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六年级，英语老师说镇上有一个培训班，开设了英语和数学课程，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报名学习。
数学、英语是我的弱项。为了小升初考到镇上最好的初中，我心动了。可高达两百元的学费，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不如，先问一下母亲，试探一下是否同意。
回家后，我把老师说的话原封不动告诉母亲，母亲正在灶台下烧火煮饭，听到我说要报名参加培训班，马上抬起头，犀利的眼神已经告诉我答案：“没有钱，学什么学。你把学校老师教的知识学好，就算你厉害了。”
妈妈严词拒绝，没有打走的我的念头。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我小心翼翼搬来矮凳子放在柜子旁边的床板上。脱去鞋子，踩上凳子，踮起脚尖，双手用力抬起柜子上的木箱，夹在木箱下面有几张叠起来的毛爷爷钞票，我缓缓爬下来，恢复原来样子。
我躲进衣柜旁边的角落，数着手中的大钞票，1、2，刚好够培训班的学费。第二天，我兴高采烈拿着钱交给英语老师，回教室的路上心里开始憧憬星期六的学习。
盼星星，盼月亮，星期六终于到了。我骑着自行车，来到街上一间热闹的商店门口。上课在二楼，我背着书包一级楼梯变成三级楼梯上，一进门口，我看到了培训班的张老师，辅导英语。早上，张老师从辅音和元音讲起，发下来的资料写满了笔记，脑子对辅音的发音还在不停记忆。
下午是彭老师的数学课，讲授的内容，我老是记不住公式，看着身边来自其他小学的学生，我开始自卑起来。早知，我就不来了。下课后，我还是拿着题目请教彭老师，他笑着讲解题目的意思，用哪个公式解答。教我数学的叶老师如果这么耐心教，数学成绩也许就及格了。
一天的学习结束后，我骑着自行车回到家。还没进门口，就听见父母吵架的声音。母亲一脸怒气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头骂道：“问她，钱肯定是她偷的。”父亲也过来了，死死瞪着我，脸涨得通红：“你拿木箱下面的钱干什么？”
惨啦，我的秘密发现了。手不停颤抖，低着头盯着脚丫子：“我拿去交培训班的学费了。”父亲自从在工地左手断了两根手指，回家休养一直没有出去工作，靠赌钱过日子。我经常看到他赌输钱后，大声呵斥母亲拿钱再拼，不给就打她。
“你去问老师拿回来。”父亲一脸横肉，眼睛里迸发出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大声吼着。
“我交给黄老师了。”我不敢去找黄老师，她家就我家附近。
父亲气势汹汹离开家门，往黄老师家里走去，我哆嗦跟在后面，脚上仿佛绑了一个铁块，一步一步的走。快到黄老师家，我躲在一根电线柱偷偷探望，黄老师带着眼镜坐在门口椅子摘菜，父亲骤然来到跟前，一会儿指着手，一会儿叉着腰说着话。我不敢往下看，偷偷回了家。
我前脚到家，父亲后脚到，“你下周去问培训班的老师拿回学费，不拿回来，你准备被打吧！”那天晚上，我在被子里蜷缩，怕旁边的母亲突然用拳头敲脑袋。我犯错，她经常这样做。
我回到学校上课，黄老师马上喊我去出来，问我学费的事情。我承认了错误，她也没有说什么，叫我下周去问张老师取回钱。
伴随着忐忑不安的情绪，终于到了星期六。我上完早上的英语课，留在最后等张老师。
张老师刚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我已经在跟前等着：“张老师，对不起。我拿了父母的钱，交了学费。父母叫我拿回去。您可以把钱退给我吗？”
张老师拿出钱包，两张毛爷爷钞票递给了我。第一次课结束，我喜欢培训班的学习氛围，不想离开，鼓起勇气向张老师说出心中的想法：“张老师，我还可以来上课吗？”
我忘记张老师是怎样回答，后续我还在那里上课，包括寒假的培训班也免费上了。
小升初成绩出来，英语和数学成绩比模拟考有进步，语文成绩却退步了，分配到另一所中学。
二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老家的中心小学教学，又重逢张老师。他在学校管理少先队大队工作。
命运似乎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成为一个老师，理由是家里经济拮据，又想继续读书，不想进工厂打工。想着做老师无非是上课，改作业，于是填写了“公费师范生”计划表格。
初三一年，我拼尽力量，死读书，换来一个满意的成绩，同时过了普通高中录取分数和报考公费师范生录取分数线。交了报名表后，我后悔了，心里还想着读高中。老师说在签下合同前，可以放弃名额。准备签合同，我给哥哥打电话，他简单说了现在社会就业形式，有个专科学历也不错了。长兄入父，我最后签名。
就这样，我成为一名老师。
九年后，我遇见张老师，他依然还是老样子。饱满的额头，一寸长的头发，鼻子托起一副黑色边正方形眼睛。他说起话来，总带着幽默的语气。
工作第三年，我和张老师搭班，刚好他儿子韬在我班。韬安静，胆子小，不敢举手回答问题。韬成为我们平时聊天的话题，我平时不敢说其他事情，怕引起陈年旧事，让张老师想起我是谁。
有一次，班里有几个男生不知因什么事情被我罚去冲洗女厕所。办公室的一个同事和张老师刚好听到，说男生去冲洗女厕所不妥当。我一时冲动说出来，并不是要罚他们，顿时巨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眼泪夺框而出，我连课都不上了，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这有什么的，我教学以来一直被别人说过来的。”张老师一边拿起书本，一边安慰我。
年轻，容易犯错误。自此以后，我开始注意和学生的说话表达。
后来，因为韬的学习问题，我认识他妈妈潘老师，成为了好朋友。
那一年，我在班里开展《日有所诵》的课程，让孩子回家朗读一首诗歌，发到微信群上。韬也用潘老师手机发朗诵语音给我。和韬相处日子，我发现他并不胆小，缺乏自信。一次次朗读，我会送上鼓励，表扬他比昨天进步了。
潘老师发了信息给我：“韬记自己背书给你听真棒，谢谢您内心教导我小孩，心存感谢以久，谢谢美女老师，谢谢。在您的教导下各方面进步很大，特别是自信方面，有时候他回来悄悄的跟我说老师表扬我了特开心，我也非常开心觉得对孩子学习方面放下心头大石，有位耐心、细心及爱心的老师真是小孩的良师，谢谢。”
我也想和张老师说声谢谢，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
昊，是张老师的二宝。工作七年，他一直喊我姐姐。我喜欢和他打球。他打羽毛球耐力足，吊球打得高，一个急刹，我丝毫没有防备，球擦肩而过。
有一次，昊参加镇上讲故事比赛。潘老师叫我帮选个故事，我把《母鸡萝丝去散步》绘本发给她。故事情节一波三节，配上相应的动作和表情展示，一定是一个精彩的表演。
潘老师听了我建议，并提出让我辅导昊动作和表情。平时嘻嘻哈哈的姐姐突然变成严格的老师，昊开始有点适应不过来。后来，我和潘老师一个哄，一个严，昊慢慢走进角色。在镇上讲故事比赛，获得了二等奖，拿自己的零用钱请我喝了一杯奶茶。
经历这么多，我突然想和张老师说谢谢，但不知如何出口。
偶然一次机会，我问潘老师生日是什么，竟然和我同一天。我开始筹划今年的生日惊喜。
平时聊天，我以家人生日为理由，问潘老师镇上哪一家蛋糕店好吃。拿到消息，我订下蛋糕，和张老师一家过生日。
那一天，大家过得很开心，但我依然没有说出心中的“感谢”。
今年五一假期，我提出带韬和昊去广州玩，逛逛大学城的风采。虽然过程有点崎岖，开心还是有的。站到脚麻，终于看到广州塔音乐喷泉；挤着人流，来到门票便宜的广州动物园，看了丹顶鹤、羚羊、不停摇摆大耳朵的大象。吃着九大簋，喝着豆浆，夹着酸菜喝白粥，丰富的早餐成了昊美好的记忆。
玩了两天，回到家，潘老师老是问我花了多少钱，我不收。于是，她发红包到微信上，我也不收。张老师也经常问潘老师，我怎么还没问他拿回钱。和维护了一个女孩自尊心和给一个宝贵学习机会相比，我不想收。
最后，潘老师找上门来给钱。我把原委告诉了她，叮嘱她不要告诉张老师，我会找一个时机和他说。
时至今日，我终于鼓起勇气和张老师说：“谢谢您当年的帮助，保护了一个女孩的自尊。给予一个学习机会，明白学习的不容易。祝您和家人健康平安喜乐。”
时间匆忙流失在时间隧道，我依然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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