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对着镜子梳头,天天家庭主妇的生活,有多久没好好像今天这么细致的把头发挽起来,素净雅致的蓝色发夹在发髻里泛着光泽,更显得脸上的阴郁严肃。丈夫已经答应了张口,想必不会再没个下文了,兰子轻轻舒一口气,自己和丈夫老刘之间,她现在拎不清更心疼哪个。
饭店在夜晚的浓云下霓虹耀眼,红光刺痛了兰子的眼,她低头跟着老刘一路扎进个包间,抬头看见一屋子落座的男女,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堵车,来迟了,兰子瞥一眼丈夫,老刘临进门把汗抹干净了,此时挂着三分尴尬,咧着嘴,眼睛半笑半哭似的盯着席中间的熊主任,头几乎是绕着整个一桌的人点头致歉:“得罪了得罪了,各位领导,哪儿有让你们等着的道理,熊主任宴请,我这应该是给大家服务好的,唉,这一路堵的,孩子也不省心,给送姥姥家去了,要不然不至于耽误,得罪得罪~~~”。
熊主任欠欠身,下巴颏微微一扬,咧咧嘴对老刘夫妇示意落座。兰子坐下,半抬着眼皮点头算是跟在做的人打了招呼,此后,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面前的盘子,周围呜呜哝哝的都说什么聊什么,满脑子乌七八糟只等着赶紧散席回家,今天来,可不是冲着吃饭的。
起菜了,服务员蹭着她身边儿一道一道抱着菜名儿,盘子、碟子和各式酒杯的位置都恰到好处,距离远半指、或者近半分都显得别扭。从眼皮底下摆上一小盅黄灿灿的小米海参粥开始,兰子的眼皮跟着一碟碟端上来的菜睁圆了,“虫草花炖水鸭.....清蒸海皇斑......金菇竹笙扒时蔬.....”,老刘说的对,来了也不赖,权当免费下了一顿高级馆子。
精致的白瓷坛子看着沉得很,摆在桌上被屋顶大水晶灯一照,竟仿佛透着光,看得出里面汤汁微微荡漾,一只整鸭蜷曲着安详的浸在油亮清澈的汤水里,上面浮着几缕橙色的虫草花,好像这鸭子正在十来双眼睛的注目下,滋润的享受鲜花浴。
白瓷坛子旁边长碟子里,几根壮实的菜心儿油绿油绿的整齐排列,连长短都那么一致,角上一朵粉紫色的兰花像随意飘落在上面似的,这哪儿舍得让人下嘴呢。兰子此时真想点一份拍黄瓜,转眼看看老刘,犹豫着没敢作声。
熊主任夹着烟,如太湖石一样稳稳当当墩在椅子上和身边儿的王处长唠嗑儿,旁边是她的夫人,精瘦、头发薄薄的贴着头皮,顺着脑型滑到肩膀,更衬得窄脸盘。眼睛也是精巧的小而灵动,先是满桌子巡检着菜式,再抬眼溜一遍落座的宾客,接着,一眼盯准桌子上的一篮子老正兴的寿桃,眼皮一抬,隔过“太湖石”扬着高音调侃斜对面的王处长:
“王处长,我们家老熊哪儿就老成这样儿啊,还劳动您买个寿桃,您这是嫌我们老熊老呢,还是嫌我老啊~”眼角皱纹顺着熊夫人的笑意几乎快扯到了发髻。
“嫂子您这话,我和刘哥兄弟俩多少年交情,在座的不知道我不怨,您还不明白么。要搁在以前,熊哥受苦受累住地下室跑检修那会儿,我们俩还住上下铺呢,过个生日跟上坟似的寒碜,现如今我们哥俩儿苦日子一块儿熬出来了,怎么就不兴热闹一回,以后我还指望哥照应呢”王处长三言两语,熊主任嘴咧到了耳根子,举起酒杯就着王处长的话起立发表演说。
兰子听着云山雾罩的一堆感谢、一句紧跟一句的期望、周围一叠声的“支持上级单位工作、服从上级安排”的声声表态,脑子里盘算着老刘什么时候开口。正想着,轮到老刘站起来敬酒:“我跟着熊主任三年了,感谢领导关照我,重要任务都想着我,今天本来应该我张罗,熊主任非说是家宴,让嫂子张罗,弄得我这表功的机会都没争取上,谢谢嫂子,也祝熊主任前程似锦、福如东海,我干了~”
兰子使劲儿咬着下嘴唇,恨不得咬出血来,低眉斜眼白了老刘一眼。老刘慌里慌张喝完酒,坐下时候腿一抖再一蹭,抵在腿上的桌布瞬间像金色瀑布似的流动起来,这和饭店门口的炫彩霓虹竟这般呼应。
周围人轮圈敬酒,菜没什么人动,有一句没一句的都是直白的客套话,“工作您多指导,我们作为基层单位,除了贯彻上级部门的政策,还是得感谢领导的支持....”也不知道谁说这么一句,熊主任抢白:“别啊,咱这酒跟工作没关系,哥们儿弟兄的家宴,工作支持回办公室说”熊夫人正跟女宾唠家常,忽然转身冲着熊主任数落“兄弟情分也是阶级情分,人家小陈话可没错儿,大老远来家给你庆祝生日,你还不陪你兄弟好好喝”
兰子拉着老刘,拽一把拧一下,督着丈夫往熊主任身边蹭,老刘盯着熊主任身边的人一个个散开了,两三大步跨过半个桌子的距离凑上去,跟熊主任商量:
“主任,熊哥...,今儿您高兴,我看着也高兴,跟您这么长时间了,咱也没外话,眼下....,您看咱去年出差,我不是垫的两万块钱出差费么,我交了好几回申请了,也跟您提好几回了,知道您忙,可是到今天也没信儿,您再给综管那边儿问问呢.....”
“嗯,哎~,这综管这帮王八蛋,吃闲饭的......,不过你也知道,现在各方面都严格,人家总得过几道审批不是,我也是忙,这事儿我想着呢,今儿高兴就多喝点儿,要不然过两天又出差,你这长途开着车也没机会喝酒了”
“熊哥,咱这可不对啊”一句话闷闷的从熊主任肩膀后面甩过来,熊主任要紧的一回身,老刘诧异的看过去,一个大鼻子、满脸沧桑劲儿的大红脸,是“师傅”,这位和老刘相交多年的基层二把手,年纪比老刘长七八岁,在几次业务活动中一直被老刘称为“师傅”,猛一出现,老刘双眼有了光,犹如呛水的旱鸭子摸到根救命稻草,他感激地看着“师傅”,“师傅”则对着熊主任手里那半杯红酒说:
“你换个白的去,我跟你喝一个,咱俩和老刘仨人什么关系,咱心里都知道,今儿酒喝到这儿,老弟也跟你说句公道话,当初要没老刘举荐,咱俩谁都不认识老朱那样的大人物,老刘多低调,认识,不说。直到竞聘,人家老刘没正式编制,没辙了,但是人家举荐了咱兄弟,要没这举荐,咱能有今天?”
熊主任听着,脸红一阵儿黑一阵儿,一个劲儿数落“师傅”喝高了,“师傅”大概是真喝多了,拦不住:
“我离得远,没法儿处处顾着他,就这么一个实在人,能力强、路子正,熊哥,他这非正式的身份毁了他了,咱没力量给解决编制,也只能指望老刘在你手底下,你多照应着,别让他吃了亏了,咱俩都敬他一杯,哥儿仨喝一个.....”
熊主任手一扬,轻轻扳过熊夫人的肩膀,熊夫人压根儿没走远,顺势往三个高个子男人中间一夹:
“薛工,可不是你说的么,咱小刘儿啊,就是实在,干工作没的说,我们家老熊没事儿就夸他,得力干将!其实你说的那段儿也都三年多了,有些事儿吧,什么功劳苦劳的,一方面看情份,另一方面也是运气不是,你和老熊都是有福气有运气的人,运气好的时候,那好事儿有时候就那么凑巧儿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熊夫人乐颠儿颠儿的,似认真似调侃的眼睛死盯着“师傅”。
被女人这么一盯,“师傅”脸有点挂不住,没搭话,直接转脸儿硬是把酒杯往熊主任酒杯上“叮当”一撞,仰脖一口喝干净,用手指头指了指熊主任,摇摇头转身回了饭桌。
眼看着“稻草”飘走了,老刘干在原地,兰子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嗡嗡的响,还没反应过来,熊夫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扭身拉着熊主任款步走过来,
“嫂子好~”兰子微微颔首
“我跟你说吧,就小刘家这弟妹,我最喜欢了,模样气质哪一样都不俗。咱两家离那么近,就隔着两条街,没事儿就找嫂子聊天儿来,嫂子工作忙,单位一堆事儿等着拍板儿,那也没事儿,只要有空,咱俩都能说上话,你说对不对老熊~”
熊主任看看老刘,眯着眼拍拍他的肩膀,眼睛扫了一眼周围,推着老刘连带着兰子溜达到僻静的角落,站定后,他接着熊夫人的话对兰子推心置腹:
“弟妹,你嫂子话说的一点儿不假,你家老刘工作人品没得说呢,我是有一万个心要护着他,照着他,可是你看,有时候这编制身份吧,没有给他这个成长的机会,钱挣得是少,那也是体质原因,咱们都拗不过体制对不对,我其实老开导他来着,怎么着工作都是干,干出成绩,我看得见,上级领导也看得见,总会有回报,你说呢,你在家也多关心关心他”
还没等兰子说话,老刘梗起脖子把话截了过去:“熊主任,你和嫂子好意我心领了,咱工作好好干着呢,这你放心,我也不求别的,想不了那么远,工资涨不涨的,那点儿钱我也不说啥,就求眼前的事儿先解决了,就刚才跟您说那个垫的出差钱.....”
“小刘儿啊,老熊认可你,肯定什么都替你想着,你俩互相帮衬,啊!赶紧把酒喝了,你看看人家王处长他们都等半天了,要不你陪着你熊哥去和他们喝一圈儿,去吧去吧~”连推带桑的,熊夫人推走了熊主任和老刘,扭身挂着一脸笑模样打量兰子:“我这弟妹,多好,看着就文静贤惠,他们男同志之间的事儿,跟咱关系,咱不瞎操那份儿心。走,去跟那几位夫人尽尽地主之谊,走吧,对了,嫂子送你那瓶香水用完了吧,回头嫂子再给你买一瓶,我知道一新牌子,特好闻~.....”
.....................
一圈又一圈的酒,回笼的客套没完没了被加工,混着酒味儿、菜味儿、烟味儿迷漫整个房间,鸭子还在汤里泡着鲜花浴,菜心儿已经被扒拉的七零八落,木质大转盘上,动过没动过的菜高低错落,紧凑的簇拥着正中间那一篮子寿桃。
白胖胖的小面团子们环绕着当中间一个大面团子,紧忙的往上凑,每个大小白面团子都向上夸张的顶出粉嫩嫩的尖儿,仿佛要争相挤破透明包装纸,穿透天花板。只是硕大的竹编篮子紧紧的箍着它们,拥挤中显出子孙满堂的活力。
“家宴”何时散去的,兰子不记得。被老刘牵着手,走出饭店的大门,看着丈夫跟熊主任去送别那些张王李赵夫妇,一团黑乎乎浓稠的雾气,堵在她胸口到嗓子眼儿的位置上下窜动,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掏出手机,滑亮了查看孩子课外班的续费信息,抬眼用力吸气,饭店里洇出来香氛、冷气和油烟的混合气体,令她快步跑下台阶,这股气体猛然提醒她想起熊夫人说的香水:两年前熊主任因疑有经济问题被约谈那阵子,忽然老刘拿回来一瓶名牌香水,说是熊夫人特意送来的,兰子偶尔用它喷马桶和下水道都嫌呛得慌,怪贵的又有点舍不得扔。
看着一路小跑着过来开车门的丈夫,兰子拿出纸巾迎上去,为他擦擦脑门儿渗出的汗,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兰子眼眶里烫得要喷火。“走,回家!”,兰子猛的钻进车里,如今,那瓶破香水,终于可以一股脑倒进马桶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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