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枯叶,我的母亲则是一棵树。
她是我的母亲,必定比我年长,可却又比我这个年轻的孩子更有生机:离了这寒冷的霜秋,到下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她又将子孙满堂,言笑晏晏。
而我只是一片枯叶,像所有的兄弟姐妹一样,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里,我们的结局不过是变为尘,变为土,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但无论如何,我会掉落到母亲低眉俯视的地方,那里有石板刻成的长椅。我母亲曾对我说过:一百年前,有一个女人曾死在这里。
那女人妆容华贵,发髻高耸,衣服上绣着些漂亮的的花。身旁总有一两个小年纪的丫鬟跟着,在她住的那破落院子里,猫挠坏了的窗户上糊的纸的时候,可以看见,那女人卧在床上,拿着烟杆吞云吐雾,仿佛飘落了一地杏花,白的,粉的,像女人施了粉脂的脸。
她的丈夫在哪?她的儿女又在哪?一切都不得而知,只记得她死的那一天又荒唐又可笑。母亲说。
女人好不容易推开房门来院子里走一遭,走得一瘸一拐,直撞到那满头苍白的树上,又跌了一身的白色,掺了血红的血。
过了许久,两个小女孩跑过来,在那棵树的白发下嚎啕大哭。
后来,母亲说,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像那样破败的院子,再也没见过她们。
再后来,石椅出生后的一个春天,我又将生在那里,死在那里。
母亲所说的故事,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幻影,那幻影,我不曾经历。
但我也有一个相似的故事。
在那石头椅子上,我见过太多的人,像将我淋湿的大雨,万滴不同,千人千面。或哭或笑,或老或小,或生或死。
我曾见过一个女孩子,那是一个失落的孩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有着一张不大漂亮的脸和及腰的黑色长发。
她就坐在那石椅上呜呜咽咽地哭泣,一双手不去摸掉沾湿裙子的眼泪,只抱看自己和当时的我一样柔软的身子。哭到最后,她的浑身都缩成了一团被人卷折的枯叶。
当时正是中夏的夜,一旁的路灯和天上散满的星辰照得她浑身发白,像被人折成铅球的白纸张。
过了很久,我也没看到有任何人来找她。
这个故事的结局跟我母亲所讲述的故事相比,要平庸无聊许多——那个孩子回家了。
纵使是夏夜,也是凉的,那孩子受不住寒了,最后只得收了眼泪,匆匆离开。
现在,我总觉得自己这片枯叶,既是那个孩子,又是那个女人。我即将要离开,可又想归家,可我又知道,我既不是那个孩子,又不是那个女人。
我是一片枯叶,也只能是一片枯叶,命运在未问我是否想要出生时,就开始不随自己心意地生在了这根树枝上,再不断向阳攀附。命运在未问我是否想要离开这活了春、夏、秋、三季而未见到传说中的冬季时,就让我匆匆离去。
曾经我无数次为这无能为力的命运惊惶,现在却是不怕了。想着那个女人,那个孩子,所有的事物可能都是一样的。
命运并无对错,它如我是枯叶——它只是命运。
如今,我像人阖上眼晴一样卷起自己枯瘦干燥的身躯。我听到沙沙声,风起了,我被摘下来,又像小巧的鸟儿一样在空中飞起来,最后静静地、静静地像沉入水底一样,一点一点受着引力往下沉去。
在这有力的下沉中,我仿佛起了幻觉,看到身着华服的女人和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孩子。
“那是蝴蝶吗?”又一个童稚的声音说到。
“不是的,那是枯叶。”这声音像是那童稚声音的母亲。
风停了,我如人躺在病床上般躺在地上,仰头便能看见我的兄弟姐们,它们在树枝上轻轻摇着,等待着有一天,如我一样归于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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