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在《说故事的人》里提到死亡与写作的时候说:“死亡赋予讲故事的人所能讲述的任何东西以神圣的特性。讲故事的人的权威来自死亡”并且提到了他认为最美的小说,即黑贝尔的《意外的重逢》。
小说从一个年轻的法伦煤矿的矿工的订婚讲起,然而婚礼的前夕,煤矿坍塌,矿工再也没有从矿井上出来。人们推测它砸死在煤矿的矿道上。新娘矢志不移守护着他们的爱情。多少年后,当年年轻美丽的新娘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有一天,从废弃的坑道里挖出一具死尸;由于浸泡在硫酸铁液体中,死尸没有腐烂,依然是当年年轻的脸孔。青春的面容呈现在老夫人的面前,老妇人认出这就是自己的未婚夫。此次重逢后,她也被死神唤走了。
如果故事到此而止,涌上心头的也许是一种只是悲怆的情绪。如果老妇人面对的是一堆白骨,故事的震撼度就大大降低,唯有那在历史的变迁中因为特定的机缘而被恒定下来的面孔,有了某种永恒的意味,而这永恒来自死亡和造物神圣的双手,设若没有死亡,设若没有硫酸铁或者是硫酸,那么,他就尸骨无存,但造化在那一刻,恩赐了他肉身的永恒。
然而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此,黑贝尔将死亡之后那段漫长的岁月写得那样悠长,在一个妇人身上,它得悠长在于,它将年轻的脸一年一年地雕上皱纹,将青丝一年一年地染成白发。它在一个人的身上走的悄然无身,然而,对于整个人类,那段自然的人类史,那是怎样风起云涌的景象:
“与此同时,里斯本被一场地震夷为平地,七年战争爆发又结束了,法皇弗朗西斯一世死了,耶稣会被取缔,波兰被瓜分,玛丽亚.特蕾西亚女皇死了,施特鲁恩泽也被处死了。美国获得独立,法国和西班牙联军没能攻下直布罗陀,土耳其人把施泰因将军关在了匈牙利的维特拉纳洞穴,约瑟夫皇帝死了。瑞典的古斯塔夫国王征服了俄国占领的芬兰,法国大革命和随后长期的战争开始了,皇帝奥利波德二世也进了坟慕。拿破仑攻占了普鲁士,英国人炸了哥本哈根,农民们种了收,收了种。磨工磨面,工匠们挥锤打造,矿工们地下挖掘,寻找矿脉。可是突然间,在1809年,法伦的矿工们……”
本雅明突然止住了引述,法伦矿工们发现了多少年前在煤矿地下再也没有出来的那个矿工的尸体……灵魂的震颤由此而开始……
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断裂与那具静静躺在地底下的没有参与历史的鲜活的死尸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历史的风起云涌的“动”,渺小的人的躯壳的静默、漠不关心“静”中,巨大的悲悯由此产生,对死亡的怜悯,没有经历历史的死亡是浅薄的,没有经历人世风霜历练的灵魂是飘忽的,面对这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谁的灵魂不战栗?
黑贝尔的美是零灵魂战栗之美,叙述的风格是朴素的,没有任何煽情的心理分析,大事记式样的密集的排列和苍白的死尸的经历形成的反差叙事,死尸的叙事节奏是为零的,而历史叙事节奏去向无穷,更映衬了宇宙人生的浩渺,而个人的微不足道。
本雅明称它为最美的小说,无论确切如否,至少,它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美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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