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被幸福所伤。
莎士比亚: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庄周: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放不可方可。
第一场:
(黑幕起,封闭的空间里,三个青年人背对着坐在三座高台之上,三束灯光两两交汇。)
莎士比亚:醒着还是沉睡?400年了,现在有人能告诉我么?嘿,坐在我身后的朋友,我知道你在那儿,听见了吗?
太宰治:听着呢!外面春天已经过完了吧,你可瞧我身上的这些汗,流也流不干,像黏黏的海水一样裹得我不透气。
莎士比亚:是啊,已经过去400个春天,林间的驯鹿不见了,画眉鸟的歌声也听不到了。
太宰治:这样的天气真让人心中难受,要是美惠子能在就好了,对了,你还不知道美惠子是谁吧?她是我去年在冲绳县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温柔,像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当时我很想带她回津轻的家中,然而我不敢开口。我不能保证她一定会答应我,如果我提出这个要求,她也许会以为我有任何企图,甚至连朋友都会拒绝和我做。但即使美惠子答应我了,我也不一定能保证我的家人会接纳她。
我在津轻的家很大,家里的房间很多,我总是爱坐在门外长长的走廊上,自己独自看窗外的农田和农人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坐在旁边陪着我,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死了,家里再多的人都不是我的家人。对啊,我只是寄住在我父亲的家中,连一条受伤的小狗偷偷养在自己房间的壁橱中,都会被哥哥们检举,又何况是美惠子这个人呢?我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像当时的那条小狗一样,被父亲摔死,我是否还会再忍下去而不是跟那个家里的所有双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同归于尽。
最后离开时,美惠子来送我了,但是我没从仆人抬着的轿子中下去。我只要一看见她,就会想起妈妈,我不记得妈妈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了,但至少今天,我不要再想起来。我记得自己忍着眼泪将父亲摔死的小狗埋葬的时候,所以我真的无法开口请求她,和我一起回到那座有很多房间的家。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美惠子,美惠子…
莎士比亚:我没见过她,但能想象出来她应该是奥菲莉亚那样的女人,温柔的气质里充满着忧戚,忧戚中又有坚定的力量。她们总是沉静的,忠诚的,然而她们的忠诚又容易脆弱,所以疯癫和发狂是她们的宿命,绝望和毁灭是她们的尽头。噢,难道悲剧才是人世间所有存在的宿命,难道人世间所有的存在有一天都将不复?伟大的耶稣,你何时重临人间,你要如何才能启示这些混乱的生命以秩序,还给他们安稳的生活?
400年了,我死去了,可我的一部分还在这英格兰的天空中飘来飘去。女巫的荒野已经腐朽,我还是不能沉睡,你们沉睡的人啊,如何才能醒来?第四百个春天也将要结束了,然而你们还在如梦的世界中,睁开睡意昏沉的眼睛看一看吧,你们的时间——消亡得很快。
庄周:我醒来了,可我却成为一只斑斓的蝴蝶,在我飞舞的树下,有一个年轻人躺在阴凉里。他睡着时候的脸容如此熟悉,简直跟梦中的我一模一样,但当我飞近时,我仔细地端详他的样子,并没有呼吸吹向我的翅膀。我开始明白,他的死亡结束了,我的初生开始了。很快有一群人过来发现了他,他于是被新翻出的黄土覆盖在树下。
春去秋来,我绕着那棵树飞来飞去,寸步不离。我从没有在夜晚睡去,也没有在白昼醒来,只是尽可能以均匀的速度振动着远比身体硕大的翅膀,然后感应着一阵旋风在东海的海面上翻涌起滔天的巨浪。偶尔会有水中呼救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但我无心飞到声音的源头查探,就让他们溺水吧,一些死亡结束了,一些初生又将开始。
猛烈的冬天终于来了,西北风带来的大雪将这棵夏天的树压得几乎要倒塌,我的翅膀也越来越沉重,虽然还是白昼,可眼皮已经渐渐支撑不住。我想就此算了吧,像那些溺水的人一样,停止扑腾什么也抓不住的双手,往更深的海底沉下去,沉下去。我果真开始下沉,只不过是在刺骨的空气中。我用眼前的余光微弱地瞟着那棵白雪皑皑的大树,脑子里回放自己的一生,从繁荫到枯黄,从枯黄到陨落。
我无声地到达地面,同时睁开了眼,一棵椿树在正上方遮住了正午曝晒的烈日。大风吹落簌簌的旧叶,像蝴蝶的翅膀。
(黑幕落,太宰治从高台走了下来,在舞台上不停地绕圈,他的身影在灯光中时隐时现。)
第二场:
(黑幕起,封闭的空间里,两个年长的人背对着坐在两座高台之上,两束灯光交汇。一个年轻人在高台之下低着头不停绕圈子,一束灯光跟着他移动。)
莎士比亚:嘿,坐在我背后的老兄,你瞧见下面那个年轻人了么?
庄周:看见啦,他总是低着自己的头,还以为走了能有多远呢,其实一直都在绕圈子,甚至连那束白光都没有躲开过一次。
莎士比亚:是啊,我看着也是可怜,想想自己几年前,什么也做不好的时候,也是这样爱低着头,走来走去不知道要找个什么东西,盯着地上那摊白光都觉得瘆人。
庄周:你觉得瘆人?你以为那光已经从你我身上移开了么?抬头看看吧,跟在他身上的同样也照在你我的头顶。
莎士比亚:现在你是如何学会和这束光相处的呢?我看着你和我的似乎很像,当初你认识我时,也是这样说,所以你才在上面叫住我,将我拉了上来。
庄周:忽略它,然后常常记得抬起头来看看。
莎士比亚:忽略?可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甚至笼罩住我的每一步中,我怎么可能对这些苍白的、惨白的东西视而不见?它就像一个无声的鬼魂,一个恐怖的幽灵,时时刻刻跟在我的周围,我就连低头睁着眼已经是用尽全力,又怎么敢常常抬起头来直视?
庄周:它的确是存在的,也的确会左右你的方向和经历,但终究它也只能做到这些而已,却不能控制你是否抬头的动作,你抬起头后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何物,你眼中看到何物之后又产生怎样的情感和思想。在你之前,有另一个人坐在我背后,而我也不是一早就坐在这儿,一早就能明白自己其实可以忽略那束跟在身上的光,一早就敢抬头看看。
莎士比亚:后来的事情我知道了,他将你从下边拉上来,然后现在我坐在你的位置。既然我已经坐在你的位置,又在冥冥之中看见了这个困在下面的年轻人,就应该想想办法叫住他,然后顺势也拉上来。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面对那束光,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可又不想就此放弃任何抵抗。其实抬头看看又能如何呢?那不过只是一束寂寞又冷酷的光而已。
庄周:就去做吧,如果你怀着强烈的心情,那束光并不能阻止你,他只能一步一步跟从,在头顶以压迫的形式给你造成短暂的恐怖和畏惧。
莎士比亚:你信任我能有拉他上来的勇气和能力么?或许我连叫住他的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甚至觉得在你即将从我背后消失,当你的那束光从我们光的交汇点中抽出时,我不过又是一个软弱的个体,时时陷入新的绕圈子中,被另一个个体在更高处冷眼凝视。
庄周:只要你不转过身,我永远都在那里,只要你记得抬头,我们就能始终看到同一片天。
莎士比亚:嘿,下面的年轻人,你正在原地绕圈子呢!抬起头来,下面的年轻人,年轻人…
(黑幕落,庄周头顶的光灭,退场。)
第三场:
(黑幕起,封闭的空间里,一个年轻人站定在高台之下,一个稍年长的人坐在高台之上,两束灯光交汇于舞台地面,年轻人的脚下。)
太宰治:是你在叫我么?(抬起头扯着喉咙,将声音送到高台上)
莎士比亚:对啊,你能看见我么?我就坐在你头顶的高台上。(低着头,焦急地朝下喊)
太宰治:我看不清,那束光实在太强烈了,你叫我有什么事情?
莎士比亚:我在上面观察你很久了,发现你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所以想帮帮你,拉你到更高的地方来。
太宰治: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愿意帮助我啊,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莎士比亚:因为看见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自己,这短短的几天使我意识到,过去自己是怎样可怜地走在下面。你放心吧,我帮你是出于自愿,不需要你有任何东西回馈我。
太宰治:还是不行的,我已经习惯了下面的环境,也完全不知道上面是什么样子,万一你怀着帮我的心情拉我上去,却让我陷入更糟糕的地步,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心?
莎士比亚:你听我说,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好,我深知我们都是同一类人,也有同样的顾虑和怀疑,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来更好的地方。以前当我也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的时候,总是会对身边的一切习以为常,但当我今天看到你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一天将我拉上来的并不是陌生人的援手,而是潜藏在内心的声音。你可以先听一听你心里的声音,仔细点儿,你一定能听见的。
(舞台安静,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不要抬起头来,太宰治,你必须低着头才可能找到路,坚定一些,你就快要走到出口了,专心走你的路,除了我以外什么声音也不要听。)
(太宰治于是继续低着头,绕着地上那一摊白光,像是绕着一整片为月色挥洒之下的湖面。沉沉的叹息从他的头顶传来,经久不息,一声一声荡漾在整个舞台上。)
(黑幕落,所有人退下。)
第四场:
(黑幕起,三座高台矗立在舞台中间,两束灯光照在空中的不同高度,一束灯光照在地面上。)
庄周: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是谁说得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现在我把它讲给你们听听。
在东海海面有一群生物,他们非人非妖,只是一些因为溺亡者沉落海底而同时衍生的。比起庞大的人类群体,他们的数量并不算多,并且有着极为相似的外表,以半个计数。有一天,当月华朗照的时候,其中半个不知怎得就离开了海面,漂浮在了半空中的某处位置。
本也是机缘巧合,离开了就离开了罢,但当这半个低头往下一看,才发现还有许多几乎一模一样的半个浮浮沉沉,在同一个位置打转,孤单又拥挤的样子简直触目惊心。于是他心想:
为何我要看着它们如此可怜地徒做挣扎,我岂非不能叫醒他们,把他们都拉上来?
后来那率先醒来的半个果真开始往下叫,也将所有在海中浮浮沉沉的半个都叫醒了,但底下原本平静的一片顿时沸腾,所有半个中间开始蔓延出一种恐慌和威胁感,在月光所照耀之外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半个敢往白光之外扩散。
惊人的一幕出现,这些拥挤的半个们像那些在雷雨之夜而沉船的人们,纷纷踩踏在对方身上,也纷纷将地方拖拽住,于是半个、半个地葬入海底。危急之中,空中的半个救下另外半个,而还有半个则不小心飘到了白光之外,浮游在黑暗与白光交界之处。
从此,这因为人们死去而出生的半个们,合起来只剩下一个半。
莎士比亚:真是个奇幻的故事,可惜我永远也无法将他拉上来了,也许第四百零一年过完,我也该是时候沉睡。
太宰治:亲爱的美惠子,亲爱的妈妈,你们会在这光的下面么?如果我不放弃,是不是有一天就能走完这条路,然后再见到你们?
(舞台安静,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时候了,开枪吧。)
(“啪嗒”——泡沫碎裂。)
(灯光全部亮,整个舞台的全貌出现,太宰治低着头走了一生的路上长出一棵大椿树,一只蝴蝶在整个舞台上飞来飞去。)
(黑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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