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秦其五兄弟及其族兵卫士在七千西周王师的护送下,翻越了陇山,回到了秦邑。这里是周孝王封给嬴秦先祖非子的封地,这支嬴姓族人从此名为嬴秦,被天下人称为秦人。秦邑不算大,坐落在群山河谷之间。再往西南两三百里,就是大骆故地,被西戎夺取的犬丘。
这天,他与秦其准备检阅秦邑所有的兵马,在讨伐西戎王之前摸摸家底。嬴秦族兵与王师将士各自忙碌着,同仇与秦其站在点将台上鸟瞰四周。同仇从未来过陇山以西之地,对这与关中镐京迥异的风景很是好奇。
“嗯嗯嗯,这山不错。这水也不错。这里的草木也长得不错。哎嘿,这战马简直棒极了,都快赶上天子六驾用的马了!”同仇站在点将台上品评道,“可话说回来,你们秦邑可真穷啊!连一个穿锦袍绣衣的都没有。想要像在镐京时那样餐餐有肉、顿顿有醴,可就难喽!”
秦其说:“想吃肉还不容易。嬴秦一族的男女老少没有不擅长渔猎的。伯长,我这就派人……”他依然穿着虎贲的甲胄,内衬的却是秦人的絮衣战袍,袖子更短,衣襟更窄。
同仇捶了他胸口一拳佯怒道:“什么伯长?这里没有伯长,只有虎贲下大夫。老子都陪你走了一个月的远路,你小子还是记不住。”同仇的打扮跟秦其一样。他发现秦人的絮衣战袍比周王师的肥大战袍更加轻捷利落,就让七千王师将士全部换装。不过,秦人的甲胄还很简陋,远不如虎贲的精良。
“是是是,是属下记性不好,忘记天子临别时已经给您加官进爵了。您现在是虎贲下大夫,虎贲军里最威风的人。”秦其脸上终于有点笑意了,不像刚离开镐京时那么憔悴。
“嘿嘿,你也别再属下属下的。你如今也跟令尊一样,是天子亲封的大夫了,又是嬴秦之君,不比老子身份低。我只是天子派来辅佐你的虎贲下大夫。咱俩都得习惯这新的身份。”同仇笑道。
“唉,我宁可不要继承大夫之职,让家父好好活着。”秦其突然伤感了。
“好小子,节哀顺变吧!你是万里挑一的虎贲,要自己振作起来。令尊在等着你砍西戎之君的脑袋告慰他的英灵呢。”
“可是您老也看到了,嬴秦一族的力量单薄啊!好在有您带来这七千王师,真是雪中送炭。”秦其此言不虚,嬴秦族兵死伤近半,精壮男丁不到两万。若是把五尺以上的童子与六十以下的老弱也全部算进去,勉强能凑个三万多人马。然则西戎之师的三万精兵可是毫无水分的。就算加上七千王师,秦军也不占优势。
同仇的脸色有点难堪:“唉,你可别太高估这七千兵马的战力。老子原以为朝廷会从西六师中抽调一部,再益之以三百虎贲。没想到都是些临时拼凑起来的杂兵,还对外宣称是精挑细选的七千虎贲。他媪的,这不是拿大鱼眼睛冒充南海珍珠么?”
秦其一时默然,他知道同仇的话不无道理。朝廷说是要派七千王师精兵增益嬴秦一族。可到头来,只是把虎贲、王行、西六师以及各卿大夫族军私兵中被排挤的人拼在了一起。同仇虽然被周宣王擢升为虎贲下大夫,但他能带走的虎贲之士,也只有他亲领的百人队而已。其余的七百多虎贲与朝中各势力关系密切,出身也比同仇百人队中的所有人都更高贵。
秦其走到了点将台的栏杆边,抬头望着碧蓝的天与洁白的流云。千百年来,住在西垂的人群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这方天地依旧不变,冷眼看着人世悲欢。他长叹一声道,“我们秦人贫弱,跟王室与诸侯比就是个叫花子,天底下哪有叫花子嫌米糙的道理?您老可不要怨恨天子,他能给够咱们七千兵马,已经尽力了。至少,天子给的兵车、甲胄、衣物、战马、粮草都是上乘的,没有糊弄人。”
同仇也扶着栏杆说:“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七千人,以后也留下来不走了。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不再是王师了,而是听命于你秦其大夫的新族兵,永远跟秦人一起镇守西垂,迟早也要变成秦人的一部分。我们的家眷也都要迁来秦邑。如果你能夺回犬丘,兴许还要分一半人去那里定居。天子他为了让我们安心迁徙,金玉丝帛每家都发了不少,种子和农具随后就到。”
秦其猛然转过身来问:“这是……天子的意思?”他瞠目结舌,心中涌起三分惊喜和七分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周宣王好像很器重同仇,虽然直到这一次才升官加爵,但时不时会派心腹小臣在深夜悄悄招同仇进宫。这是虎贲军中公开的秘密,与同仇关系不好的虎臣私底下还传出一些令人作呕的风言风语,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自偷窥过似的。
“没错!既是天子的王命,也是老子的请求。”同仇眯缝着眼睛看着太阳,伸出左手挡在眼前,随后又张开五指对着那个大火球抓了一下。可是天与日都离人太远,任谁也够不着,掌握不住。
同仇看向秦其说:“我等留在镐京,终究还是会被各大世族排挤,永无出人头地之日。你在镐京服役六年,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大周什么都好,就是太亲亲上恩。那些出身低贱的勇士,渐渐连最英雄不问出身的虎贲都做不得了。”他伸手一指远方:“在这贫穷狂野的西垂,或许还能另辟一番新天地。这里除了不够繁荣昌盛,什么都好。”
“伯长,不,下大夫!有朝一日,我若能成诸侯国君,一定封你做我秦国的上大夫,给你一块风水宝地做封邑。”秦其说得很诚恳。
“哈哈哈,不愧是老子带过的兵。有没有封邑无所谓,老子只要在死后能有块风水宝地埋就行。嬴秦目前还太弱,比我周人先祖季历时强不了多少。若不效法文王积攒数十年实力,绝对混不成诸侯。你我还是脚踏实地,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开始阅兵吧!”
随着秦其一声令下,战鼓声在山川中回荡,一面面旗帜引领着七千王师与一万余青壮嬴秦族兵陆续入场。秦邑的父老姐妹们早就来到山坡或者爬上大树眺望,人山人海的。他们定睛一看,呵,两军阵容还真是泾渭分明。
周人王师有三千甲士与四千战袍武士,戈、殳、戟、酋矛、夷矛及弓矢等兵刃俱全,队形整齐得横竖都是一条线。人人肃穆安静,战阵之中只闻风卷战旗之声与军马的喘息。再看嬴秦族兵,虽然也个个强壮,但万军之中仅有披甲者仅有百余人,还大半是破旧的皮甲。他们的弓比较多,但矛、戟、戈较少,十之七八的战士还是以有棱无刃的殳作战,比用大木棍子强不了多少。兵器不良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万余人的阵容稀稀拉拉、歪歪斜斜的,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
“镐京来的君子就是不一样,真不愧是天子王师。再看看咱们这些瓜娃子,徒有肌肉,没有威仪。”在远处围观的秦人父老们如是说。军阵中的族兵小伙此时还听不到,晚上各回各家时自然就会知道了。
随着秦其一声令下,同仇亲掌旗鼓,指挥七千王师演练战阵。这些周军将士一进一退气势如虹,喊杀声震得周围山林鸟群惊飞。别说在远处围观的父老姐妹,就连在一旁观看的嬴秦族兵都啧啧称赞。后排的士兵纷纷踮起脚尖,搭在前排士兵的肩上伸头看热闹。万余人的队伍顿时乱糟糟的。直到秦其下令让他们全部原地坐下观摩,才有所收敛。
七千王师演练完之后重回原位,周围的欢呼声不绝如缕。秦其高兴地说:“真是没想到啊。”
“嗯?何出此言?”同仇问。
“咱们小看了这些人。他们的气势一点不逊于虎贲军。当然,还是咱们虎贲百人队的最精神。”
“我这几日走动了一下,得知他们中有因得罪重臣而被革职的军吏,有被卿大夫家放逐的族军私卒,还有因后宫争宠被牵连的王族庶孽公子。说白了,大周各军中的身份较低贱者,都被以救援附庸的名义放逐出镐京。直到刚才,老子才看清楚,这七千人都是被偏见埋没的贱而勇者。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认真敬事之人,最招人妒恨。卑贱不是他们的错,看不到他们的本领才是错。咱们这回赚大发了!”同仇笑得很开心。
“不过,今日一看,嬴秦族兵是该从头练起了。这样吊儿郎当的,败给西戎悍兵不冤。”秦其又皱起了眉头。
阅兵结束,各军都回到自己的营地,执勤的执勤,训练的训练。看热闹的秦民也作鸟兽散。秦其与同仇回到了秦君的府邸。秦君的府邸修在山坡上,跟点将台一样可以俯瞰整个秦邑城堡。俩人正坐在厅堂内商议伐戎之事。秦其的二弟走进来拱手道:“兄长,您要我带人清点府库,已经点完了。”他才十七岁,一直跟在父亲秦仲身边学习驾车射猎,粗通文书与雅言。
“好,报来听听。”
“府库里目前还有粟一百万石、黍二十万石、麦九十五万石、菽三十万石,另有甲五百件、胄八十个、大楯两百副、小盾三千副、戟四千支、矛两千支、戈一千支、剑三百支、殳一万二千根、弓六千具、弦一万两千六百条、矢六十万七千四百五十九支。”
秦其问:“嗯,这些粮食够十余万秦民过一年了,兵器也够再扩充两万兵马。二弟,咱们眼下举族共有多少壮男、壮女?多少老弱?”
“这……臣弟不知。”
“有多少吏员和武士?”
“没数过。”秦其的二弟的声音变小了。
“有多少耕夫,多少猎户,多少牧民,多少商贾?”秦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臣弟没数过。”二弟把头埋得很低。
秦其怒道:“二弟,嬴秦一族百废待兴,人人都要忠于职守。这点小事都办得丢三落四、拖泥带水,你可知罪?”
二弟赶紧跪下来说:“臣弟办事不力,请兄长责罚。”豆大的冷汗已经布满了他的额头,泪水盈眶欲出。
“把眼泪给我憋回去。父仇未报,嬴秦的男儿不准掉泪。”秦其上前想抽打二弟,被同仇拉住了。
“喂喂喂,对自家兄弟那么凶干嘛?你现在是天子封的大夫,要讲仁义礼节,别动不动就吼人。”同仇劝阻道,随后和颜悦色地对秦其的二弟说,“好小子别怕,去把你兄长想知道的都摸清楚。还有,把嬴秦所有的马、牛、羊和刍藁的数目也全部清点一下,有大用!快去吧!”
秦其看着二弟抹泪走出厅堂,心中也有些不忍,本想叫住二弟说点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在入镐京做虎贲之前,父亲常常在前线与西戎王厮杀,身为长兄的他就像父亲一样带着四个弟弟。那时候的秦其心软,对弟弟们特别宠爱。六年不见,他突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相处了。
秦武心烦意乱,猛一拍案,把桌上的笔架都震倒了,同时还故意用力“哼”了一声。这六年来,他从未在同仇跟前公然生过气,在虎贲军中是公认的好脾气。其实人哪有不会生气的,只是隐而不发罢了。
他埋怨同仇道:“当初您在镐京训练我可没那么和善。我那时不会自己裹头,就吃了您一顿好骂。怎么您今天还替他护短,做起大善人来了?”
同仇宽和地说:“那不一样。你是虎贲,他还是个孩子。”
“我刚进虎贲军时也是个孩子,还没他大。现在父亲走了,我们兄弟五人得撑起这个家,没工夫继续当小孩了。”秦其站起来走向同仇,心情激动、脸色通红,胸中的委屈和苦闷快压制不住了。
同仇摇摇头说:“还是不一样。老子看到你第一眼,就知你是个骨头硬、志气高的好小子。不像老子陪伴多年的另一位孩子,始终被心中的恐惧左右着,至今还是他媪的色厉内荏。你天生就是当虎贲的料,他们又不是,得因材施教。”
“可是我在父亲那里,在虎贲军中,学到的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要效法舞干戚的刑天永不言败。嬴秦一族如此孱弱,我若不像培养虎贲那样刚猛教训,他们能变强么?”秦其紧锁眉头反驳道,准备好大吵一架。谁知同仇却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欣慰的表情,令他诧异。
“他媪的,你这谨小慎微、老怕得罪人的乖小子,终于敢顶撞我了。为叔等这一天等了六年,今天再教你点不一样的。你先给老子坐回去。”同仇不由分说地把秦其推回去并按入席中,自己也回到席位上,捻着自己的胡须,缓缓开口道,“你可知《司马法》?”
“就是那本传闻由姜太公所著的,大周第一兵书《司马法》?”
“正是。这兵法的全本在周太史手中,寻常人只能看到传抄的部分篇章。你听好了,《司马法》第二篇名曰《天子之义》,里面有段话是‘古者,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民德弱。’……”
《天子之义》讲的是天子治军之道,还包含了一些军人的礼仪,比如介者不拜(穿铠甲的人不行跪拜礼),兵车不式(站在兵车上的人不行俯首之礼),城不上趋(在城头上不能急着走),危事不齿(遇到危险时不要按尊卑排列次序)。这些军礼,秦其在虎贲军时都学过,但其他内容都是头一次听,似懂非懂。
“何谓‘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民德弱。’?我不明白。”
同仇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把军中的礼仪法度用在朝中,吏民的礼义仁德就会废弛。当然,把朝中那种温文尔雅、恭敬谦逊的礼仪法度用在军中,士卒们的勇武精神就会衰弱。他一字一顿地对秦其说:“依照天子之义,礼与法是互为表里的,一文一武,不可偏废。你现在不是虎贲军的猛士,而是嬴秦之君了,要记住军容不入国。要学武王仁勇兼备,可别变成商王帝辛那样的刚暴之君。”
秦其沉默良久,心中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血好像在身体里流淌得更欢快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没有接受自己已经提前成为嬴秦新君的现实。按照他的想法,这本该是十年甚至十五年以后的事,却意外地提前了,真令人措手不及。同仇一席话,让他恍然大悟。“唉,他媪的,您老说的总是有理。”
同仇见秦其学自己说粗话,大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嬴秦一族新败,该整顿的地方多的是。徒有蛮勇,缺少兵法之教;坐拥沃土,却不善耕耘。”
同仇拉着秦其走出厅堂,站在山坡上指着远方的田野说:“你们这田里的杂草多过禾稼,不懂细土方能长好苗,看到大块土疙瘩也不去砸碎。唉,眼下的秦邑太落后,连西戎都比不上,所以才更要深耕细作、精心调整。无论是强军还是治秦,你小子都别急,急也没他媪的用。咱们先从订立法度开始,用三个月把这些散漫的秦人小子们训练成堪比西六师的战士。”他拍拍秦其的肩膀,却不似过去在镐京虎贲军营中那么使劲。
俩人远眺各军营。王师的军吏正在手把手地教导嬴秦族兵的战士如何排列战阵。年轻的嬴秦族兵们兴致很高,但队列歪歪斜斜的,才走了五六步,整个队形就乱作一团。徒兵与兵车脱节,左翼和右翼莫名其妙地脱离本阵。队伍中还时不时有人左脚拌右脚,后面一串人也跟着脚步乱了。镐京口音的训斥声随风传来,此起彼伏……
看到此景,秦其面露难色道:“天子的西六师就算不如虎贲骁勇,也是海内一流的精锐。三个月就能把我嬴秦族兵练成那样么?”
同仇却说:“慢慢来吧!嬴秦一族以耕牧渔猎为生,人人有力气、会射猎,本身就是当兵的好料子。只要好好操练,这万人之中大概能出三百个虎贲,也许更多。”
“您老可真乐观,但愿确实如此。”
“老子从不会对没有把握的事乐观。嬴秦的小子们比我想象得更精神。看来上一次惨败没打垮他们的战心。”同仇朝镐京的方向望去,意味深长地说,“你还不懂,人的勇气胆识,比武艺难练十倍。不,是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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