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一生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前喜欢走路，闲时到处走走看看是他一生的习惯。向外走，带给他人生的希望和转折，也是他今生的宿命。

一、逃婚的少年

        小时候，时常听父亲用自豪的口气给我们三姐妹讲他逃婚的故事。那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十六岁的时候，作为家中长子，爷爷奶奶希望他早一点成家，娶来媳妇家里也多个帮手，就给父亲定下了亲事。

        父亲自然是不愿意的，因为他小学毕业时本来已经考上了初中，但因为初中要到离家几百里的市里去上学，他去上学家里就少了一个帮手，加上家里也穷，在奶奶的断然反对下，父亲就失去了这一次走出大山、继续求学的机会。但父亲的心中一直有着想要到大山外面更大的新世界去看看的想法，在爷爷奶奶的催逼下，父亲暗自做了决定：逃婚。

        于是，当时还是少年的父亲，在一个清冷的夜半悄悄离家出走，向着他心中的希望和设想中未来美好的生活出发了。今年清明回老家扫墓的我才从长辈那里知道，当年从老家的大山到县城是没有公路的，只能在山路上穿行，而且要走上两、三天时间。听父亲讲他逃婚故事的时候，我也年少，从没有担心过那个走在大山中的少年有没有害怕和危险，只是庆幸还好父亲走出了大山，否则就不会遇到我们的母亲，就不会有我们三姐妹的存在了。乐呵呵讲完故事的父亲，好像是知道我们怎么想的，一边笑着揶揄地瞟一眼身旁的母亲，一边提高音量笑着对我们说：要不然就没有你们啦！

        是的，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总是乐观、豁达，经常能听到他爽朗的说话声和笑声。因为少年就孤身闯荡社会，青年时期的父亲交游很广，喜欢和朋友喝酒，也很注重个人形象。在父亲的老照片上，年轻的他穿着中山装，黑黑的头发梳成三七分，国字脸，和姚晨有得一比的大嘴微微咧着、嘴角挂满笑意，下嘴唇右边还有一颗黑痣，父亲经常说这是他的“吃福痣”，引得我们好生羡慕。照片上浓眉大眼的他，双眼放光、神采奕奕地看向眼前的新世界、新生活。我想，那时的父亲是快乐的，因为他在走出大山后，过着经过自己打拼后想要的生活。

        因为好交友，经常呼朋引伴喝酒畅聊的父亲，在一次喝醉后发生的事情让年幼的我心里充满恐惧。那是一个上午，母亲抱着小妹妹，带着那时五岁多的我回家的时候，不知为何，家门被昨晚和一群朋友喝酒后宿醉的父亲反锁了。母亲叫父亲不应，也叫不开门之后，情绪奔溃的母亲一边大声叫骂着父亲，一边一只手用力拍打着家门，因为抱着小妹妹手使不上劲，又上脚踢门。站在母亲身边的我吓坏了，好害怕母亲发怒的样子，也害怕我们进不了家。

        但幸好，父亲喝酒之后让小时候的我害怕的事情只有这一件。记忆中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会让我这个正在“人来疯”年纪的小女孩，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有几次，父亲用筷头在他的酒杯里蘸一蘸，然后怂恿我舔舔筷头，闻闻酒的味道、尝尝酒的滋味。看我被酒辣得皱眉吐舌的难受模样，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就哈哈大笑。听到我的怪叫声，这时候父亲总会被在厨房里忙着做菜的母亲大声嗔怪。可那时的我看着父亲开怀的大笑，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父亲高兴，我也是高兴的。现在的我回想起那欢快的场景，当年的我看到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在笑声中那热切的眼光，就是对热气腾腾的生活的热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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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带领兄弟走出大山的大哥

        逃婚离家的父亲，幸运地赶上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时候，国家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有人去参与建设发展，特别是有文化的人。父亲虽然只是小学毕业，可是在当时也算是会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人了，于是刚进城的他在县城的一个工厂里做了会计。凭着聪明、好学和勤奋，父亲的进步也很快，二十多岁时的父亲被选拔到了县政府做办事员。

        自己的工作稳定下来之后，作为家里长子的父亲，就想帮着已经成年的弟弟们也走出大山。当父亲又走回当年逃离的老家，去告诉爷爷奶奶他为着兄弟们的打算时，看到父亲通过自己的亲身历练和奋斗，把自己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我的叔叔们都把父亲当做榜样，也想学父亲的样。

        也许是对父亲当年的逃婚还有怨气，还有故土难离的传统观念使然，刚开始听到父亲想法的奶奶是极力反对的，奶奶说：“都去城里当工人了，谁来当农民？” 奶奶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天下的母亲哪一个不是为了孩子好的？再加上父亲的一再劝说和叔叔们的请求，奶奶终于松了口，但只放了父亲的大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先出山。二叔跟着父亲走出了大山，参加了县里的运输队，跟着马帮赶着骡马翻山越岭转运生活物资。走过村村寨寨，走过四季轮转，成为了商业战线中的一员。

        看到二叔也有了好的发展，奶奶不再坚持她的说法，随后四叔也被父亲带出了大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奶奶在爷爷去世后，也离开故土从大山走了出来，来到城里，住在她的小儿子我的四叔家里终老。

        我想奶奶能下山，也是和父亲的一场母子间的和解吧。但爷爷的墓还在老家，只要有时间，清明的时候父亲又会邀约着兄弟姊妹们走回大山去给爷爷扫墓祭奠。

        我读初中懂些事后，父亲会给我讲起关于家族的渊源。赵姓一族据说是明朝的时候，从南京因避战乱之祸，辗转来到云南我们家乡这个边疆小县，但没有找到可考的资料，具体是怎样的脉络，父亲其实也不清楚。父亲一直想重修家谱，可是要到哪里去找存世的纸质家谱也没有头绪，赵姓名字中的字辈，都是口口相传的十六个字。从那时起，我也对赵姓的起源和赵姓的迁徙分布很感兴趣。退休后的父亲还想写一本自己的回忆录。我曾看到他用带格子的稿纸，加上封皮和封底，自己装订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写下了一些和家族渊源有关的文字。可是这项工作因为他身体的原因，刚开了一个头就被搁置了。不过父亲的愿望，已经在耳濡目染中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里。

        我时常想，父亲对家人有着这样深切的爱和责任感，并且想要去追溯家族的历史，似乎他就是那个被家族系统选中，希望他去完成家族故事书写的人。只是在他成长和生活的时代里，需要投入最大的精力是关于生存的问题。当他退休后有时间想要整理自己的精神世界时，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现在的我，是“继承”了父亲被家族系统选中的身份，接着去完成父亲未能继续的家族故事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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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行走在更广大的地方

        我上高中之后，父亲的工作似乎更多了。也因为国家改革开放的经济发展，父亲因着工作的关系，经常全国各地的到处学习、培训和出差，多年前走出大山的父亲，在他中年的时候，得以走向更广大的地方，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那个时候的父亲意气风发，之前因为带领建设水厂而剪成平头的三七大分头又回来了，这个发型一直持续到他去世的时候。那个时候的父亲开始喜欢穿西服，正式的场合还打上领带。每次出门前，父亲总是要在镜前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再戴上老花镜，一副儒雅的样子，我也觉得父亲的样子好帅。我想，这是父亲心目中最想示人的形象啊！让自己变成有知识的模样，是父亲心中不停的追求，在他晚年的时候，还让我从某宝上给他买长过膝的西装领风衣，红色的羊毛围巾，穿在身上好像智慧老人的样子。

        因为年少时被迫中断学业，父亲一直保持着对知识的无比渴求，他在工作的同时不断的学习、进步。近段时间，我终于能开始慢慢整理父亲留下的资料文档，看到那几十本大大小小、软硬封皮都有的笔记本里，有父亲生前的工作记录、有父亲摘抄的名言警句、还有父亲对一事一物的感悟，甚至还有父亲到一地游玩后的游记书写。边浏览边流泪的我，在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了父亲当年孜孜求学的模样。父亲学习的模样是我的榜样，对我今生的学习更是一种推动的力量。

        因为父亲走过的地方多，我们也会在父亲回家的时候，收到他带给我们的礼物，印象深的有海南的海螺、南京的雨花石，还有他河北的朋友给他寄的当地特产大枣，包裹里还有一封他朋友的孩子手写的信，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让我又惊叹又惭愧了好久。

        父亲喜欢给我们送小礼物，似乎是他激发我们好奇心的一种方式。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会在去山上打猎捕些野味改善伙食时，给我带回来各种各样美丽的野鸡或是鸟的翎毛和羽毛。我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当时看到那些美丽的礼物时，放光的眼神和激动的跳跃，感觉得到这些礼物的自己就像个小公主。

        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个用来早晨叫醒我们的闹钟。我很好奇闹钟的内部结构，想搞清楚它是怎样响的，就把闹钟拆散了，却没有办法再把闹钟恢复原样。母亲有些生气，可父亲看着散了一桌的闹钟零件和一脸沮丧的我，并没有责怪我，而是笑着对我说：“装不上就算了，再买一个。”我虽然一直很内疚这件事，但也暗自庆幸，那时的父亲保护了我的好奇心，让我能到现在还能保持着好奇的能力。

        父亲的行走，也让我们在听父亲讲述他每一次外出的见闻中，对外面的广阔世界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和向往，也想像父亲一样，通过自己的努力去看更大的世界。

四、最后的行走

        父亲退休后，就和母亲一起到我的家里来帮我带孩子，然后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喜欢在我们居住的城市中穿行，用乘公交加走路的方式，有时一走就是一天。回到家里，又高兴的向我们讲一路上的见闻，有时也会向我们展示他在行走中淘到的他认为的“宝贝”，有一次这“宝贝”甚至是认真一看就能发现破绽的所谓古董。我们为父亲的身体着想，让他少走远一些，可父亲乐此不疲，还是不停地到处走、到处看。及至年纪更老，身体弱一些了，还是会经常在家附近散步。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这样喜欢到处走不以为然，认为他就是没工作忙了找事情做。直到父亲去世后快一年，我在装修新家的时候，为了挑选合自己心意的建材，也一次又一次地跑建材市场，在一家又一家的门店里挑选、对比，直到找到符合我内心条件的建材才会下定单，把自己搞得很累且心绪烦乱。

        某一次，当我站在建材市场外的路口等车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一次次的跑建材市场，好像是在重复着父亲一天天的在这个城市里到处走走看看的模式，一个领悟让我突然明白，父亲的到处走，也许是他的内心里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他是希望在这样的行走中，沿途找到契合内心需要的那些东西，然后填满内心已经空了很多年的那个部分。这个领悟让站在路口的我全身颤抖，心中泪如雨下，眼前似乎看到少年的父亲对我笑着，从我的身边跑过，跑向天空，消逝在蓝天穹宇中。我想，在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父亲。

        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他可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时光只有十六年的光景。五年前10月的一天早上，父亲要去医院开他的常用药，他让母亲去买菜不用陪他去。公交车快到站时，父亲的头慢慢地靠在了旁边座位上中年男子的肩上，那人以为父亲睡着了，就推了他一把，没想到父亲从座位上滑落，躺倒在过道上，这时人们才发现父亲是发生了心梗。好心的公交车司机立即给父亲做急救，可是已经无力回天，父亲的命运就是这样牵引着他，在父亲外出行走的时候带走他的生命和灵魂。

        父亲这最后一次的行走，走得实在太远了，走到了与生相对的另一个世界，让我们无法触及！

        父亲去世的两个月前，有一天我在做家务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父亲，目不转睛、静静地盯着我看，满脸沉思的样子。于是，我转过头看向父亲，在父亲安定的眼神里，我好像看到了深海一样的感觉，一种奇妙的链接感在我的心中产生。好奇的我问他：“爸爸，你这样看着我，是想对我说什么吗？”父亲被我一问，像是惊醒过来，说没有什么要说的。

        可是，父亲无法用语言告诉我的事情，在用他的潜意识告诉了我。父亲去世前两天的晚上，我的梦里来了一个穿着一套发着光的黄色西装的年轻男子，面目看上去像年轻时的父亲，但又不是很确定。梦中这个男子有些着急的对我说，他没有时间了，他要走了，让我帮他办一些事情，说完匆匆就走了，让梦中的我很疑惑。梦醒之后的我也很疑惑，直到隔天的早上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梦中来向我告别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终于明白，向外行走就是我的父亲这一生轮回的宿命，我相信，父亲的这最后一次行走，一定是他的灵魂走回到了他那大山里的老家。

        我亲爱的父亲，您这一生，在行走中追寻，也在行走中圆满。我现在读懂了您对我那一眼深深的凝望，您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会接着来做，您的灵魂就放心地去遨游在宇宙之中吧。

        我亲爱的父亲，您这一生，在人世间已经走得太累，只愿现在您的灵魂自由自在地穿行在您熟悉的山林间，与宇宙万物共舞，和您挚爱的亲人们欢聚在天堂里，不再有一个人行走的孤单。而我，也不再悲伤您的离去，因为您那熟悉的爽朗笑声时时在我耳畔、在我心中响起，陪伴我走在自己的人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