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外婆,按着窝!”楠楠拉着外婆的手,在表格里按下鲜红的印泥,仿佛烙下一朵梅花。
“好好好,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咯。”外婆笑嘻嘻。
旁边的工作人员附和道:“是呢嘛,你节呢房子一套变两套咯。”
外婆:“好好好,政策好。”
“老人家,你节好福气啊,孙囡儿真孝顺。”
外婆:“是咯是咯,政策好。”
楠楠附在外婆耳边,大声说道:“哇外婆,她是说——小、楠、很、孝、顺!”
“哦哦,是呢是呢,乖孙从小就懂事。”外婆裂开嘴笑,脸上的皱纹堆到一处,好像干涸很久的河床。
“嬢嬢,谢谢啦,手续办完么我领的哇外婆回家了。”楠楠看了看表,自己只请了一早上的假,还得赶回去做午饭。
楠楠把回购协议揣进包里,把拐杖递给外婆,搀扶外婆走出办公室。
小郑的车早就等在路边。
坐上车,沿着环山路向南。楠楠见沿路的樱花盛放,宛如两条粉色丝带,不由得赞叹道:“好漂亮!”
小郑目视前方,手握方向盘,“傻妞,武汉的樱花更漂亮!”
楠楠不说话了。
车停在家门口,⼁⼃从驾驶室出来,给后排的外婆开门,又把她的拐杖、折叠椅、保温杯提出来,搁在门口的石桩上。
楠楠小心搀扶外婆跨过门槛,阿博扯住楠楠衣袖,“早上跟你说的那个事,莫忘了。”
楠楠有些慌乱地扯回衣袖,匆忙点点头,“小声点,你先回克。”
下午下班回到家,院子中间的枇杷树,刚刚开花,一进门就闻到淡淡的花香。
外婆还是躺在藤椅上,毯子铺在她的双腿上,位置和出门前一样。
楠楠削了个火龙果,细心切成小块,放在小碗里,用勺一点一点喂到外婆嘴里。
“啊——外婆,嘴张大点,小心,汁水流出来了。”楠楠边说边用纸接在外婆下巴下面。
外婆瘪瘪的嘴努力张开,露出一颗残缺的门牙,“唔唔,火龙果好,便秘不会找上身。”
吃完火龙果,楠楠接了盆水,将干净毛巾沾湿了,又轻轻拧干。
她绕到外婆身后,在她耳边轻轻说:“外婆,我给你擦擦眼。”
外婆太老了,白内障,早几年,她还能勉强人影;后来,把手表凑到眼前,只能费力看清上面的数字;从去年起,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眼皮松弛,耷拉下来,盖住下眼睑。
楠楠小心提起外婆的上眼皮,露出一小块潮湿、潮红的皮肤,眼球露出一个角落,发白发青。
她仔细擦了擦,糟在这里的分泌物。
外婆突然挥手挡了下。
楠楠忙问:“咋了?是不是弄疼了?”
外婆摇摇头,她的手慢慢搭到楠楠脸上,轻轻摸索着,“都说女大十八变呀,乖孙越来越俏了,可惜我眼看不见,活得太久了,阎王也不收,拖累乖孙了。”
楠楠心里一酸,“你节乱说哪呢,哇外婆要活120岁,活到小楠也当外婆。”
外婆又不说话了,最近她犯迷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上句没下句。
楠楠端水去倒,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她听到阿博说的话了?她和阿博好了两年了,他在武汉谋了好差事,想带她一起去。
两人为此没少争执:
——可是外婆怎么办?
——老人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又不是没有子女,再说回迁房也没你的份,何必非要把这个包袱揽过来呢。
——外婆把我拉扯大,怎么说是包袱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不为自己考虑下?
道理都知道,可是楠楠就是放不下外婆。
楠楠找过大爹,电话才打通,大爹就火急火燎地问:“咋个了?老人给是哪点不舒服?哦,没有噶。这个月生活费缓两天再打,你堂哥结婚要买房,回迁房又紧都盖不好,手头太紧了。”
楠楠挂掉电话。
去小娘家,她还没进屋,小娘就已经收拾好了一大包衣服,“楠楠,把这些衣服带回去,老人怕冷,要多穿点。哎,你小姑爹又病了,我才从医院回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差不多该找男朋友了。对了,给有找着男朋友了?”
楠楠把话又咽回肚子里。
新建的老年公寓,她也去过两次,崭新的房间,规整的院子,很多老年人活动设施和场所。
她安慰自己,老房要拆了,也确实没住处,最多两年,等她在那边安顿好了,就把外婆接过去。
楠楠终于下定决心,把东西收好,大包小包,还有外婆的老家私——一个漆面斑驳的木箱子,上面挂着一把铜锁。
楠楠:“哇外婆,老房子要拆了,我们得搬家。”
外婆:“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
楠楠:“新家有很多老头老太太,他们会陪你说话。”
外婆:“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
楠楠:“外婆,我会回来接你的。”
外婆:“弹好了个棉被。”
楠楠:“外婆,你给有听清了?还唱花灯呢?”
外婆:“那个姑娘要出嫁……”
楠楠:“外婆,对不起……我、我要出个差,要去很久……”
外婆:“没事没事。”
去老年公寓的路上,外婆明显很紧张,干枯如蜡的双手,紧紧攥住楠楠。
到老年公寓,才放下行李,还没办手续,外婆就忙着说:“克啦克啦。”
楠楠苦笑道:“哇外婆,还要等一下。”
跟护工交代的时候,两人争吵了起来。
楠楠:“哇外婆每周要吃两次火龙果。”
护工:“可以给她吃点苹果。”
楠楠:“能改成火龙果吗?”
护工:“火龙果很难买的。”
楠楠:“老人有点便秘,最好还是吃火龙果。”
护工:“那么矜贵干嘛还来这儿。”
楠楠气愤地跟他争辩了几句,打算找院长投诉他。出门却看见外婆一动不动,坐在小花园的花台边,双手撑在拐杖上,头低低的,仿佛要插到胸膛里去。
几根银发从毛线帽子下面钻出来,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眼皮耷拉着,盖住灰暗的眼睛。
下巴微微蠕动,瘪掉的嘴,好像在念叨着什么。
安静得好像一只被遗忘的包袱。
她真的要丢掉外婆了么?
养老院的人真的能把她照顾好么?
外婆真的能等到她回来么?
她想到小时候爸妈离世,夜里在被窝里哇哇哭,外婆搂着自己,直到睡着。小学时调皮,在老街上乱跑,右脚被车撵过去,肿的像猪蹄,外婆一天一天把自己背到学校。爷爷中风突然说不出话来,一躺就是八年,外婆忙里忙外,照顾自己和爷爷。
那时外婆是多么冲闯、坚强、能干。
此刻她坐那里,犹如风中的一片枯叶,萧萧瑟瑟,好像风稍微用力一吹,就要化作碎片。
楠楠强忍眼泪,走上前去,把外婆的毛线帽子正了正,把露在外面的白发理了理。
外婆又是一副“放心吧,我没事”的样子,她垂着眼,侧向楠楠的方向,摆摆手说:“克啦克啦!”
楠楠握住外婆的手,说:“哇外婆,我们不住这里了,走。”
回家的路上,外婆问:“乖孙,我们去哪里?”
楠楠向车窗外看,“回家。”
外婆:“到哪里了?”
楠楠盯着外面一路倒退的樱桃树,粉色樱花褪去,树冠显得平淡又乏味。
春天来了,又终将过去。
楠楠:“哇外婆,等过天热起来,我带你去武汉看樱花。”
外婆:“外婆老咯,眼又瞎,哪也去不了咯。”
楠楠:“外婆,看不见我们去摸摸也好。”
外婆:“乖孙,今天阿博怎么没来?”
楠楠终于忍不住,眼泪缓缓从眼睛里流出来,“外婆,阿博再也不会来了。”
外婆不知听清了没有,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楠楠的后背,嘴里哼着那段花灯小调:“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弹好了个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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