论说到这里，走在前面的他“突”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我。
这一次他终于发现我沉默的原因，是我持有完全相反的意见。
他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我的眼前，瞪圆了两只眼睛说我这是偏见，我这个样子太偏执。
我眼睛一眨未眨，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为什么你不认为你的想法，其实才是偏执呢？
这个世界美好？人性本善良？
那为什么坏事那么容易学，但是想要改正却困难得很？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想做坏人很容易，而想要当好人就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行。想要维持现在的这种美好，到底需要多少人的努力与牺牲呢？
他们的好与坏，他们的命运是怎样的，都不在我的关心范围之内。
我在心里默默地反驳。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是一直这样信奉着的。所以人类的生死安危与我无关，我也无需插手。
但就在一个瞬间，身后那个家伙纯真的笑脸从眼前一闪而过，是让人想要守护的那种天真纯净。
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这样的笑容，或许就等同于这世界失去阳光一样，近乎毁灭。
【三】
所以，当那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孩子挡在我的去路上时，我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了那家伙的泪眼。
那张原本明媚的脸上不再有笑容，斑驳着泪痕的模样恍恍惚惚，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合。
我知道不可以，但是手并没有听我的话，它自顾自地伸出去，自顾自地按在那孩子的脖子上，又自顾自地离开。
一张已经开始灰白的小脸，缓慢地，恢复了血色。
当我回过神来时，那个家伙正蹲在我的右手边，神色不明地看着我。
还好，他的脸上尚没有泪水。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就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一直没有发现的事实——虽然人类很难做到永远善良，但内心还是向往光明。即使他们的心处于黑暗，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向阳光靠拢。
也就是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那几秒之间，我违反了规定，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救人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我冷静地看着那个刚刚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孩子带着几分懵懂，从地上爬起来，跑出我的视线。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这一瞬，不过才度过几秒而已，一切还是那么平静无波，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或消失而动荡，所有人都安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然而对于与那个孩子有关的人来说，却会重新获得叫做“平静”的幸福。
看着孩子的身影消失了，那个家伙凑了过来，轻轻扯了下我的衣袖，说他要去学校一趟。
微光透过纱帘投入教室，前排书桌前挤着两个身影。
那家伙一脸慈蔼地趴在书桌上，看着放学后被留在教室里写作业的小女孩。
他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中闪着光，女孩皱着眉头，缓慢地在本上划来划去，他伸出右手去抚摸她的头，却扑了个空，手直接从女孩身上穿透了过去。
然而女孩却像真的得到了安慰一样，立时舒展了眉毛。
那家伙也立马咧开一张嘴，笑了。
就这样，我跟着他去医院看望重症的老人，安慰学校天台上难过的孤独男孩，抚慰十字路口孤立无助的受伤女孩。每一天，他都在用笑容回报我，他毫无吝惜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我做的一切都值得。
直到那一天。一切戛然而止。
【四】
是午夜还是凌晨？只记得当时的天光暗蔽万物，神的使者一身冷霜出现在我的面前。
神已经收到了我和那个家伙整天走在一起的消息，因此遣使者带来神谕。
我违反规定救下的那个孩子，在几天前违反了交通规则，闯了人行道的红灯，路过的卡车司机为了躲避他，急忙打转方向盘，结果与对面行驶过来的车辆相撞，又撞向路边的行人，在那个十字路口造成了重大交通事故。包括那个孩子在内，一共有十三个人死亡……
所以呢？
在使者没有抑扬的嗓音叙述完这一长段之后，我抬起视线转向使者，谁死谁活与我何干？
所以神让我把你带回去接受惩罚，天使那边会有其他使者负责把他带回。
使者冰冷的脸庞始终没有过变化，真是跟我有几分相似。
天使？关那家伙什么事？
我的眼前突然晃过那个家伙的笑，那个家伙撒着娇的脸庞，以及那一天蹲在我的右手边时，他的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你们违反了神的规定，会被各自带回接受处罚。
突然间，那张笑脸在我的脑海中被敲碎，化作一片一块拼不起来的碎渣。
使者从手表上收回视线，公事公办的样子十分熟悉。
他平淡的话语传过来，这会儿天使已经快到了，我们也抓紧时间吧。
为什么？不可以！
我的脑海中猛地灌进这两句话，于是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带着我奔了出去。
我们不可以分开，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只有我，才能守护住他的笑容，没有人可以伤害他！连神也不可以！
等意识到我已经跑到了每次找到那家伙的花园时，才发现那里只剩下一个同样一身雪白的身影，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他已经知道你们救的那个孩子害死了更多无辜的人……
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他已经决定好放弃你，放弃自己……
他已经决定去拯救这个世界……
一句句话从这位老兄嘴里说出来，串成一条细而长的锁链，一圈一圈，紧紧箍住了我。
他要牺牲自己，只为拯救世界？他那么单纯，能懂得牺牲的意味吗？真是可笑……
【五】
笑着笑着，眼前的世界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明……
很远的，那个几乎触碰不到的高台之上，神那庄严的身姿始终一动未动，表情似乎也没变过丝毫。
我低下头环视了一圈，横七竖八，到处躺着的是被我打伤的使者，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七七八八扎着视线。
我仰起头，最后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用我一个人，换你的安乐世界，很值当吧？我远望着神的身姿，朗声说道。
神仍旧纹丝未动，一双洞察万物的眼，似乎要把我透穿。
良久，一个深沉的声音响起，音波震动衣角。
神说，我不是天使，天生带有黑暗能量，为达到目的伤及无辜，所以我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因此，不光会消逝在这世上，也将永远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神微微探直了身体，淡声问道。
一刹那，那家伙的笑容再次出现在脑海，那是叫我去买巧克力的笑，是叫我不要板着脸的笑，是叫我多爱护花草的笑。
如果说这个笑容可以永远美好，那么即使让我负整个世界，即使让我放弃一切，有什么可不愿意的？
那个家伙忘记这一切，正好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继续无忧无虑地去拯救他的人类。
就算他忘记曾有一个我，又怎样。
他去做整个世界的天使，而我只当他一个人的死神。
【六】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有一丝陌生的凉意，一刹间划过脸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