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物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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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一个市场，一个医院和一座城市的所有人，等待他们的似乎是无限的可能，但没到二月他们就发现自己已深陷在一场灾难之中，所有的路径已经封闭，除了那条送他们来到这个当下的路——就像卡夫卡笔下的老鼠在广阔世界里奔跑，最后不可避免地跑进墙角，将自己送入等待的猫爪（猫的回答是你只要改变方向即可）。我不知道老鼠的倒霉是不是必然的，但我认为即使当时的武汉有机会重跑一次，撞上噩运仍是大概率，因为未来并非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一个无物之阵。在奔向墙角的一路上任何改变方向的企图都会受到这无物之阵的阻挡，直到最后你被噩运逮个正着。

这过程的细节众所周知，在这里不再重复。我知道整件事中的每个人都有另外的选择，但是，每个人也都有一个“但是”——或许是无意识的，或许他早已习惯，或许他明知它的荒谬但自觉无法与之对抗——总之，每个人的“但是”令他在权衡之后作出了那个较差的，也是致命的选择，而这就是他面对无物之阵败北的那一刻。

这阵中的无物是什么很难说清楚，毕竟它是否存在都是不确定的，如果你认为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说明一下，这里的“无物之阵”是借用鲁迅的词语，但跟鲁迅用它表达的东西毫无关系，我也不记得它的具体出处。）我相信它是存在的，我认为它就是我们意识最深处的恐惧。化为本能，等同于无物的恐惧，是我们作出一个选择的终极理由。

这是一份大恐惧，但呈现为各式各样的小恐惧：简单的侥幸心理；对仕途的期许；对职业生涯的担忧；对生活水准下降的拒绝；对生存状况的不乐观；害怕被整；害怕被讨厌；害怕被孤立；害怕被当成乌鸦嘴；害怕失去依靠；害怕更糟；害怕真相；害怕失去信仰；害怕自己的害怕……它把自己藏在所有这些下面，所以它自己才能成为无物，无形无相，无所不在，无可抵御，无可逃避。

如果仅仅是前面那些小恐惧在左右每个人的选择，它们应该互相冲突，互相抵消，从而使得每个人各奔东西，噩运不会被乘以一千万倍。然而不是，事实是所有人的行动像团体操一般精密整齐，环环相扣：吹哨人触动微信；微信报告上级；上级指令警方；警方约谈吹哨人；吹哨人被辟谣；微信满载正能量；市民喜赴万家宴……我们看到了所有人行进的巨大轨迹，就也看到了塑造了这轨迹的无物之阵。

有人会说这灾难的起因只是几个官员，几个专家的不作为与乱作为，一千万武汉人以及我们所有人仅仅是买单侠而已。然而这些官员和专家并不比他们的同僚或同侪更好或更差，他们做的是他们每天在做的事，他们深知若不封/口李汶亮他们自己就将成为李汶亮；而其他所有人的“买单”即是默认，接受，相信，让渡，授权，合作，同谋……用什么词合适你自己挑，本身就是我们置身其中的证据（我们身在此阵中从胜利走向胜利，仅此一回是走向噩运，嗯嗯）。它的材料，构成这无物之阵的恐惧不是多元的，是共同的，单向的，统一的，是强国人皆有之的大恐惧：对强国的恐惧——不是死亡的恐惧，死亡的恐惧相比之下算是个P，参见女大学生饿死事件（还有人记得吗？）——恐惧自己站在强国的对面，或是被强国前进的车轮带到（我猜想没什么人会狂妄到认为自己有被强国特意蹍压的资格），恐惧打破自己有份营造的强国的幻象，恐惧自己不配为强国的一员——“一刻也不能分离”唱得多响亮，这恐惧就有多浓厚。

重复一遍，如果你认为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这恐惧，这无物之阵。对它的任何反驳我都无法反驳，没有盖革计数器可以测出它的阈值。如果仅仅假设它存在的话，这无物之阵万变不离其宗，已经排了几十年之久，其布局早已超越了强国的版图（可以说是无远弗届，虽远必诛，能让谭德塞和勒布朗·詹姆斯这样的大腕俯首跪舔）。

当然它的主体始终在强国之内，有我们的生活为证。它与我们强国人是如此契合，事实上是让我们甘之如饴，因为这恐惧时常披着勇气的外衣：比如因害怕破坏稳定而无惧瘟疫；比如汉骂与喊假的对象仅限于小区物业；比如冒死打出的横幅上写的是“我们要吃肉”；比如淹死删贴员的汪洋大海不过是一篇官方报道的变体（2020版的贾君鹏，只要强国愿意，分分钟能让一万个转发贴子变成一万个“明白，能”的承诺书你信不信）；比如这篇文字自始至终都在谨防出现敏感词句，我的谨慎再多一分就把它扔回收站了，等等。我怀疑，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让这无物之阵更加强大，这无物之阵就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