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从脸颊不停地流下,除了因为炎热的天气,还有难以忍受的疼痛,可恶的阑尾,驱使着我走进医院,医生轻松而娴熟的刀法,割掉了阑尾,而我却不得不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就在我忍受术后疼痛的煎熬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做的啥手术?”
我暂时并不想说太多话,只应付了一句, “阑尾炎”
“哦,是个小手术,不要紧的。”
我顿时来气了,刚做完手术正难受呢,你倒说得轻松,真是不发生在谁身上就不知道有多苦,生活中也不乏这类人,常常以轻松甚至保持对痛苦的蔑视来安慰别人,真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回事了。
我没打算理会他,继续沉浸在疼痛之中,他好像不知道我的想法,继续说道:“唉,这次心绞痛差点要了我的命,那才叫个疼嘞。”
心绞痛,的确非常痛苦,我扭过头仔细看了他一下,白发零零散散地爬在头上,黝黑的脸布满皱纹,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瘦弱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这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
“那你真是受罪了。”
老头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要不信,该你受的时候就得受,躲不过去,我算过,今年和我的八字相冲,这麻烦一个接一个地来。”
他有点迷信,将所有的苦难归结于时运不济。就在这时,他的闺女来了,领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孩,她正好听见老头说的话,就白了老头一眼,说道:“啥八字,明明就是累的,不让你养猪,非得养,这么大年龄,身体吃不消肯定会出问题。”
老头听到猪就叹气,“唉,今年猪也是老生病,一头快要死的猪也就能卖个两三百,白养了。”
他闺女说道:“医生说心情好才能恢复的快,看你天天唉声叹气的怎么能行,甭想那些猪了,找时间全卖了,别再养了。”
老头不说话了,但我看见他的手在抓着床单,搓来搓去。
第二天不到六点,老头就早早的起了床,我睁开迷糊的双眼问道:“这么早,你这是去干啥呀?”
“喂猪,平时都是这个点,去的晚了猪得挨饿,喂完还得赶紧回来,查床的时候发现我没在就不给配药了。”
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留下稍微佝偻而瘦小的身影。我在网上查了查,诱发心绞痛的原因有劳累和情绪激动,也觉着他闺女说的对,猪不该再养了。
虽然他家离医院并不远,但医生嘱咐他晚上必须住在病房,对于这个热爱劳动的老头,无异于困在笼子里。他虽然也笑,但从不会超过两声,更多的是礼貌性的应付。
我猜想带给他压抑的是疾病或者死去的猪,他的闺女和儿子也是在这两方面劝他,希望他能打开心结,心情愉悦。
晚上见他吸完了氧,我又劝他:“你每天干活太累,病都白治了,先歇几天缓缓,把那些猪交给你孩子。”
“他们平时也不管,我怕他们养不好。”
“命比猪重要,这些猪把你搞得气也不顺,得不偿失。”
“唉,死几头猪其实也没啥,心里一直过不去的是去年家里有人去世了,平时一直在一起吃饭,一起生活,突然没了她,感觉空落落的,心里头就堵得慌。”
“家里谁出事了?”
“我的老伴。”
原来他的心结是在故去的老伴身上,他的孩子从来没提起过,当然也没在这方面给予安慰,可能就是因为害怕这件事加重老头的病情,殊不知安慰也要对症下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聊了一会,我也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老头爹娘去世的早,他在22岁靠自己娶了媳妇,又攒了积蓄给弟弟娶了媳妇,受的苦难着实不少,所以曾经我问他为什么要坚持养猪,他的回答是“穷怕了”。
老头说自己没什么本事,平时靠修自行车和养猪来维持生活,家里的确不宽裕,但他的妻子从来不埋怨什么,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助丈夫,所以就养成了早起捡废瓶子的习惯,卖瓶子的钱用来贴补家用,像很多平凡的人一样,老两口就这么平淡地度过了几十年岁月。
老头要过65岁生日,这一天孩子们会带着孙子们齐聚一堂,老两口早早地起了床,有些兴奋。但有些事还不得不做,老头要去喂猪,他可不愿因为一些快乐而委屈了猪,这些都是他的宝贝,老伴呢,也要按往常的习惯去捡瓶子,老头平时就不大愿意让她去捡,成天在路上走来走去实在危险,今天过生日就更不想看到老伴出门。
老头对媳妇说道:“今天就别出去了,孩子们都要过来,你就在家等他们吧。”
“捡习惯了,你还是让我去吧,反正他们中午才过来,不耽误。”
“别去了,本来也值不了几个钱,都这么大岁数了,在家歇着吧。”
他的老伴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岁数也不小,那你也甭养猪了,我捡的瓶子是赚不了几个钱,但积少成多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让你娶了个只有本事捡瓶子的女人。”
“谁让你嫁给一个只会养猪的老头。”
老两口相互看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头去喂猪了,临走时嘱咐老伴今天不准去捡瓶子,就在家里收拾屋子。但是等老头走了之后,他的老伴还是去了。
老头喂猪回来了,儿女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来了,但就是不见他的老伴出现,老头有点发慌,按往常这个时间应该回来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孩子们都在为午饭忙碌着,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只有老头时不时出门观望,然后坐立不安。
老头又一次出门观望,这时有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喊道:“快点吧,你媳妇被车撞了,在医院躺着呢!”
老头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稳,叫上孩子就向医院奔去。
白布,从脚到脸,遮的非常严实,那个身体一动也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老头掀开白布,老伴身上的血大都被擦干净了,只有衣服上还残留着风干的血迹。老头摸着老伴的脸,那张一闭眼就能清晰呈现在脑海的脸,那张失去往日神气紧闭双眼的脸,抚摸着一片冰凉,湿润了双眼,他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无力说出什么。
葬礼在孩子们的主持下办的非常顺利,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唯一不符合寻常葬礼的是,老头在老伴死去之后的几天中,每天早上都会到发生车祸的地方放鞭炮,然后喊着老伴的名字走回家中,按他的说法就是,领老伴回家,不能做孤魂野鬼,他不舍得让老伴的灵魂在外面流浪,而且还想自己死后去陪伴她,所以一次不够,多领几次才保险。老头用迷信来维护自己的那份真心,印证了爱情无关贫穷与富贵,无关年轻与衰老,无关科学,无关迷信。
据老头所说,自此之后他的心就常常作痛,就像被堵住一般。孩子们都和自己不在一个家,没有了老伴,吃饭总是一个人,孤独与思念无时不刻在折磨着他,终于在第二年病倒了。
那时他正在上厕所,突然心口非常疼痛,如同窒息一般,一下子就软倒在地,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打通了儿子的电话,这才被送到医院稳住了病情。
对于失去亲人的痛苦,别人是安慰不来的,像“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根本起不到作用,只有用时间去淡化这种心结,慢慢地适应没有她的日子,如果能轻易地忘记,老头就不会生病了,他这种病一是因为血管堵塞,二是因为长期的郁闷,最终导致心脏缺氧,才会有了心绞痛。
和人聊天的时候,他还能呵呵笑两声,但我见的更多的是,他躺在病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确没有什么文化,但我却能在他身上感受到最凄美的诗词,最哀婉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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