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事来得气势汹汹。来得猝不及防,来得让我们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我们原以为我上初一的那件事过去后,爸爸再不会有问题的,可是,他就像隔宿醉的酒徒一样,偏偏在我读高中时出了事,偏偏在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出了事。
而我,正痴痴地爱着那个叫杨美霖的女孩子,全然不知道应该如何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爸爸是被人抓了个现行。国强这次出手狠,把文章做得滴水不漏,总算被他抓住了我们的爸爸的把柄。
要命的是,我们的爸爸是栽在女人上。全蒲塘都知道方国强睡了会大队的大姑娘小媳妇,可是,没有人抓他的现行,他就什么事儿也没有。而我们的父亲,听说栽在了一个叫做矮冬瓜的女人那里,这都成了什么事儿了。
我第一次为父亲有这样的事感到羞愧。
偏偏,在这样的重大时刻,我还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在不应该爱的时候,我却爱了。我所以非常担心人们怎么看待我,又如何看待父亲这件事与我的这件事之间的关系。
真要命。
我隐隐约约知道父亲在外面有女人是我读初一那年。
爸爸在我上初一的时候,也是以气势汹汹、猝不及防的方式,让刚刚读初一的我,经历了一次巨大煎熬。
你想想吧,你看看,昨天,我们的爸爸还带着我们学校和我们大队的思想文化宣传队去公社汇报表演,没有几天的功夫,大桥口思堂家的山墙上就贴满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那时候,我们在防震棚里读书。我在防震棚里从五年级升到了初一。
那时候,你知道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水廓公社伟人思想文艺宣传汇报表演中,有如电击一般看到了那个女孩子,并从此在内心烙上了那个女孩子的形象。没错,就是烙上了那个女孩子的形象。用其他字,都不妥。就是这个烙字。
我是一个做文字工作的人,我知道,用其他字都不妥。
我的心里已经有了那个女孩子了。那个时候,我们的爸爸也还是我们大队那个有声有色的大队宣传干部。
如果情形一直这样发展下去,该多好。哪怕我们天天住在防震棚里,我都觉得世界美丽无比。
防震期间的特别办公室,其实就是一个长形的破房子。这地方,我非常熟悉。小时候,我常来。这里其实就是一个专门养猪的生产队的猪棚,是生产队用来存放猪饲料的地方,是养猪的人临时在那里歇脚的地方,是生产队煮猪食的地方。是的,猪食也是要煮的,煮熟了才能倒进猪食槽里让猪子们吃。
爸爸做过这个生产队的队长。这个生产队专门养猪,其他的事就不管了。这也是爸爸的主意。这一来,蒲塘大队的猪,每年就比其他大队多了许多。
后来专门养猪的生产队解散了。我记得这事。什么原因解散这个生产队的,我不晓得,可是,有一次,我听到爸爸跟妈妈一起小声议论:
他们说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其实是怀疑我偷偷地把猪肉卖出去。他们还怀疑我一年比他们多吃了二十斤猪肉。
三角七一斤的猪肉,他们怀疑我卖出去过。妈的,怎么卖啊?我又不会杀猪,现在也没有人敢偷偷地杀猪啊,抓到了还得了……
再后来,爸爸又回到了大队部里,坐在大队部里,还做大队粮食会计。管钱。管粮。粮仓就在大部队里面。爸爸一个人坐在大队部里。我听别人讲过,其他大队的大队部,都是大队干部们呆的地方,在大队部里开会,批斗地富反坏右什么的。可是,蒲塘里不一样了,大队部就爸爸呆着,大队干部们没有来过这里办公。大队部里,只有爸爸一个人。爸爸腰间的钥匙一串串的,每天嘀哩哐啷地一路响着。爸爸每天除了三顿在家里吃,其他时间都在大队部里。
大队部对面就是辗米机厂闲下来的时候,就开大会。一到辗米厂开机的时候,各个生产队分粮的时候,大队部这里就热闹了。
各个小队里的大劳力,全来了,进进出出,肩上扛着笆斗,嘴里唱着号子:“哎哟嗬哟——哎哟嗬哟——哎哟——嗬哟——哎哟——嗬哟……”然后都在爸爸前面的地秤上放下来,让爸爸过一过秤。
爸爸在手中的大本子上认真地记下各家各户分得多少斤粮食。爸爸手中的那个大本子上,全大队的人名字都在上面,每家每户分了多少粮食,在哪个生产队,上面都有。
爸爸的字,我琢磨过。我觉得爸爸的字写得也好,纯熟,软和,流畅。那枝钢笔,是英雄金笔,锃亮锃亮的。爸爸说,这笔金贵了,是部队首长给他的,是奖给战斗英雄方德麟的。
有一天,我问战斗英雄的爸爸杀过多少日本鬼子,爸爸说,我当兵的时候,都1946年了,日本鬼子早他妈的滚了熊蛋了。
办公室现在就放在养猪场里。一间破屋子,但现在成了办公室,意义就不一样了。我和同学们曾站在教室前望向它,觉得它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办公室:壮重、严肃,甚至美丽。有时候还有点像水墨画了。
水墨画这东西我也懂。爸爸经常侍弄这东西。爸爸会画画。家里到处是他的画笔、调色板、九宫格、放大镜什么的。但爸爸只让六一碰这些东西。爸爸和六一开始画画时,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嘴噙着指头,傻傻地站在一边。爸爸偶尔会抬起头来,看向我,然后笑着骂我一句:傻相!
家里人只是在嘴上把他当个小傻瓜,一谈到我在学校的事,家里人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哩。我们家桂生哪里傻?不傻!这小子,每次,不管考什么试,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只要一考试,苏先生就高兴得不得了,一下班,她就先到我们家里,告诉妈妈,桂生真好,又是一只筷子戳了两个糰!
庄上人遇到爸爸就要说,老方啊,你们家桂生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人才!这年头!
我听得出,爸爸这话里有怨气。爸爸经常埋怨,这年头,哪有好事摊到老方头上啊?当过兵、打过仗、扛过枪、吃过糠、渡过江,可是轮到自己的老大老二,想参军了,一个也当不上。老大上了个高小毕业出来了,老二想读高中,夏晓桐竟然就把他挡掉了,说,贫下中农不推荐你们,有什么法子?
这年头,人才!
那天的事,是突然来的。
那天一大早,我背着书包往学校去,我已经上初一了。我已经是初中生了。我满心喜悦。可是,就在我到走到夏思堂家的门口时,在大桥口,我遇上了姜国林和夏晓香他们,他们正在看思堂家山墙上的大字报,一看到我来,他们连忙脚底抹油一样的呼啦跑了。我这才看到夏思堂家的西山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从南到北,有六大张纸,都在说爸爸的“罪行”。
《请看今日之方德麟!》
方德麟:今天,我们蒲塘大队的群众,请你低头!
现在,我们一一列数你的十大罪状!
一、
你逃到河西,就可以当逍遥派了?别做梦了,蒲塘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栽了那么多树,说是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实际上是大搞发家致富。你开了鱼塘、藕塘、菱塘、茨菇塘,把公家的水面当成自己家的后花园,你这是在走什么路?你要交代清楚!
二、
你一直骂骂咧咧,心怀不满,仗着自己扛过枪、渡过江、吃过糠……可这是老黄历了,你得睁开眼睛看看,现在,老人家告诉我们,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三、
你用你方家祖上传下来的旧书、坏书替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招魂。请收起你那一套,不然,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四、
你乱搞男女关系,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只能欺骗一些无知无识的妇女。等着看吧,当更多的人们都清醒的时候,也就是你的末日到来之时……
五、……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只觉得呼吸困难,血往上涌似的。我的那么了不起的爸爸在这张大字报里,简直就成了大坏蛋,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甚至连搬到河西也成了罪状了。这成了什么事儿?我们不再住河东那个村上最好的地主庄院了,爸爸说了,不再吃老本了,不再居功自傲了,不再图享受了,我们搬到茅草棚里了。这又错了吗?
更要命的是,更刺眼的是,大字报上说:你乱搞男女关系……
我的血往头上涌了,我一手按在大字报上,哗——我撕下了第一张大字报。
一边撕大字报,一边在想,这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是谁写的?这个字,是谁写的?大队里哪个人的毛笔字能写到这么好?我只知道,大队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是夏晓桐与方国梁,但大字报上的字不像是他们写的。
那么会是谁写的呢?大队里还有谁能写得出这么好的毛笔字呢?
大字报显然是新贴上去的,浆糊还是潮的。
不管是谁写的,它在喷粪,我就得把它撕了。我三下五除二地把六张大字报撕了下来,然后,狠狠地揉成一团,接着跑到桥上,扔到了河里。
然后,我才扛着小板凳去到学校上学。
一边走,一边想,大字报上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根本就没有。以前,爸爸是一直骂这个支书不好,那个大队会计贪污了钱,那个生产队长自己也经常偷生产队的粮食。现在,爸爸不骂人了。现在,爸爸就埋头在家里,栽点儿树,种点儿菜,有滋有味地弄点水塘,在水塘里放点鱼苗,种点藕,或者,弄点菱角。
弄菱角其实是为妈妈弄的。妈妈偏偏喜欢吃菱角。妈妈说,她最喜欢吃乡下的藕啊菱啊什么的。妈妈一嘴的外地口音。妈妈是从城上来的,从大城市来的。是哪个大城市,我不知道,到现在也不知道……
但我骄傲。蒲塘里很多孩子,都喜欢我的妈妈,都羡慕我有这样的妈妈。妈妈长得太体面了,说话体面,做事体面,穿的衣服也体面。蒲塘里很多女人都学着妈妈穿衣服,可是没有一个女人穿着像,就是苏先生姐妹俩,是做先生的了,也穿着不像。
其实妈妈也喜欢陪爸爸弄这些东西。妈妈有一次去海安,特地从舅舅的家里弄来了几棵竹子,然后在屋后栽下了。第二年,屋后就有了一片竹林,蓬蓬勃勃的……
这一切有什么错?还要写到大字报上去?还把妈妈弄的竹林也写到大字报上去,真是!什么人在做这事儿啊!
我给你统统撕掉。奶奶的,你们写吧,你们写,我就撕……
三十多年后,当我步入中年,与当年我们的爸爸年纪相仿时,才突然明白了一点,那时候,其实,爸爸和母亲,一直有人暗中盯着。有人偷窥。唉,偷窥!难怪,爸爸和妈妈原来一直在惊恐中过日子。
爸爸于是经常叹气,妈的,你要真是个蒲塘大队的普通社员,谁他妈的也不搞你。他妈的,我打仗倒打错了?我46年的兵?我错了?他国强一天仗也没有打过,还是个中农子弟……
妈妈也跟着叹气,唉,看来,他们又是去外调我爸爸他们了。唉!这日子怎么过!我爸爸人都已经死在外头了,也没有跟我到蒲塘里啊……
妈妈的话里,全是害怕。
我不知道外公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外公没了,早就死掉了,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我羡慕蒲塘里的其他孩子,他们都有外公,他们的外公,不是在村子时,就是在邻村。他们经常能到外公家里,吃好的,喝好的,还能拿回家好多好东西……
听说外公死在了美国。他是那天在妈妈和爸爸小声说话时,偷偷地听到的,只是,他不敢说,怎么也不敢说,家里大人讲了,就是死,也得嘴上上锁,不能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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