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是一年春好处
春山连雨初晴的鹤栖山晨雾霭霭,东一树西一树的桃花在微风中喜笑颜开。
竹林深处有茅舍两间,屋外是三两排木架,晾晒着各类药材。屋内的竹床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阳光从小窗投射进来打出一段光柱,尘埃悠悠地漂浮着。光影游移至少年的脸庞,他的气息缓而悠长, 似是沉溺于一个幽深的梦境。
梦里的少年一身青衫,正端坐于几案旁写着药方。身后的书架上堆满了医药典籍,有简册,有帛书,有卷轴装,各式各样。
他的生活被医药填满,每天不是采药、制药、阅书写方,就是出山行医。直到有一天,他救下一个身患重疾的女子,她说要报恩,便一直跟着他、动摇着他。有关于她,总是会回到一个画面:
掌灯时分,挂树旁,她亭亭而立,两重心字罗衣。她和月折桂,浅浅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煞是可爱。
之后,再想要追寻她的身影总是一片迷蒙。心里的酸涩感油然而生,久久难以抚平。
宋逸睁开眼,摸了摸心口,怅然若失。这个梦太过真实,就好像是他自己的一段久远的记忆重回身体。
头部的胀痛感越来越强烈,疼痛使他突然反应过来,“我不是在办完母亲丧礼之后跳崖了吗?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醒了?”
宋逸抬眼看见一须发皆白的老翁,一声“师父”脱口而出,他觉得相当诧异,又改口道:“老先生,这是哪?我为什么在这儿?”
老头一脸嫌弃,“还能是哪?鹤栖山。你既然醒了,把药喝完就赶紧走,别躺屋里碍我眼。”说着,递过来一碗药,闻着就觉得苦。宋逸没有迟疑,一饮而尽,头部痛感瞬间缓解许多。
他起身,跟着老头出了屋。还想问些什么,结果老头一指前面的山路,“你就沿着那条路一直走,过了那片竹林,能看到一溪流,蹚过去,再沿着桃花径一直往前就出山了,以后最好都别回来了。”
老头说完,从门前的晾衣竿上扯下一件粗布长衫丢给宋逸,又从怀里掏出一青瓷药瓶递给他,“什么药,反正你闻闻就知道了。”最后,老头也没道别,直接转身进了屋。
宋逸呆愣几秒,朝屋内深深鞠了一躬,换了衣裳便出发了。
春日的山林既清幽又热闹。可宋逸无心一路的春光,一边匆匆赶路,一边试图理顺当前的境况。
两年前的暑假,他来过鹤栖山。
当时外公还在世,带着他过来爬山。他们发现一株建兰,远远地便能闻到淡淡的幽香。他想把兰草挖了带回家,可外公认为,它肯定喜欢呆在深山。一老一少于是约定,往后每年夏天一起来鹤栖山赏花。
可是,那年冬天,父亲外遇被发现。外公气极,要去教训他,结果突发脑溢血去世。母亲悲痛万分,狠下心把婚离了,带着宋逸搬回了外公的老房子。那之后,他就只有母亲一个家人了。
母亲一直沉浸在伤痛中,每日抽烟酗酒。那时的宋逸好像总有发不出的怨气,憋的慌。在家免不了和母亲争吵,成天就在街上游荡。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遇上了顾清风,一个看似仗义大方却心思深沉的社会青年。
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啊,交上这么个朋友。不过,既然自己还活着,那么有些仇怨早晚要找他了结。
有对不起他的人,也有他对不起的人。一想起小包子,宋逸就感到愧疚万分。
第一次见面,这个脸上肉嘟嘟的少年被一群小混混围追堵截。
宋逸本不是一个行侠仗义、爱管闲事的人,但是看到小包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甚是可怜的样子,他没忍住,妄想通过好言相劝让一群混混放弃到手的包子。
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被打进了医院。小包子一边痛得嗷嗷乱叫一边疑惑道,“看你一副生人勿近的狠样,还以为你很能打呢,没想到啊没想到。看在你为了我负伤的份上,我们做兄弟吧,以后我罩着你啊....”
那天在医院,母亲抱着宋逸大哭一场,她说,“往后我们母子两好好过日子。”
可是,老天爷就是不肯让他们好过。
不久后,母亲查出肝癌。宋逸办完住院手续,站在病房门口迟迟没有进去,他怕自己先崩溃了。
除了他,母亲还能依靠谁呢。一股无力感慢慢升起,将宋逸完全淹没,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家里本没有多少积蓄,为了母亲的手术,宋逸做好心理建设,藏起满腔愤怒,去找了久未谋面的父亲。
后母的一句句冷嘲热讽,宋逸都忍了。可这个耀武扬威的女人始终不肯拿出一分钱,而他的父亲只顾抱着他们刚满月的女儿,不发一言。
对于这个亲生父亲,宋逸是彻底失望了。
那之后,宋逸记得,小包子来找他,他们一起在江边喝酒。两人都喝多了,小包子吵吵着要给他出气,结果愤愤地砸了他父亲家的窗户。伴随着玻璃破碎落地的声音,突然爆出一阵婴儿啼哭,两人撒腿就跑。
跑了一段路,宋逸感觉脑子清醒些了,两人放缓了步子,他听到小包子有些犹豫的声音,“哥,你不要泄气,起码你妈妈现在还活着。有些事情的发生虽然由不得我们,但是我们可以自己决定如何面对。”
宋逸停下,看了看这个十五岁离家出走的少年。
小包子兀自说着,“哥,我也快走了,我应该会去到某一颗星星上面。我不想看到婆婆难过的样子就偷偷从医院溜出来了。你以后如果想起我的话就抬头看看星星, 我一定是最亮的那颗。”
后来,小包子真的走了,是为了他。
那天,雨下得好大。不管宋逸怎么吼叫,小包子也没有反应。
没有体温、没有气息,他真的离开了。
宋逸心里又挂念着母亲,只能留小包子孤零零地躺在昏暗的仓库里。他急急地跑去医院,还是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他在乎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怨自己无能,深深的负疚感让宋逸决然地跳下了山崖。不曾想,他竟还活着。
回忆戛然而止,宋逸抹干脸上的泪水,抬头看了眼远处绿荫掩映的浮云镇,傍晚就能到了。
浮云镇,来福小卖部。
宋逸盯着墙上的日历,声音有些发颤地问柜台后的大姐,“请问,今年是几几年?”
“17年啊。”
“不是19年吗?你别骗我。”
大姐吐掉瓜子壳,嘀嘀咕咕,“小伙子长得是好看,可脑子指不定有什么毛病哦。”
宋逸狂奔到街道上,抓住人就问:“今年是几几年?”
在确定这是17年的春天之后,宋逸整个人都处于狂喜状态。他好像一个在不断充气的氢气球,下一秒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宋逸抚了抚狂跳不止的心口,“凭我现在的医术,一定能守护好外公、母亲和小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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