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南京大学教授计秋枫因病去逝,留下了一句另类的临终遗言:“请大笑三声,送我上路。”其超然的生命态度不由让人心生敬意,人生洒脱与豁达,当如是也!
但尘世纷扰,如此潇洒者又有几人?
佛家认为,生命处处皆苦,红尘无可留恋。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乃是人生中的“七大苦”,对于痴男怨女们来说,尤以“爱别离”为甚。
吟出千古名句“多情自古伤离别”的大宋词人柳三变则是“爱别离”的集大成者,把人生的离愁别绪演绎的淋漓尽致。
他一生漂泊不定,仕途坎坷江湖浮沉,写遍了人世间风花雪月的无奈,唱尽了红尘中缘深缘浅的哀伤。柳永,一个出生在中国文人最吃香朝代中的失意者,一个浪迹于俗世红尘中的读书人。
从柳永的出身来看,父亲柳宜做过北宋的几任县令和通判,最起码也算个厅局级干部,虽然不是富贵荣华的豪门大户,但至少也是个小康之家。不愁吃喝,不愁住房,不必考虑稼穑之艰难,不用担心房贷之沉重。童年无忧,少年无惧,青年学有所成。
少年柳永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其志之所向。
此时的柳永意气风发踌躇满志,14岁游览家乡风景时牛刀小试,写了一首《题中峰寺》:
题中峰寺
北宋 柳永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很显然,我们从这首诗中嗅不到任何的脂粉之气与儿女之情,作品充满少年特有的阳光与灵动,才气侧漏怡然自得。这一时期的柳永内心中已经对未来跃跃欲试,向一派繁华景象的大宋高声宣告:我来啦!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柳永这样的家庭条件和个人素质,已经完全具备了鱼跃龙门“学而优则仕”所需的一切资源,只要自己不作死,分分钟走上人生巅峰,好嗨哦!
咸平五年,为了参加由礼部组织的京试,把自己一身的才华卖与帝王家,18岁的柳永背起了装满梦想的行囊,告别家乡朝着自己向往的繁华世界进发,一个天才词人的人生悲喜剧从此拉开了大幕。
此时大宋历经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三朝四十多年的建设,已经是江山稳固,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城乡百姓温饱有余,富庶稍有不足。宋朝自立国起就定下了重文抑武的治国基调,所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人们对精神文化建设还是比较重视的,追求精神享受成了大多数宋人在解决了温饱问题后的第一选择。柳永,也未能免俗。
一路向北,由钱塘入杭州。初涉人世的小柳,立刻被号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花花世界给迷住了。
湖光山色美不胜收,美酒琼浆开怀畅饮,更兼有佳人在怀笙歌左右,这次第,怎一个“爽”字了得!沉醉在温柔乡的小柳早已乐不思蜀,忘记了自己远离家乡所为何事,拜侯封相的远大理想也随风而逝。数日之后,忽觉钱囊吃紧,不复昨日之阔绰,继尔醒悟:我是谁?我是干嘛来的?
所以说,年青人如果家里没有钱没有矿,一定要“不忘初心”,才能做到“方得始终”。
在宋代要想做官,除了参加科举考试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正常途径外,还有一些盘外招可以用。比如,你的才华得到一些社会上极具声望的名士所认可,由他稍加表扬举手点赞,再经过众人口口相传层层包装,一个经天纬地之才就这样诞生了。不多久,就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重用文人是大宋老赵家的优良家风,人才一个都不能少,一向坚持为我所用供我驱驰的基本原则,定会格外留意另眼相看。如此这般,成功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了。
怎么样,这个人才包装套路是不是感觉似曾相识?和如今媒体上做广告搞销售的如出一辙。古人早就懂得了如何利用名人效应为自己谋利,只不过在现代社会被忽悠的对象由皇帝换成了“上帝”。
冷静下来的小柳也想走此捷径照方抓药,必须先要得到一位名人的赏识。
柳永的运气还算不错,恰好当时大宋名臣孙何岀任杭州太守,怎么得到孙何的认可成了柳永的头等大事。对于孙何我们大都不认识,他出生于北宋荆门,是荆门知军孙镛的长子,与其弟孙仅、孙侑合称“荆门三凤”声名显赫。此人参加科举考试连中三元,成为大宋历史上第一个获此殊荣的状元。
孙何不仅履历傲人,脾气也傲人,不是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想要获得他的接见,柳永颇费了一番功夫。
大佬面前柳永不敢托大,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经过一番酝酿后,才思泉涌,一首词中名作《望海潮.东南形胜》就这样问世了。
望海潮.东南形胜
北宋•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全词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杭州壮丽的自然景观,繁华的社会生活,当然更少不了对名士孙何的溢美之词,求人办事自然少不了要拍马屁。凭心而论,这首《望海潮》虽为干谒之词,但依然是宋词中的良心之作。词风一反柳永的惯常风格,气魄宏大,大开大阖,向世人展现岀了杭州的富庶与美丽。
佳作已有,就差推手。万事俱备,只差机会。
据说,适逢孙何家中办喜事,要请几位歌妓表演节目助兴。于是,柳永充分利用自己在杭州娱乐圈里的人脉资源,拜托一位艺名楚楚的歌妓演唱此曲。楚楚的表演果然不负重托,人如其名楚楚动人,才艺双绝艳压群芳,一首《望海潮.东南形胜》成功吸引了孙何的注意,使柳永得以结识孙何,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第一块垫脚石。
终于,伴随着这首词的流传,柳七的才名显于江湖闻于朝野,甚至风靡于国际乐坛。西夏曾经有史书记载:凡有井水饮,皆歌柳词。更为夸张的是金国皇帝完颜亮,读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时,竟然起了南下侵宋的心思,可见柳词的魅力之大。
至此,按照正常的人生奋斗剧情安排,柳永以后的人生道路应该是一帆风顺成功上位,加入大宋的公务员队伍,成为拥有编制的公职人员,吃上皇粮捧上铁饭碗。
可是柳大词人偏偏不走寻常路,作为一名史上有名的才子,又怎么可能辜负了风流才子的名号,本着人不风流枉少年的精神,继续过着“夜宿青楼饮美酒,百花丛中任我游”的潇洒日子。
后来,孙何离任回京就职,柳永还做了一首《玉蝴蝶·渐觉芳郊明媚》相送,追忆陪孙何一起游乐的逍遥日子。杭州,苏州,扬州,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出镜率比较高的三座美丽城市,都留下柳永依红偎翠醉生梦死的足迹。
柳永自18岁离家准备去参加京试,一直到大中祥符元年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京试,整整六年时间,留恋于各种各样的妓院歌坊,岀入于布满温香软玉的秦楼楚馆。
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这么在放浪中度过,在本该奋斗的年龄却选择了享乐。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仿佛是上天对柳永放浪形骸挥霍才华的惩罚,此后柳永的好运气似乎用光了,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霉运牵手艳遇开始对这位风流才子张开了怀抱,让柳永痛并快乐着。
24岁的柳永在参加礼部组织的考试前,信心满满豪情万丈,自言“定然魁甲登高第”,以哥的才华考取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探囊取物!
的确,柳永的文章写的还是不错的,只是当时的皇帝宋真宗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宅男,对柳永的风流事迹和过人才华还是有所知哓的。但可惜的是宋真宗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对柳永这种“夜夜宿青楼,日日眠花丛”的作风看不惯,自然是恨屋及乌。所以,一看到是柳永的大作,印象分也就没有了,直接给出了一个“属辞浮糜”的评价,就把他给打发了。
科场的第一次失利如同一记闷棍,一下就把柳永打懵逼了:怎么回事?哥这么有才华的人都看不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郁闷,憋屈,愤懑。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情绪的柳永原地爆炸了:
《鹤冲天·黄金榜上》
北宋•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估计是让柳永悔断肠的一首词。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柳永绝对会把它沤肥,什么“什么才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什么“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都特么假的!功名才是实实在在的!
柳永作为大宋王朝的一名有着无数粉丝的百万级别大V,在公众场合不能很好注意自己的言行,如此岀言不逊,公然宣传“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堕落腐化思想,造成了不良的社会影响,无疑是自毁前途。
皇帝看了这首词自然不爽:既然这样,要浮名何用?且去浅斟低唱吧!
终真宗一朝,柳永共参加了三次考试,一次也未被录取,当然不是水平不行,而是被皇帝拉进了科举考试的黑名单。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考场的失利,让柳永大受打击。烟花巷陌,终于成了柳永疗伤的圣地。
在这期间,柳永写了许多风靡大街小巷的诗词。当然,歌妓是柳词最知心的代言人,一经传唱,即有万人追捧,炙手可热,火遍大宋的娱乐圈。
那情形,就像是大宋好声音,柳永就是坐在转椅上的导师,谁得到了柳永写的词,谁就会成为大宋的当红明星。坊间传唱: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宋代的歌妓并不是今天人们所共知的妓女,她们能歌善舞粗通音律,有的还精于诗词歌赋,但社会地位却十分低下,沦为达官贵人的玩物,受到社会各阶层的歧视。
歌妓精神生活的高冷与社会地位低下所形成的反差,使她们成为大宋社会中的一个特殊群体。
柳永作为一个接受正统儒家思想教育的知识分子,受到现实的排挤,与她们的精神境遇相似,通过近距离接触,使柳永成为封建文人中最理解这一特殊群体的人,从而写岀一首首饱含细腻情感的词中精品。歌妓与柳永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心意相通,情感共鸣。
我乃才子仍布衣,卿本佳人堕风尘。
在柳永的众多红粉知己中,有一个叫虫娘的歌妓对柳永的影响最大,二人交往最多,数次岀现在柳词里,如在《木兰花》中“虫娘举措皆淹润”,《集贤宾》中“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征部乐》中“但愿我、虫虫心下”等。
当40岁时柳永第四次科举考试落榜,再加上与歌妓虫虫关系闹崩,伤心欲绝之后不能自已,挥笔写下令无数痴情男女黯然神伤的千古名篇:《雨霖铃•寒蝉凄切》。
雨霖铃·寒蝉凄切
北宋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词可谓描写情人之间离愁别绪的巅峰之作,个人认为是文学作品中最好的,没有之一。
自此以后,柳永便完全以文学创作为生,而那些与其朝夕相处的歌妓乐工也成了他生活中的衣食父母。柳永,也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作家,过上了让很多大宋知识分子羡慕嫉妒恨的小日子。
羡慕是因为每天有佳人相伴歌舞美酒;嫉妒是因为都特么的是男人差距太大;恨是因为丢读书人的脸了。一些大宋的文人还暗暗地鄙夷:呸!吃软饭的!
在柳永专业写作的过程中,出了许多精品,像《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就得到后世众多名家的一致赞叹。仕途失意飘泊江湖,关河冷落夕阳斜照,人生羁旅怀才不遇,令无数人感概。
当景祐元年宋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落榜生放宽录取尺度,已经五十岁的柳永闻讯,即由鄂州千里迢迢赶赴京师,并悄悄地将姓名由柳三变改为柳永,顺利地与兄长柳三接同登进士榜。暮年及第,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与《儒林外史》中的范进有一拼。
可见,谋取官位权力始终是古今男人心中无法忘却的人生追求。
只是高龄为官后的柳永仕途不顺,虽然为政清廉颇有政绩,但始终是一名基层干部,从未被提拔重用。数年之后一个寒冷的冬天,柳永在穷困潦倒中死去,既身无分文又无亲人陪伴,连如何埋葬都成了问题。
而最后将他埋葬送他一程的,是他曾经引为知己的歌妓。此后每年的清明节,“吊柳七”成了青楼从业者的节日。死后被社会底层人民纪念而形成节日的,自屈原之后他是第二人。
宋代对文人来说,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差的年代。
譬如柳永,生前写下无数风花雪月的文字,却度过了一个寂寞空虚冷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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