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色淹没

贺都来躺在四面漏风的土屋的炕上，等死。

木头从死死盯着他的红色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和愤怒，然而这一切都淹没在黄色的泥墙里、半人高的荒草里、还有那截娘从老三那里乞来的苞谷饼子。

贺都来说不出话，脑子却清亮。他分明听到有癫痫病的愣子媳妇念经的声音，透过用包谷杆遮掩的窗，冲进了他尚不苍老的耳膜，村里又死了人。贺都来惨然一笑，明白下一个可能就是他了。

“都来啊，你咋成这样了呢？！”这是木头心里的神，跌落神坛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曾经人嘴里的蛟龙，渡不过如今的劫，干枯地横在那里，除了娘，还有这根此去再也不会来的木头，一无所有。

他斑驳灿烂的人生，就像是一场五彩的旅行，从山脚到山顶，从山顶到谷底，再到深渊。从哪里来，又终将回到哪里去。

01蔚蓝的高光

贺都来是方圆百里的名人，早年在陕西一个靠山自然村里能走出个大学生，那真是八辈子的积德。据说在终南山上有一座庙，拜了的人都能如文曲星下凡，有个好前程。贺都来的爹就爬了一天，找到了那座庙，在他爹心里，贺都来所有的光辉他是有功劳的，除了庙，还有他绞尽脑汁起得名，“贺都来”就是什么想要的都能来，但贺都来为此呵斥过爹。

大学毕业的贺都来，被分配到一家小电器厂当财务经理。一个穷的叮当的小子，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还没有一张好皮囊，他不甘，借女人上位成了他的捷径。

厂子对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他是常客，一方面是单身汉，一方面是有业务接待，很快与饭店老板熟识，老板是个人精，想借助贺都来发展点自己的产业，当然，贺都来也不傻，两人一拍即合。老板把亲戚家的女儿介绍给了贺都来，贺都来帮助他们置办起了一个纸箱厂，然后借助财务经理的权限牵线搭桥，直接为电器厂供应包装。

就这样，一个外地小子很快就有了第一桶金，家里还添了个女儿，家庭和美。更没想到的是，这家企业发展迅猛，几年见成为全国甚至世界有名的大企业，而贺都来作为元老，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位高权重的财务总监。

在九十年代，贺都来坐着专车、手里拿着大哥大，回到老家也是排场十足，乡里乡亲都羡慕至极，家里人来人往，都是来攀亲戚找关系的，都希望在这场人际交往里能分得自己的一杯羹。

这时的他是真正高光的时刻，蔚蓝的海，激荡着他无穷的遐想和安耐不住的野心，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光宗耀祖、他要成为人中龙凤。他的帆船仿佛一切都朝着他既定的方向在航行，蔚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没有一丝的风浪。

愣子娘跑到贺都来家说：“你看，我咋说，都来小娃时我就说这娃有出息，是咱山里出的蛟龙。我经常给他诵念，保准他越来越能行。”

都来爹不作声，这个当了上门女婿多年的男人已经习惯了婆娘的呼来喝去，都来娘撇着嘴尖着嗓子大声说：“我家都来娃随我！”

此时生了三个男娃的婆娘满眼都是光，大儿子和小儿子都随着贺都来去了青岛，谋了行当，带着在老家娶的婆娘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了，每年贺都来给爹娘发的大红包顶农地里折腾好几年，加上大儿小儿的孝敬，他老贺家从一个破落户直线上升为富户，在村里腰杆挺得直直的，老两口也从低矮的土屋搬到了敞亮的瓦房。

这一切，都是拜贺都来所赐。他自己也被这种突来的豪横冲昏了头，几斤几两，从哪来的，都忘了。满眼望去，全是臣服，他以为那是他的本事，.现在想来最多算是福报或者是气运。

贺都来并不慈悲，木头是唯一一个冲着他去了青岛的外人，木头其实就是厂里一个搬运工，他再三警告木头，别说认识我，从未关照过了这个同乡。没有一颗为善之心，渐渐地在这种内外的捧杀中迷失了自己，然而他并不自知。

其实，现在看：蔚蓝，是他这辈子一场回不去的高光。

02橙黄的诱惑

贺都来不在大厂干了！

贺都来把老婆孩子都踢了！

贺都来找了个有钱的婆娘！

当这些讯息长了腿一般飞回乡村的时候，贺都来正和新欢耳畔厮磨，那个穿着橙黄色内衣的女人，比自己的老婆要浪的多，也有味道得多。贺都来犯了一个男人的错，也许有女人诱惑的因，然而抛妻弃子的狠，就是贺都来本性里的恶。

从那开始，他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人一旦没有了德行，好的气运就跟着就消失了。

为了和老婆离婚，贺都来选择了净身出户，他极端自信，通过自己橙黄色女人挣了几千万，女人说这些钱都是他的。

因此，在他的认知中橙黄色的金子都在围着他转，想捞多少捞多少，一切都不在话下。

然而，作风问题传到了企业，早已虎视眈眈贺都来职务的人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厂子决定让贺都来自己辞职，给他保存颜面，贺都来没觉得有什么，他高亢地呐喊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潇洒地转身离去时，他以为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了企业，而其实是把阴影留给了未来。

橙黄色的女人看上的不是贺都来的人，是他的权。当贺都来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他蓦然认识到：除了这个女人他什么也没有了，他帮女人挣得那些钱也根本和他无关。

人走茶凉，以前围着他团团转的人早已做鸟兽散，他已经没有女人想要的东西了。为了哄女人和他结婚，他制造了各种与这个企业高管仍旧关系密切的假象。同时，还做出他在各地投资众多的样子，迎来送往，忙的不亦乐乎。

假的终究是假的，几年后，橙黄色女人没有任何留恋将他扫地出门，除了净身出户，还有他自己作的债。

贺都来却开着卡宴回了乡。

03黑了的良心

全村的人都来看贺家老二开的这辆车，有钱人啊，人们用艳羡的眼神打量，用迫不及待的心情去巴结，俨然忘了贺都来抛妻弃子的卑劣行为。

贺都来很受用，无论是满足他众星捧月的虚荣，还是成全他那颗黑心的算计。

他就如此用假象堵住了村里人的嘴，蒙住了乡里人的眼，跟着都来能发财的舆论被散播地沸沸扬扬，十里八乡来分羹的人都拿出仅有的积蓄投入到有来的大项目中。

爹娘的心也像抹了猪油，丝毫看不出这个有本事的二儿子的破绽，他们只顾跟着摇旗呐喊：“我儿子，有本事！”

愣子娘又来了：“不得了哦，咱乡里的蛟龙要腾飞喽！我的经念得管用不？”

贺都来眯着眼说：“婶子，你和愣子跟着我，等着发财就是了。”

“哟，以前没跟着沾上光哦，现在也不晚呢，都来啊，仰仗你了！”愣子娘连棺材本都搭上了凑了几万块钱，还等着利滚利呢。

乡亲们在头几年确实是分着利了，美的很，都来爹娘在村里横着走。后面兑付得就不怎么及时了，就有人堵上贺家的门索要本钱。

刚开始，娘还骂来的人没出息，随着要钱的人多着，娘训斥人的底气没了，渐渐被撒泼耍赖替代。

爹背着娘给贺都来打电话，没多久，贺都来拿着成麻袋的现金回了乡，把村里人的钱连本带息还了。

“都来呀，你说这闹的，别怪婶子没眼界，愣子也要讨婆娘了。婶子还给你诵着经呢。”拿到钱的愣子娘有些不大好意思。

“走!走!走!别再来了，我家有来娃被你这张破嘴糟践成啥样子咧!”娘扯着大嗓门赶走了愣子娘。

贺都来开着租来的卡宴回了南京，在这个地方他尝试了数种买卖，可一旦想赚快钱，他就没有耐心慢慢勤恳致富了。

挣钱还是靠脑子。此时的贺都来已经没有办法踏实赚钱了。所有能贷的款、能借的钱全都借遍了，就为了回乡装大尾巴狼。

催债的人和电话不断，他再一次故技重施，包装了一个火锅连锁店，骗了一批家人。

没错，是自己最亲的人，黑了的良心已毫无底线。木头是被骗的人里面最特别的一个。

他始终感激当年去青岛时贺都来接纳了他，给他一个搬运的工作，当贺都来跟他借钱的时候他没有迟疑，借给他两万。

贺都来尝到甜头，又邀请木头去南京考察他的项目，他坐上了那辆久违的卡宴，去了贺都来说的别墅，去火锅连锁店吃饭。

木头感慨贺都来的奢华生活，心生向往，又掏出28万，和着先前两万，凑了30万，入了所谓的干股。

贺都来大哥拿了大哥60万，三弟30万，侄女、侄子一干人等的大部分家当，就连爹娘的十几万也被他要了来，窟窿太大，杯水车薪。

终于东窗事发，贺都来被多个人告上法庭，外债1000多万，贺都来成了妥妥的诈骗犯和老赖。

当然，木头是不知道的。

一个人一旦良心黑了，因果报应也就随之而来了。贺都来的牌打成这样，归根结底还是人品的事儿。

04惨白的结局

此时的贺都来才五十多岁，他病了，栓了，难以自理，没钱治病。橙黄色女人做的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件事，就是找了一辆车把贺都来送回了老家。

大弟媳妇不让进门。

小弟媳妇不让进门。

爹娘房子早就卖了给他抵债，两口子分开各住在一个儿子家。

贺都来回乡却无处安放。直挺挺躺在地上，说不出的凄惨。

80多岁的爹娘把那栋摇摇欲坠的土屋扒拉个路出来，用苞谷杆遮住早已没了的窗，在漏风撒气的土炕上安置了贺都来。

红着眼的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穷人的孩子没见碗渣”，如果说是原生家庭这种短视害了他，不如说自身的德不配位让他一路高开低走。

苟延残喘的贺都来活成了一个累赘。假如对自己的孩子稍有悲悯，骨血之情岂能如此容易断绝？

人活得怎样，别看开始，要看结局。

贺都来惨白的脸上突然染了些许红，他心中庆幸这一刻的到来，他仿佛听到愣子媳妇那冗长而美妙的诵经声。

然后的然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传来，被色淹没的人生停止。

而思考并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