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窗外是那种永远也下不完的冷雨,沾衣欲湿,淅淅沥沥。
我就躺在床上读这本书,悠悠荡荡,飘忽不定的意识流小说,热带的暖阳里是永远也下不完的冷雨。看累了沉沉睡去,在梦中脑海里文辞闪烁,尽是那位已故女作家的口吻。
我喜欢她。喜欢她耽于逸乐的模样,阴冷的笔调,流淌在血脉里的仇恨和爱情中不绝如缕的苍凉。太像了,我们太像。
就这样,乱石穿空,我被文字裹挟着回到湄公河的渡船上,回到那个穿着半透明真丝连衣裙、戴一顶男士毡帽,搽脂敷粉的白人女孩身上。
我就这样变成了她。
电影《情人》,渡船相遇。她才十五岁半。在湄公河的渡船上,他从一辆黑色轿车里走下来与她搭话。他是恐惧的,可她还是跟他上了车。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她有那种预感,或许是从她疯狂的母亲那继承而来。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她突然觉得恐惧,尽管她不认为那是恐惧。她将它描述成“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之感”。但归根结底还是恐惧了,她才十五岁半——对男人一无所知。她骗不过自己。
他要了她。在唐人街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百叶窗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她闭着眼睛享受着那种快乐。他把她从那个破败不堪的家里救了出来,她曾经一度以为那是救赎——母亲一心为她不争气的大儿子奔波,即便他偷所有人的钱,伪造遗嘱,还一夜之间输掉了房产和树林。母亲的偏心和大哥的混蛋毁了一切,爱很少,钱更是一点也没有。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再次回忆那段过往,惋惜和懊悔充斥了胸腔,她突然明白那不过是一场劫掠。把她从家里抢出来,蹂躏践踏、撕裂摧毁。贫穷、母亲、她自己、她汹涌的欲念,统统都是帮凶。
她极力把自己想象成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混在她们中间不分你我,屏蔽他的绵绵长泪和衷情告诉。她要盯紧她的目标,钱。没错,她不爱他,她只是想要他的钱,他是个瘦弱胆小的中国人,配不上她,只有钱。他理解,眼神交集的时候,她知道某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她突然间觉得不忍,于是唤他过来,给他拥抱。
她不动声色地描述:“他移身过来。英国烟的气味很好闻,贵重原料发出的芳香,有蜜的味道,他的皮肤透出丝绸的气息,带柞丝绸的果香味,黄金的气味。”她是动情的,但她始终不肯承认,就这样骗自己,一心算计黄金的价值,忘我地扮演着虚情假意。
十五岁半,她在那个中国人的怀抱里颓然老去。她以一种无所谓的、放荡胡来的姿态失去了一样东西。但毕竟是对女孩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往后她再回忆起那个场景,没有后悔也绝不幸福,与幸福一点边都不沾。它更像是一种妥协,对贫穷和欲念的妥协。那种失望,那种灰心丧气,近乎郁郁而死地消耗了她年轻的生命,她就这样老去了。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看穿了他的脾性,所以才狠心用金钱来衡量他们的爱情。不仅仅是种族,他太懦弱了,懦弱到无法娶她进门,甚至连她家里这关都过不了。
他那么有钱,那么优雅,完全可以坦然面对她的大哥,却变成了一团禁不起磨难烂泥,任由她的大哥放肆地踩过去,一点尊严也不留。大哥呢,他其实没有什么依凭,没有钱,没有地位,只有一副贼眉鼠眼的白人长相。他就凭这张皮囊凌辱了她的中国情人。她怕了,他是个令人尴尬的、孱弱不堪的劣族情人,不足以为她遮风挡雨。后来她把这段故事拍成电影,那个中国演员的名字叫做梁家辉。他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把他美化了。事实上他比电影里的样子局促十倍有余,真的,她恨透了他这种懦弱。
电影《情人》,逸乐。毒打,母亲扒光了她的衣服。这下好了,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个婊子。小哥哥的哭喊,大哥的冷笑,母亲的巴掌一下下落在她身上,她哭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后悔,跪下来央告,说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么瘦弱丑陋的一个中国人,怎么可能呢?
后来,母亲被金钱收买了,她居然跑到学校去请求允许她的小女儿夜不归宿。只有他是真心爱她的——那么大的钻戒,足以看出他的诚意。连她美丽的朋友海伦·拉戈奈尔都开始担心她一旦结婚就会离她而去。她告诉海伦·拉戈奈尔她会一直陪着她,哪都不去——她知道他是不会娶她的。这是一桩绝望的情事,而海伦·拉戈奈尔的世界是那么纯净,除了结婚,就是陪伴母亲,没有一丁点悲伤的意外。
她好嫉妒。
“这大概是我的猜测:我现在已经知道的事,以后她永远不会明白。”她突然很想把她这位美丽的朋友带去唐人街的那间小屋里献给他,让她感受她的欢愉,体会她的痛苦。她好邪恶,她好寂寞,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荡妇,她不过是想有个人能理解她罢了。
他大她十二岁,这个数字让他有点惊慌,可对于早年丧父的她来说却是意外之喜。“她变成了他的孩子”,她享受他带给她的这种爱,金钱和肉欲,交织迷离,让他付出了近乎生命的代价。他的父亲,那体面的中国富商,怎么会允许自己的独子与一个白人小娼妇结婚呢?何况生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家庭。她早已身败名裂,连母亲都认为她不可能在这个备受非议的地方嫁出去,于是让他承担了全家的船票,回法国。
分离之期将近,他说他已经死了。她却还是不肯承认:“母亲还问我:仅仅是为了钱你才去见他?我犹豫着,后来我说:是为了钱。”
离去那天,照常是灼人的烈日。她站在甲板上,像第一次见他那样。他的黑色汽车躲在暗处,她知道他在看她。船开了,陆地渐远,他像那个纵身跳入大海的人一样终于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那时她曾经隐约想到过死,在月色清辉的甲板上,肖邦的钢琴曲响彻船舱,一个十七岁的白人少女颤抖着身躯号啕大哭。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不管她曾经为了什么和他在一起,她再也回不到唐人街的那间小屋里去了。
杜拉斯晚年我猜她是爱他的吧,那是五十年后的事了。中国不再是只会挨打的民族,她也脱离悲惨的境地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女作家。那天,她听说她曾经的中国情人去世了,她想起不久前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他老了,但始终不曾把她遗忘。
她摒弃所有的羞耻之心把这段故事写下来,逼自己承认那场荒唐颓丧的沙沥年华。她爱他,在金钱和肉欲之外,在那支肖邦的琴曲之中,在黄白种族的狭隘观念之上。
无路可逃的作家,永久丧失情人后的怅然若失。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少女的娇嫩,男人的慷慨,肉体与金钱的交易,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畸形爱情,岁岁年年,往复不变。
我从故事里抽身而回的时候,窗外还是下雨。我没有去过那个叫做柬埔寨的国度,不曾见过湄公河的来势汹汹,但我大概知道热带的骄阳有么多灼人肌骨。
我其实没有那么像她,只有一点点,类似太阳的味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