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令】听锣响人聒。恨安平尚遐。把青山乱踏,似南飞倦鸦。腹空空眼花,又遭强人压。才得了生息所,转眼却全舍下。
上回讲到裴小三的断舍离①辞家,颍河干发水,淹了裴桥寨,18岁的保长裴老大和12岁的兄弟裴小三将爷娘送到西寨墙暂避,爷娘催促两个孩子赶紧逃亡,一家人生离死别好不悲伤。
却说老大裴有田和小三儿裴有禄跪别爷娘,慌乱中涉水出了裴桥寨西门。
西门外也都是水,往熟悉的许昌,肯定没指望了,一路向南逃,水在后边跟,连走代跑,小三儿比大哥跑得还快。乡亲们也都走散了,逃亡的人群里,谁也不认识谁。路上有骑马的,有骑驴的,更多的是驾奔的。
走了几十里,渐渐没了水,但人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股人流缓缓前行,漫无目的。天黑时他们到了一个火车站,有运兵和运粮食的。裴有田上去问,说是去武汉的。他说自己曾经干过税警团,对方肃然起敬,爽快答应了他们两人跟车。
闷罐子车“克里咔克里咔”地前行,尿骚味、脚丫子味、劣质酒味和汗味混合蒸发,令人作呕。俩人又累又渴,只觉眼皮打架,好容易搭上救命的火车,啥也顾不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走了多久,被穿皮靴的一个军官踢醒,问,干啥的?
俩人睡眼惺忪,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我是谁,要到哪里去?无解。军官说,给他两身军装,都给我穿好了,褡裢我先替你们收着。褡裢里只剩袁大头,小三儿不愿意,想抢回来,被大哥死死按住,两人再不多说一句。
裴有田穿上军装正合适,小三儿才十二岁,穿上像个三毛从军记。老大说,别吭声,等机会我们跑。老大当过兵,知道兵痞子的好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随时当炮灰,离开部队一年多,犹厌言兵。但是想跑就得装的像,乖乖听话寻找机会,不能硬拼。
不知过了几站,中间停下来,有兵下去撒尿,他俩也跟着下了车。尿完了,裴有田拉着小三钻过车底,跑到火车另一面猫着,等车开走,他俩赶紧脱下军装,像个三毛流浪记,混同于一般逃亡老百姓。,
天亮时,他们发现一块水泥站牌,白底黑字:信阳。
褡裢里的银元已经改姓,他们不名一文,咋活下去?两人没有主意。俩娃又脏又黑,有气无力,昨天还在家啃羊头吃油馍,今天就流浪街头了。昨天还是管几个村寨的保长,今天就是难民了,不甘心,不甘心。
“一定要照顾好你弟弟!”爹言犹在耳,要紧的是先活下去。裴有田四下里观望,车站的人并不多,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朝一个还亮着灯的低矮屋子走去。
这是一间扳道工的宿舍,扳道岔的老头在值班房还没回屋,炉子上有一个黑乎乎的铁壶,一张木床,一个铁锅。不管了,先找吃的。两人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白洋面馍,掰开分着吃。几棵小葱,正好当菜。再喝口水,温饱问题解决了。离开,他们想。
“谁来了?”吱呀一声,扳道工老头回来了。看到两个不速之客,老头不但没恼,似乎还很高兴,稀客呀!“唉,可对不住,太饿了,没跟你打招呼。”老大赶紧给老头赔不是。“没事没事,你这是从哪来呀,要到哪去?”
老大把这两天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一遍,全程实话实说。老头没想到北方发大水的事,只听说鬼子闹得厉害,人们都传着鬼子飞机炸了花园口黄河大堤了,部队都在南撤。终于圆上了,弟兄俩知道了发大水是鬼子的事,让他们失去家园,也是万恶的鬼子的事。这仇大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家是南阳县赊店镇的,家有事急着要回去,车站缺人手,你要是想干,我去跟站长说,你们俩就有落脚地了。”老头说。
“真的假的?那该咋着感谢你哩!”老大高兴得合不拢嘴,真是有福不用忙,无福忙断肠。
老头一刻不停去找站长,看来他早有准备似的。原来他早就不想干了,听说鬼子闹得厉害,还是回自己家乡保险一些。“你俩好好干,饭还是有吃的,白洋面馍管够,啥时候不想干了,上赊店找我去。”
两人挥别了老头,从此一心一意扎根铁路,只为果腹。他们一边干活,一边打听老家的消息。过来的人都说,大水一直没下去,颍河两岸民不聊生,村寨都冲没了,当时逃出去的没事,没出来的基本都困死了。问了好几波人,都这么说。
弟兄俩听闻爷娘无生还可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裴小三儿好几次梦见母亲给他穿衣服、盛饭,夜里惊醒,哇哇乱哭。可是时间长了,弟兄俩的心就死了,再也不打听老家的事了。
老大念过书,脑子活,很快熟悉了铁路信号、道岔操作和货运车皮调度,站长很喜欢他,工钱从八块直接涨到三十,很多事站长都摆不平的,老大过去就能办妥,他进了调度室工作,成了车站的顶梁柱。
小三儿也跟着沾光,本来不识字,因为大哥的关系,走哪都被高看一眼,话说错了、事办错了,大家也都原谅他,年龄小嘛!时间长了,内向寡言的小三儿变得有点任性。
三个月后,鬼子大规模压至信阳,铁路成了他们的运兵专用通道。弟兄俩有苦说不出,家破人亡,爷娘有仇不能报,还得为敌人服务。更加可恼的是,车站被鬼子兵接管,站长一点权力也没有,整天被吆来喝去,当工人的就别提了,跟孙子一样。
有一次道岔机手柄有点卡,鬼子马上过来追问原因,说这些装备都是比利时国的产品,怎么会坏?肯定是你不老实干活。说着使枪托就要打。老大血气方刚,又讲理,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说话间就要动手,被站长喝住。
站长说,你娃要命还是要志气?不能硬碰硬,先忍着,咱终究会扳回来。
忍,没问题,但有不可忍的时候。有一次裴小三儿闹肚子,来不及往茅房跑,情急之下蹲在站台道边拉了起来,一个鬼子看见,一枪托子就砸了下来。小三儿瘦得皮包骨头,又没大见过世面,哭着骂鬼子,推搡中咬了鬼子手腕,结果招来一顿暴打,头上起了个大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老大心疼得直掉眼泪。
从此小三儿看见谁都躲,再也不敢一个人待着。老大心里琢磨着,这仇要报,要不然弟弟永远怕事,他时时都在寻找时机下手。
裴老大想过很多个方案,如请鬼子喝酒,灌晕了干掉。可是自己也要陪着喝,万一灌鬼子不成,自己再喝多了,岂不误事?那就谎称道岔机损坏,叫他一块过来检修,干活时送电电死他,看起来是个工亡,比较好交代。
于是他精心设计故障现象,把电源电缆接到鬼子必须用手接触的地方,到时自己只要猛地一送电,他必死无疑,还不容易查出来。这可真是一个万全的方案,裴老大在心里笑出了声。他默念过好几次,就算给乡亲们和爷娘报仇了。
阴历八月底,一个月黑风高夜,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还是轮到那鬼子值班,裴老大制造了现场,请鬼子过去。可是叫了两遍鬼子都没动,看样子是睡着了。真是天赐良机,老大一阵欣喜,他找到一把扳手,偷摸绕到鬼子身后,说得迟那时快,照后脑勺只一扳手下去,鬼子一声不吭就倒下了。动作干脆利索,一次性满分通过。这是老大自税警团之后再一次杀鬼子。
以前虽然拿过枪,也杀过鬼子,但这样赤手空拳近距离背后下手,裴老大还是第一次,手也抖,心也抖,他激动到不能自持,又不能跟任何人商量。事是他做下的,不能连累别人,但出去自首也是绝不可能的,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事大事小,跑了就了。
信阳火车站肯定不敢再待了,要连夜带着弟弟逃走。他们草草收拾了铺盖卷,带了干粮和银元,用桐油雨伞布包上,摸黑离开了车站。他记着老扳道工的话,到赊店投奔他去。当跑出信阳城,他们无限遗憾、依依不舍地回望,感慨万千:好好的工作不能干,被鬼子欺负得连吃饭的门路都没有了。这世道,老天爷,你啥时候能睁开眼,看看我们这些离乱的人。
蒙蒙细雨里,弟兄俩连夜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天下之大,何处是我家?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裴小三的断舍离③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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