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之后的潮气氤氲,枫杨的果实一串串晃动,反射着下午的阳光,明亮的黄绿色闪来闪去,闪出一条小路。小路上渐渐的出现了一个背影,身着青衫小褂藏青裤子,着一双小小的黑色棉布鞋。那个小脚女人就是我的外婆,高密话叫姥娘。姥娘是高密人,跟我姥爷他们一家都是水库搬迁到东北四平的一个农场里面,乡里面几个生产队都是那个地方的人,所以很奇异的是这个地方明明是东北,讲的语言却是山东话,我的语言天赋就是穿梭在姥娘的高密话和姑奶家的东北话之间练习出来的,这是题外话。
(图片来自网络)我的姥娘是山东高密人,喜欢穿着老式的斜开襟的棉布褂子,也叫布衫,上面有漂亮的盘花扣子。她会自己做衣服,好像无所不能,印象里姥娘总是咪着眼睛带着笑容,头发总是在后面扎个盘发髻子,一丝不乱,衣服也是干干净净,一双小脚走得极快,一直很勤快,对别人总是很亲热,四里八乡的人都很尊敬她。
姥娘待我一直极好的,一方面我是她的第一个外孙女,另一方面我家离着姥娘家最远,只有星期天或者暑假才回去。每次回去,姥娘总会很开心的挑高音量说,“娟~来了”,高密话一叫我的取名,我都满心的欢喜。姥娘把我们迎到里屋,等我们上了炕,就会走到北面窗子的两口黄木箱子边,掀开上面的盖布打开箱子盖,捧出各种好吃的给我。一边给我一边说,这个是谁谁谁给她的好东西,专门留着给我的。有时候是黄桃罐头,有时候是奶糖,有时候是青岛饼干,所以姥娘的那间屋子和那口黄箱子,总是散发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从不缺糖,那个5分钱一块白糖球的时候,别的小朋友吃不到糖的年代,我的丰盛感满满。每次从姥娘家回来,姥娘都会给我用纸包装上半斤糖用纸包起来让妈妈带回家,或者把我的口袋里塞满糖球。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糖,白色的球像玻璃弹珠一样,表面涂着一抹红色或者绿色,每次吃的时候嚼嚼就酥酥的化掉了。化着吃或者嚼着吃都好的,一点不沾牙,也不硬。每次吃着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姥娘笑眯眯的脸。
姥爷在我6岁还是7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去世得过程也很神奇。据说是跟兄弟在路边卖东西,一边吃着猪耳朵,一边喝着高粱酒,喝着喝着就迷糊了滚到后面的沟里。等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姥爷送到10公里外的镇医院上,已经去了,脑溢血。我对姥爷没有太多的印象,就记得她他会从小卖铺柜子上的罐子里掏糖球给我吃。但那之后,姥娘家的小卖铺就慢慢不开了,剩下姥娘和小姨住在老屋里,那个时候大舅也已经失踪了没有消息,二舅、妈妈和二姨都各自成了家,除了我们家比较远之外,他们都住在离姥娘家不远的地方。所以,有记忆的时候,就是我暑假里,就很自由的住在姥娘家,听姥娘说故事、看星星、吃瓜。那是我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既放松又温柔的记忆。
那是怎样的一个画面啊!~姥娘家在村子中间,几家人家离得很紧,不是那种特别空旷的院子,南面圈出来做园子,里面种了豆角黄瓜、白菜辣椒,西红柿等等,还有专门为我们这些孩子种的黄色西红柿青色西红柿,还有癞瓜等等,黄柿子可是稀有品种,癞瓜爆开来就可以摘下来剥里面的,红色肉甜甜的,做零食。还是秋天可以吃的甜杆等等。园子的墙和房子之间就是当院子,晾晾衣服,放放水井,养养鸡什么的。外婆在压水井上面,支几根粗木棍,搭个棚子,在园子里面种点方瓜什么的顺着院墙就爬到了棚上面,大叶子密密的,不时还有方瓜垂下来,还有瓠子,长大了就可以摘下来包饺子吃。
我们晚饭后,就拿着小板凳,坐在下面乘凉,桶里井水冰着瓜,有夏风透过来一阵叶子翻腾的沙沙,蟋蟀的鸣叫生生不息,偶尔还有外面篝火的烟飘过来,一点点叶子燃烧的香味和呛人。院子被姥娘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鸡屎鸭屎,坚硬的地面上面有软软的细土,只剩下赤脚走在上面细细土沫沫的感觉,踩在上面特别的舒服。我就赤着脚贪凉快,黏在姥娘身边,或者靠在她的腿上,或者坐在她旁边抱着胳膊,缠着她给我讲故事。
“姥娘姥娘,再给我说个事儿呗“
“囔,说什么呀?给你说说皮猴子精“……
“姥娘姥娘,再给我说个事儿呗“
“囔说什么呀,再给你说说淮河的王八精“……
餐桌一样大的王八精,还有会变成妈妈吃小孩子的皮猴子精,我不知道姥娘从哪里听来的这么精彩传说,让我夏日的晚上瞪大了眼睛、驰骋在想象的星河。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叫莫言的作家,他写的小说《娃》诡异风格跟我姥娘讲的如出一辙,我想应该是高密那个地方的文化,突然想什么时候回姥娘出生的地方去看看。
那个时候,最开心的是害怕的时候可以跟姥娘睡一个被窝,躺在她身边抱着她松软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姥娘大臂的肉松松软软的,摸上去有点凉,舒服极了。那个时候的我,嫌弃爸妈房间空气污浊,已经自己一个人睡一个房间了,但是到姥娘家就要赖着躺在她的怀里,我总是能睡得很好很香,放下倔强和对抗,安心做回那个乖顺的小孩。
姥娘原本就在村子里面很有人气,除了这个村子的人很多都是亲戚乡亲姥爷的兄弟亲戚极多、她辈分很高之外,她待人非常的亲热,好东西都留给客人吃,所以印象里面大家都很喜欢她,每次赶集,一路走过去,总归是姨啊,舅啊,三姥爷,二姥娘什么的,都会给我们打招呼不停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姥娘会推拿,这边总有干活的人腰扭了、脚扭了或者小孩子胳膊掉了,都会找姥娘,姥娘就会给人家推拿接骨。还会一些很神奇的术法,比如帮小孩叫魂以及一些偏方等等,甚至还可以帮人家寻物。姥娘六十几岁失去了丈夫,还有一个最有出息、最聪明的大儿子失踪,自己四十几岁还得过脑出血,虽然奇迹般被抢救了过来,但是还是有些后遗证留下来,比如头疼呀、血压高等等。但印象中,她一直笑容挂在脸上,她的大拇指一直是肿的,很少抱怨或者讲谁的坏话。
后来我渐渐长大,姥姥经常头痛或者后背痛、胳膊痛,我就给她头上刮刮痧、按按背捏捏胳膊,她教教我我就能给她捋巴得很好,什么刮痧推拿很早就学会了。看她用针挑眼睛里面的“鱼肉”,也就是翳、学名白内障,盐水洗眼睛等等,在旁边给她帮忙也潜移默化的学会了。到后来,每次去看外婆,都会给她从后背到胳膊、到眼睛都捋巴一顿,刮刮痧放放血拔拔罐,弄得她很舒坦。我曾经问过姥娘,我这么厉害,要么你好好教教我吧,我也帮人家推拿接骨吧。姥娘笑着看着我说:你好好读书就好了,学这个干什么?做这个大拇指都快残废了,很累很累的。但是,姥娘没有想到,五个儿女就我妈妈学会了她的手艺,而十几个孙子孙女里面,只有我不仅学了她的这些推拿刮痧术,还自学了很多中医的东西,自然疗法的东西,以及西方的触疗愈,并且能够帮助到很多人,虽然她没有拦住我选了这样辛苦的一条路,但是我想可以帮到别人外婆也许会很欣慰吧。
很多年以后,外婆去世以后,我才听二舅妈说起,老太太有多厉害,不仅能通过数窗棂帮人寻物,甚至连自己的死期都算到了,早早准备了寿衣。
是的,姥娘已经离开了我。大概是我结婚后的第二年,外婆去世了我却因为工作忙离家远请不下来假而没有回去。当我过年回去当面给姥娘上坟的时候,望着那个坟包一抔黄土,我才真切的感觉到斯人已逝、留我一人,跪在地上哭的不行。外婆去世得很干脆,听说是挂点滴的时候就过去了,也没有什么痛苦。妈妈为这个事情很纠结,一直想着要去找医院,说算医疗事故。但是,给她挂水的也是一个表亲,然后最后就这么过去了。
我不愧疚没有参加姥娘的葬礼,其实到后面也是随着我的远离家乡渐行渐远的一个过程。到参加工作以后,我就只有过年能去外婆那里呆几天,跟她缠绵一下,但是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理我,因为来看望她的亲戚后辈也很多。所以,也就越来越淡了。
还有就是死亡可能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并没有那么吓人的事情,我也很少梦见外婆,我觉得姥娘那么善良应该去了天堂。还有就是,我觉得外婆去了挺幸福的,她活了八十几岁,去世之前,我已结婚找了个不错的人家,她的长孙我的大哥已经结婚也有了女儿,四世同堂的日子也过上了。我很早就会孝顺姥娘了,上大学的时候就买了很多北京的好吃的给她,后面自己兼职赚钱了,也会给姥娘钱花,虽然不多但是她很开心,所以我觉得有我这样的外孙女应该是很开心的。其他的孙子孙女都超级爱她,每次去看她都亲的不行。我在她活着的时候好好孝顺了她,她不用忍受那个难受的肺心病和脑出血后遗症的头痛,不用忍受自己越来越邋遢的情况,应该很舒坦了吧。天堂里面应该是个干干净净、美好的女子了吧。
一抹青衫在心里,我以为对姥娘很亲,但是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外婆的命运,没有仔细的了解过这个人,关于外婆的很多记忆都是碎片的模糊的。
姥娘以前没有名字,外面的人都叫她刘传义(姥爷的名字)家的。她说她没有文化、不识字,但是我偏偏觉得她教我的道理,比如要干干净净的,要抓紧时间做事情,教我绣花,教我不能头发乱糟糟的出门,教我自己做饭,教给我妈妈的那些人情往来的事情,又传到我这里,都是大家闺秀的感觉。后来我上了高中,专门去问了姥娘的名字,原来她叫做魏爱珍,这个名字,我觉得起的比我的名字起的更用心更有文化,应该在起名字的人心里姥娘是很受重视的。我知道姥娘有个哥哥,在敦化七十几岁还坐火车来看她。再到后面听说姥娘原来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姥娘的父亲家教很严,姥姥出门必须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然后,知道姥娘小时候要学很多东西,女红做饭等等,还要每天蒸火烧给家里的长工,原来地主家不都是周扒皮,也是全家都要干活的。再到后面听二舅说,姥娘的爷爷还是父亲是秀才,特别优秀,在当地还是很有名望的中医,可惜四十几岁就去世了,没有把医术传下来,再后来,姥娘怎么跟民兵团长的外公认识嫁过去的,我都完全不知道,因为姥爷去世得早我连姥爷的脸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名字。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家庭出身教养,姥娘每次出门之前,总要拢一拢头发,再拉拉褂子,掸掸身上的灰再出去。虽然身在农村,但是出门背溜直,衣服总是一尘不染。外婆的脚,只有我一个八岁的孩子的手大,是裹脚女人,外婆应该是1930年代生人,民国那个时候还裹脚应该家教非常严吧。我给外婆剪脚趾甲的时候看过,她的脚完全变形了,脚趾全部蜷曲到脚掌下面。听她说起过,当时只有五六岁说那个时候裹脚特别疼,夜夜睡不着。解放以后,女人不裹脚了放开了脚依然就是我8岁的脚那么大。所以买鞋子都买不到,只能自己纳鞋底做鞋。我经常看着外婆的脚脚会发呆,感觉自己的脚疼。
(图片来自网络)我对外婆很依恋,也很爱她,我想我身上有一份品质源于她。而她跟母亲之间的关系,却是我一直要调和的。母亲一直恨姥娘封建思想,逼着母亲跟她不喜欢的父亲结婚,到后面父亲心脏病发失去了劳动能力,日子过得窘迫辛苦,母亲就更恨上了姥娘,即便姥娘照顾我妈的两次月子,即便姥娘在老姨家住着还帮忙带我弟弟,母亲依然无处安放她的对命运的不接纳,所以姥娘也变成了她情绪的一个出口。常常母亲就会跟我说因为姥娘她会这么惨,等等。有时见到姥娘也会争吵,但母亲是一边是恨着,一边又想要照顾姥娘,帮她处理各种杂务,还不受姥娘的待见。姥娘去世之后,妈妈其实哭的很伤心,我听说她足足在寒冬腊月,最冷的时节给姥娘守灵,哭了三天三夜,腿跪得都疼了半年。那些恨意,并没有随着姥娘去世而消失,而是失去了出口横冲直撞,直到有一次,我好好听她说起了那些悲伤,和一直想要的肯定而不得,我可怜的母亲才慢慢放下了。
有时候会觉得恍惚,我发现我不知道外婆失去了外公之后的20年是怎么度过的?也不知道她失踪了那么久大儿子,怎么去填补思念。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大女儿过得不幸福痛苦,对她多年的怪罪和指责?我想不出她怎么一直对外人微笑,怎么会对儿媳妇、儿子偏心甚至很凶。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母亲又爱又恨的感情,也承袭到了我的身上?太多太多的不知道,让我感觉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叮咚叮咚,手机铃声响起快递来了,也把我从回忆拉回来了,我想是时候再去连接一下母亲、连接一下姥娘,否则这些活生生的女子就像风一样消散在空中,尽管他们曾经如此坚韧、强大的活过。我想抓紧那一抹青衫的影子,仿佛那是自己的命运。
(图片来自网络)莞桃桃2022年6月4日于灼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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