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人（六）

作者：无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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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人（六）

 

文司明拍拍耳朵，的确是听不见声音了。于是他把窃听器的耳机取下，放进书桌的抽屉里。

“文司明！我洗过了！”唐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

“噢，好。”文司明瞥一眼他：“进来把今日份的拼音记熟。等我洗完澡了就来给你听写。”

“还听写啊？”唐哀叫着，往文司明身上扑。他身上有沐浴露过于甜腻的香气，让人心里发乱。文司明一把把他推开：“滚开，恶心死了。今天写错一个抄二十遍！”

然后他便在唐的嚎叫声中走进浴室。

淋浴之后，文司明把镜子上的雾气抹去，映出自己的身体。他回想着刚刚听到的话，组织的敌意自不必多说，可以确定的是，双方都离同一个目标越来越近了。他有些吃惊的是麦迪逊竟然是组织的成员，而且早就设了局在等自己钻。之后可能是窃听器被发现了吧，他听到指甲刮蹭的声音，之后便悄无声息了。

看来下次不能再把窃听器安在茶杯上。

然后，就是有关U盘的事情。麦迪逊以他想要的那份档案为诱饵，来帮助组织试探他的忠诚。之后又来抢夺U盘，无论抢回去的是麦迪逊本身持有的档案还是组织命令他窃取的那份，组织都有理由怪罪他。

然而很遗憾，他自然不会干出这种蠢事。在机场等候安检时他一直装出很紧张那个公文包的假象，其实就是为了让麦迪逊上当。可没想到这FBI前探员竟然真的信了……那除了为组织带回来的那枚U盘外，另一份他需要的档案被藏在哪里了呢？

文司明从洗漱台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枚刀片，用酒精擦拭刀刃后，沿着锁骨阴影下一条淡色的疤轻轻割开，鲜血立刻涌出来。他往嘴里塞了一块毛巾，便拿起镊子扒开皮肉，将一枚密封好的记忆卡拔了出来。细密的血珠喷涌而出，溅在洗漱台上。

他用针线缝和后敷了消炎药。他又打开镜子后的柜子，把剩下的两粒氟西汀和一颗布洛芬胶囊一起服下。做完这一切后，他穿上衣服，走出浴室。

唐仍在书房和拼音苦战。这时他听见拖鞋在地上磨着走的声音，文司明一到晚上就会这么奇怪地走路，像个穿着大人的鞋走不动路的小孩子。唐看见阳台灯亮了，便悄悄跑出去看文司明在干什么。

流水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打落在泥土里，泛起一丝清香。文司明背对着唐，在给那盆重获新生的盆栽浇水。浇完之后，文司明伸手摸了摸它的枝叶，把下巴磕在膝间，呆呆的看着那盆植物。

唐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被赶走了。不是因为厨房或者是蛋炒饭，而是因为这盆盆栽。看得出文司明十分在意它，也许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见文司明没发现自己也在，唐不想打扰他，便悄悄溜回书房。但是看着那些拼音，他却总是忍不住去想其他事。那盆盆栽，不知道在文司明心中是什么样的，他是真的会做出抚摸的动作；但是在唐的眼里，那只是土里插着的一只漆皮剥落的绿色彩铅，而文司明的抚摸，只是在与空气互动而已。

“怎么，很想讨我开心？想讨我开心以后也得还钱。”文司明把那本小学生拼音作业本还给唐：“我说，你今天很用功嘛。全对，我给你画了个五角星。我们小时候上学，做得好的作业就会有老师画的五角星。”

“那你肯定是得了最多的五角星那个人咯？”

“显而易见。”文司明顿了顿，吃惊地看着唐：“天呐，你怎么就学会……拍马屁了？”

还不是因为怕你生气。唐陪着笑：“和聪明的人在一起，慢慢就变聪明了。”

文司明打了个寒颤：“停。今天那些姑娘是不是教了你念《如何恶心聪明人300例》全辑，我怎么觉得你一下说话这么有内涵了。”

“是你教得好。”

“再装怪我要动手了啊？”文司明不知什么时候又剥开一块波板糖，像初见时那样强塞进他嘴里。他便乖乖闭嘴了，全心全意地品尝着那块糖。

“不过说起来，我觉得该给你改个名字。”文司明用笔敲着头，手里翻着新华字典：“唐老板既然不来接你，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无偿服务一次，帮你把全部证件都搞定。那么首要的就是，取个名字。”

“我有名字啊，唐。”唐指了指自己。

“这个在中文里只能算作姓，中国人的名字没有单字的。”文司明继续翻着字典：“一般呢，新生儿出生，都是父母取名字。我就再勉为其难地当一回你老子，给你取个望子成龙的名字。”

“噢，好。”唐凑近一点来看：“谢谢。”

“你还真是……有文化差异啊。”文司明无语地瞄了唐一眼，索性合上字典，自己瞎取：“你是要混娱乐圈的，这个对名字要求很刁钻。字要不常见，但不能生僻；发音要顺口，但不能土气；字不能简单，也不能复杂；最好寓意是大家熟悉的，但又不能太熟悉……”

    “哎，麻烦。”文司明突然从笔筒里掏出一把美工刀：“算了，听天由命吧。如果老天要给你取名狗蛋儿，你也只有认了。”

说着文司明把那本新华字典翻动起来，随机地用刀尖去插了两次书。第一个插中的字是“安”，第二个插中的字是“柯”。

“唐安柯。”文司明把这三个字写给他看：“来，这就是你的新名字了。其实也不算难听。只是寓意上……‘安’有停歇，在哪儿的含义；‘柯’是树枝的意思。连在一起就是……在哪儿才可以休息？”

“在你家啊。”唐，不对，是唐安柯，把纸棍吐进垃圾桶。他看着文司明落在纸上的清秀字迹，也拿着铅笔开始在田字格上模仿。可写来写去，看上去总是像爬虫。

“我觉得我的handwriting毁了这个名字……”唐安柯一抬头，发现文司明已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枕着双臂，眼睑微微翕动，像是入眠很深。唐安柯不愿惊扰他，便双手把他轻轻地抱起来，送进卧室里。作为这个身高的男性，文司明轻得有些过分了。唐安柯甚至觉得就是把他整个放在心上再去远方，也不会觉得累。

三个月后。

“咦？你怎么不讲了？”李秋紫一边为唐安柯补妆边听他絮叨，对于剧情到进入房间就结束了感到十分不满。

“留……留点悬念给下次吧。”唐安柯扭捏着把脸别来别去，搞得李秋紫手上的粉扑无从下手。

“敢情你们这个还是连续剧？”还有五分钟就要上台了，李秋紫也不便继续打探，只是打趣一声作为结尾。

“好了，来看看吧，作为你的首场秀造型，还算满意吧？”

唐安柯站起来，慢慢走向穿衣镜。剪裁合体的夏季款西装，配色别致的领带，一尘不染的皮鞋，和浪费了造型师一个上午的发型。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熟悉而陌生。一时间这个光鲜亮丽的皮囊和那个在纽约唐人街街头穿着油腻不合身的衣服的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他好像变了：头发干净利落，衣装昂贵得体；他又好像没变：那迷蒙的铁灰色眼睛看上去依然失落在辽远的尽头，无处着落。

这让他想起第一次得到穿得干净舒适的机会，是自己在一家餐厅的垃圾桶里没翻到吃的时，一个路人给了他一份三明治。那是个高大的亚洲人，黑色的及肩长发捆成一个俏皮的小揪揪。他戴着一个滑稽的水红色镜框，遮住自己狭长深邃的眼，他向唐安柯伸出手，唐安柯甚至还记得那件西服在阳光下的色泽。

“嘿，唐，我听说过你。”那人自来熟般同他握手，脸上挂着礼貌的浅笑：“据说你这段时间手头有点紧？要不要跟着我干？我能让你发挥专长，创造财富。”

当时他抹了抹嘴，把那个陌生的男人盯着：“给吃的吗？”

“包吃包住，提供统一制服。”那男人笑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好吧，我试试。”唐安柯也没多想，随口问道：“你是谁？”

男人笑了，拍拍他的肩：“他们都叫我Black back。”

“安柯！安柯！集中注意力！”李秋紫在一旁为他鼓气：“要上了噢！”

没等他反应过来，李秋紫又靠在他耳边小声道：“差点忘了提醒你。你和文先生这个事，玩玩就好，不要太当真，更不要在媒体面前提什么你有喜欢的人或者文先生的名字。你要是现在说这些，会让公司和文先生都很困扰的。”

“可是……”他没想到他对李秋紫的信任换来的竟是这些话。

“好啦！多想想那些粉丝给你的留言！他们甚至还没正式见过你，就已经那么狂热了！准备好！去迎接你的舞台吧！”李秋紫在他身后做出加油的动作。

帷幕突然拉开，刺眼的聚光灯一时让他睁不开眼。越来越热烈的掌声和尖叫声如浪潮般涌来，淹没了主持人亢奋的话语：“让我们有请皇艺公司的新生代最强艺人，唐！安！柯！先生登场！”

他看见面前无数的摄像头，看见远处有许多不认识的女孩疯狂地为他落泪，她们手里五彩斑斓的灯牌用心地拼出那个连他自己都不太熟悉的名字，她们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这个被某人用刀挑出来的玩笑。声光色都过于繁杂可怕，他甚至有转头就跑的冲动。

跑？但跑去哪里呢？安柯，无处安歇。

他的嘴里发苦，他很想要一颗YUMEARTH的波板糖，深红色的覆盆子味。或者是，同样深红的舌尖，带着发烧的腥甜。

“唐！——唐！——”有粉丝已经在看台上为他崩溃了。但他听见这声嘶力竭地单字，却突然回过神来。

和一个人有约定。

为了再见的约定。

他突然张开怀抱，像是要拥抱光明。而后他微笑，声情并茂地倒出所有腹稿。粉丝的欢呼声一声高过一声，要托举着这颗新星，冉冉升起。

而在人没注意的角落，有一个扎着黑色长辫的男人。他戴着细金丝边眼镜，一身复古西装，比起这种欢迎会，他更应该出现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华尔街。此刻没有人有心思关注他，当他吹着草莓口味的泡泡糖离场时，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举止怪异的男人。

正如没有人注意到身畔如生命流逝般有节奏的计时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