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锋

刀者，乱世之器也。

——题记

冷锋是一把刀的名字，通体漆黑，夜间才见幽微光泽。

他的一生，十八年，历二主。

他能通人性。

一、身世

欧冶子一生只炼刀，在煅造冷锋之前，他已经八十八岁，退隐十八年了。

可在他八十八岁生辰之际，有贵客莅临。这个人是中原武林盟主段秋风。

段秋风很直接说明来意，伏隐三十年的魔教突然东征，万民涂炭，中原大乱。中原人士久不征战，甲破兵残，节节溃败。愿乞欧冶子煅圣兵一件，振中原之人气，击退东侵之魔敌。

欧冶子本意是断然拒绝，世事红尘，他早已看破，兴者起于衰，衰者始于兴，兴衰相易，不随人事，乃自然之数。

然而当他听到段秋风所说一事之后，霎了霎昏疲的眼皮，沉默良久，面现悲悯痛苦之色，竟然点头答应了。

——段秋风说，魔教教主手中有一柄亘古未有之邪兵，名心魔。能饮人之血，吸人元气，无人可敌。

欧冶子入后山，多少年来，他煅造兵器的铁矿，都是从这座后山中取材。这矿山得天地之灵气，铁矿举世无俦。但是只有欧冶子能将之煅造成器，其他炼兵师纷纷慕名来取材，却无一不是失败，他们煅造的兵器，往往在最后一步，全身皲裂，化成铁灰。有人说这里的铁矿得天地之灵性，有傲气，不堪为人所打折易形。

但是马上有人说，那欧冶子为什么偏能用之煅造出绝世宝刀呢？无人能回答。欧冶子也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

在欧冶子八十八岁这年，再度煅刀，历时共八十八天，刀乃成，其锋寒如极冬之冰雪，予名“冷锋”。

刀成，欧冶子死。

——他多年煅刀的秘密在于，最后一步出炉之时，洒自身精血于炉中，赋予刀人性，乃为人驯服，刀乃成。但人之精血有穷尽，十八年前，他自知其精血已不能再行损耗，否则命绝，因此退隐。

二、入世

冷锋无鞘，他本就是被当作一柄杀人利器来煅造的，是以杀止杀的浩然神兵。

段秋风一共等待了八十八天，这八十八天内，魔教已经侵攻至中原皇城百里之外，再晚两天，中都或将毁灭，中原沦落邪魔异教手中。

当冷锋遇到魔教教主手中的心魔，二者堪堪匹敌。

当冷锋触碰到心魔的刀身之时，他蓦然感到心魂摇震，他发现心魔与他都已有了人性，懂得人性。

冷锋是至上光明的杀敌神兵，心魔是走火入魔的摄魂邪兵。

冷锋还发现，心魔和他是同一种矿质。

两把奇兵交手之中，互相已经验明了对方身世。冷锋感到很讽刺。他明白了自己诞生的原由，明白了如果没有心魔，就没有冷锋的诞生。

三十六年前，欧冶子五十又二，正值精力鼎盛之年。他大概每年都要煅造出三柄宝刀，因此他早已跻身顶级炼兵师之列。但是他不是最顶尖的炼兵师，瞽子才是。瞽子就是瞎子的意思。他三年才煅造一柄刀，但是万人争之。可欧冶子一年造三柄刀，不及他三年一柄刀的风采。瞽子是当世公认的第一炼兵师。

欧冶子输给了一个瞎子，他根本没有去想还有千千万万炼兵师同样不及这个瞎子，可是他就是无法咽下这口气。

欧冶子上门求教于瞽子炼兵之道。瞽子但长叹曰：“刀者，乱世之器也。”

欧冶子问：“何乃仍炼之耶？”

瞽子面露悲悯：“尔炼兵一日，我便不能停歇，否则你无人约束，终成乱世之元凶也。”

欧冶子拂袖而去，誓要超越瞽子。穷八十八昼夜之功，洒八百八十八日之精血寿命，炼成心魔。其人也疯狂入魔。瞽子闻之，入欧冶子之庐，说三年，去欧冶子之魔症，含笑而逝。死前遗言：“功成，我死不足惜也。”

后欧冶子心魔既去，心平气和，炼兵之技臻至绝顶。

然终于一日，宝刀心魔失。欧冶子心恐这把刀为乱世间，但是三十多年间，风平浪静。谁知，在他八十八岁之时，还是生了祸乱。因而自甘以残余精血，炼出至尚至利的神兵冷锋。

冷锋一出，专克心魔。八百八十八招之后，心魔断残，化为铁灰。

段秋风凭冷锋杀魔教教主，翦灭东侵魔敌，声震朝野，继续领袖中原武林。

两年之后，段秋风为门人柏煌所杀，戮其家室，夺盟主之位，冷锋易主。

柏煌悬冷锋于壁，中原群雄喑服。

三、入土

十三年后，江湖中骤然崛起一名刀客，三年中败尽江湖中用刀名家，但并不残杀一人。让人惊讶的是他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刀法却已臻于返璞之境。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手中那柄刀，无光无华，通体黑沉，刀身裂纹斑驳，甚至有残缺之处，仿佛一块无用的黑铁。但是当少年出手之时，刀便如同有了生命，人刀一体，无人能破。

三年后，这个少年出现在武林盟主柏煌门前。

柏煌取下悬壁十六年的冷锋宝刀，于庭前武场接受挑战。柏煌白发苍苍，却精神饱满，双手横抱着雕镂龙纹、涂着金漆的方木匣，傲然道：“我匣中冷锋宝刀，当世名刀之首，其余刀剑冷锋视之如凡铁，不堪一击。尔今欲试我刀锋耶？”

少年不发一言，缓缓取下背上的黑色包袱，层层揭开，冷气锋芒，昭然出世！

柏煌面色惨变：“冷锋！”

冷锋出手，柏煌人死，木匣随他被劈成两爿的身体从中而断，匣中空无一物。

——十六年前，段秋风为门人柏煌所杀，其子在婢女怀中从密道逃脱，带走的只有一柄冷锋。

少年抚摩着冷锋沧桑的躯体，怆然泪落，冷锋刀身也泛起一层雾水，泫然滴落。

少年决定毁掉冷锋。他回到冷锋出世的地方，欧冶子的炼兵庐，将冷锋投入熊熊烈火，焚烧熔化，烈火三月不息，然而冷锋丝毫无损，就连冷锋自己也对他的生命力感到惊讶。

少年悲悯望天而叹：“冶子，冶子，炼刀之时，你可曾知道，冷锋身躯不灭呢？”

少年独坐山中，从大悲入大狂，大狂入大定，三月之后，漠然埋葬冷锋，从此失去行踪。

四、不是结局

数年之后，冷锋再度出世。

只有冷锋自己知道，无论他今后成为谁手中的兵器，他的灵魂都已在他十八岁那年随他的主人埋入黄土。

刀者，乱世之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