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猎人墓地
太阳从白龙山的后面冉冉升起,耀眼的光线瞬间像一把匕首刺破了晨雾,营地门口的龙虎榜上,队员们的照片少了许多,有很多原来贴照片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张白色的垫纸——那是被淘汰的队员。“只有昨天是最轻松的日子”几个鲜红的大字依然整齐地镶刻在龙虎榜上,地上摆的头盔少了大半。阿牛盯着曾经放过头盔的一片空地,仿佛能在里边找到43号的影子。
“恭喜你们通过了地狱周!”
这冷漠并略有一丝嘲讽的声音来自于教官江海。他的声音极低,还有些沙哑,这声音让阿牛感到熟悉和恐惧。在地狱周期间,几个教官不分昼夜轮番上阵,把队员们折腾得苦不堪言。在阿牛的记忆里共出现过四个教官,其中江海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他每次出现的时刻总是恰到好处,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他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接近崩溃之人彻底崩溃。这股力量来自于他藏于墨镜之后那双深邃的眼睛。
“我是队长江海,从现在起,我是说现在,恭喜你们正式成为我的队员。过去的七天,只是对你们一个小小的考验,也就是所谓的除锈。除去的部分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剩下的部分,也就是你们,是铁,铁!只能叫做铁,不!应该叫废铁!我要的队员是钢!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会让你们变成钢,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痛苦,如果有谁受不了,可以随时退出,我会负责把你安全送回去,但是在猎人学校会留下你的痕迹。对我而言,那是一个屈辱的痕迹。”
队员们被带到一个水塘旁边,整个水塘巷从远处看呈“凹”型,在凹进去的那块儿空地上,是一片墓碑。
墓碑?
没错,是墓碑!
这墓碑简单的只有一个号码——淘汰的队员号码牌被钉在上面——阿牛在里边看到了43号。
“猎人墓地”这四个字让阿牛心里一颤,它们被刻在石头上,鲜红的颜色像是在滴血。
“这里是猎人墓地,如果你们当中的谁顶不住了,就可以来到这里,我指的是你的号码牌,当然你可以立即回去过你的舒服日子,舒服和荣誉总是对立的,享受舒服的同时也会享受屈辱。有人要退出吗?”
“没有!”队员们齐声回答,洪厚的喊声响彻云霄。
猎人1号在江海边上蹲着,也跟着一起嗷嗷叫,似乎也在表明态度。
“好,祝你们好运。”江海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下水!”
听到这口令队员们条件反射般地脱下背囊举过头顶,“扑通扑通”跳到水里,水塘里瞬间翻涌出一阵腐烂的酸臭味儿。队员们双手举着背囊,刚好露出下颚,对于有些个子矮的队员,甚至已经淹没了口鼻,他们需要扬着头才能勉强地保持呼吸。
“你们是什么?”
“菜鸟!”
60号大吼一声,队员们都差点忍不住喷了出来。
“你们是空军猎人。”江海看了60号一眼,随后眼睛扫视一周,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猎人是特种兵中的特种兵,猎人学校造就的是最具战斗力、最勇猛、最有头脑的战士。这里的训练是挑战极限,挑战极限的目的是要超越极限。”
“跟上我不要掉队。”一辆猛士突击车停了过来,开车的是小于,他也是猎人学校的教官。他的身体灵活,动作轻巧,雕刻般的肌肉线条让他看起来很有力量。他也戴着一副墨镜,那墨镜似乎是他们的标配。
墨镜没能挡住他稚气的脸庞。
江海坐上车,示意队员们跟在他后面。
阿牛随着队员们纷纷跳上岸,朝着猛士突击车奔去。阿牛感觉两只靴子好像灌满了水,变得很沉,抬不动也迈不动,每踩到地上就会从靴缝里挤出一些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他感觉自己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水里。身上的衣服满满的都是水,比平常要沉许多。
旁边的27号停下来,坐在地上把靴子脱了,里边倒出来半靴筒的水。
“44号,来帮个忙啊!”
阿牛扭头一看,27号把衣服脱了,拧成一团,叫阿牛过去帮他拧干。
阿牛应了一声,过去帮忙。
“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要不要也来一下?”
“不用了。”阿牛看着远处的猛士车,转身跟了上去。
27号看着阿牛离开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阿牛的速度很慢,他第一次感到跑步是如此的艰难。
渐渐地,他落到了最后。
在队伍的最后,有两辆救护车,那是用来拉伤病员的。车里面有两张临时病床,白色的床单,柔软的枕头,干净整洁的床铺——这一切都对阿牛充满了诱惑——躺上去一定很舒服吧?
“舒服意味着屈辱。”江海的话仍然在耳边徘徊着。
“舒服意味着屈辱。”阿牛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队伍拉的很长,跑得快的人已经不见了人影,跑得慢的人落在后面被救护车撵着屁股跑。救护车的车灯一闪一闪的,像一条眼睛发光、张着血盆大口的虎头鲸,前面的队员像是一群逃命的小鱼,稍微落后就会被它一口吞掉。
27号从后面赶上来,从旁边轻松的超过了阿牛,径直向前跑去。在超过阿牛时27号向阿牛揶揄:“加油啊,大水牛!”阿牛现在想学他脱鞋倒水,已经来不及了,稍做停留救护车便会撵上来。
“我总是这么笨,脑子总是不灵光。”阿牛懊悔地想着。
地是干的,但阿牛像是奔跑在水里。灌满水的鞋子让他像鸭子一样乱蹦,吸满水的衣服和装备更是压的他换不过气来,他突然想起了43号,一阵莫名的无助感涌上了它的心头。
阿牛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猛吸一口气,心中只有一个念想——跑!
离救护车越远越好,离江海越远越好!
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猎人墓地!
02 生死簿
炽热的阳光照射在阿牛身上,他能感到衣服和鞋子里的水一点一点的变为水蒸气,在身边逗留一会儿后便被甩到身后,闷热潮湿的空气让阿牛感到喘不过气。太阳距地球1.5亿千米,但阿牛觉得太阳自始至终都悬挂在头顶,就像前面有人拿着一个500瓦明晃晃的白炽灯泡在戏弄他。
救护车依旧在后面无情的跟着。
“44号,不行就赶紧退出吧!龟儿子受这份罪干啥嘞?”
突然从救护车里传来一声川味儿十足的嗓音。这绝不是关心和安慰,而是赤裸裸的嘲讽和戏弄。阿牛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那个晚上用高压水枪折磨他们的教官。他黑瘦黑瘦的,额头和手臂上都有青筋暴出,尤其是他那满口的四川方言给阿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个人是教官老周。
救护车突然加速,呼啸着走了。走到前面不到1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在救护车前面是江海乘坐的那辆猛士突击车以及一群瘫倒在地的猎人。阿牛踉踉跄跄的到了终点,然后学着其他队员的样子,把脚搁在背囊上,头朝后,双手向后撑着休息。这个动作可以促进腿部的血液回流,加速身体的恢复。
此刻阿牛的衣服和鞋袜已经完全干了,他觉得自己简直算得上一台烘干机。
人肉烘干机!
“突突突……”
一串点射的声音突然响起,队员们似乎没经过大脑反应,但动作却又那么统一,齐刷刷的都趴在背囊后面微抬着头,寻找着枪声来自于何方。
老周从救护车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阿牛知道那是什么,他在地狱周的时候见过。
“你们这个组的成绩由我登记,你们是猎人B组,共18人,每人满分100分,没有加分,只有扣分,扣完为止。分扣完的队员直接淘汰!”老周操着满口的四川方言,轻快地说着。
“报告,什么情况扣分啊?”27号抬起头来问。
“未经允许擅自发言,扣两分。”
“为什么啊?”
“再扣两分。”
老周拿起笔,在文件夹上唰唰地划了两道,27号满脸委屈的合上了嘴。
队员们都不再说话,老周得意的合上夹子。
“别以为过了地狱周你们就舒服了,后面要遭的罪多着嘞,受不了早点走,少遭点罪!”
老周边说边摇晃着夹子,意思是坚持不住的人可以找他申请退出。他像个路边的小贩在不停地吆喝叫卖,他想把这一堆猎人全部卖空。
教官的杀手锏。
猎人的“生死簿”。
阿牛后来才知道,教官把剩下的队员分成了A、B、C、D共4个小组。阿牛所在的B组共有18人,最后还能剩几个人?他没去想,也不敢想。
03只有昨天是最轻松的日子
太阳依然升起,它藏在白龙山后面,默默地注视着猎人学校发生的一切。
“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团结拼搏,猎人战斗——”阿牛感觉把自己的嗓子吼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盯着教官。
“44号,你要放弃吗?”李兴拿大喇叭喊着,“想退出就快点,不要浪费我的感情”。李兴膀大腰圆,凶神恶煞,身上的紧身T恤被他撑得像是要爆裂开。他也是猎人学校的教官,阿牛最怕的人就是他,不仅因为他主训体能课目,更主要是因为他心狠手辣,丝毫没有怜悯心。在阿牛心里,他是个冷血动物,在他的价值体系里只有四个字——弱肉强食,落在后面的没饭吃,没水喝,甚至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大猩猩又要发飙了,赶紧举起来!”60号在阿牛身后悻悻地说。大猩猩这个词似乎很适合李兴,阿牛又看了他一眼,厚厚的嘴唇,突出的下颚,紧皱的眉头以及挥舞的手臂,活脱脱一个现实版“金刚”。
“一!”
这是圆木操的口令——
“一”——举过头顶;
“二”——扛在肩上;
“三”——抱在腰上;
“四”——靠在脚腕边上。
两个“一二三四”为一个循环,组成一套完整的动作,练体能,练耐力,更练团结协作。
听到这声口令,队员们一齐把圆木举过头顶。
阿牛吃力地把圆木举起来,他的两只胳膊早已不听使唤,但是为了不拖累小组的成绩,他还是拼尽全力将圆木托了起来。
可是阿牛的动作仍然比其他人的动作慢半拍,他举着的那部分圆木总是显得那么不和谐。圆木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在队员们的头上荡漾着,这耗费了他们更多的体力去保持平衡。
48号排在最后面,他终于忍不住了,侧着头朝前喊着:“前面用劲儿啊,前面怎么不用劲儿!”
“你少说两句吧,他要是有劲能不用吗?你没看他已经快不行了?”31号排在阿牛后面,他说话时很吃力,因为他还承担着一部分阿牛分过来的重量。
“44号,还行不行啊,怎么又是你啊?”27号也跟着抱怨起来。
“行了,都别说了,大家听我口令,一齐用劲,把力气用到一块去!”7号站在最中间,他极力照顾着两边的情绪。
“走起——”60号在7号前面,听到7号这么讲,配合着用劲。
阿牛个子最高,站在最前面,他的肩膀磨得最严重,血从衣服里渗出来染红了圆木。他听着他们说话,一言不发,咬着牙,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屏蔽外界的声音。他脸上的青筋凸起越来越明显,感觉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要迫不及待地从云彩中钻出来。
“你们这一组,还差43次,时间快到了,少一次扣一分!”
“在这样下去,我们会被44号拖累死的!”48号愤怒地朝前面吼着,他一听到“扣分”两个字便紧张起来。
27号也有点慌了,跟着一起喊着:“44号,赶紧跟上啊,算我求你了,大哥!”
“地狱周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怎么会这么弱?”31号也有些不耐烦了,冲着阿牛吼着。
“44号,加油!”7号鼓励着阿牛,可是阿牛却没有丝毫的改观。
他已经到了极限,身体和心里的双重极限,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想回答31号——“是43号帮我的,今天站到这里的人应该是43号,我没资格和你们一个小组,我现在本应该回到我来的地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站在这里,让我来拖大家的后腿?”最终,阿牛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时间到!”老周按住秒表,“差5个,7号,27号,31号,44号,48号,60号,每人扣5分!”
阿牛垂着头,他没有勇气去看其他五个人。
48号愤愤地说:“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怎么会跟你分在一个小组。”
“下次你躲远点不就行了吗?”27号阴阳怪气地说。
“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就可以直接滚蛋了!”
“要滚蛋你滚蛋,我还等着个人科目提成绩呢,那个是要拼真本事的,某些滥竽充数的恐怕没法混了。”
阿牛听得出来27号话里有话,但是他却无言反驳,因为自己确实是个拖油瓶。
射击场上,27号熟练地完成了手枪速射。
“27号报靶——48环!”
“还差点,本以为能打到50呢!”27号得意地把手枪收在枪套里,朝着48号说。
“我来教你怎么打满环,看着啊!”48号边说边曲腿蹲下,左肘稳稳地支撑在左膝盖上,右大臂微微抬起,枪托紧紧地贴着肩窝。
“一、二、三、四、五!”48号每打一发弹出去都小声地数一个数,五发弹打完,他站起来验完枪,等着报成绩。
“48号,49环!”
“靠,就差一点点!”48号重重的锤了一下地,懊恼地说。
“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不过如此嘛,下次敢不敢比比手枪?”
“你别吹,你打步枪不一定有我准!”48号表示不服。
队员们都是来自全空军各个部队的尖子,射击水平自然不在话下。他们来到猎人学校一直被各种残酷的训练折磨,这次终于有机会在射击上一展身手,便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
“砰!”
一声清脆的枪声从远处传来——这是88式狙击步枪特有的声音。
“60号报靶——10环!”
队员们都诧异地向着枪声的方向看去,但却看不到人。过了一会,60号从草丛里爬了起来,他的身上和枪上也都捆满了草,趴在草丛里,从远处根本发现不了。
“想不到60号还有这一手。”27号钦佩的说。
“300米距离,首发命中10环,确实厉害,看来又是一个强手。”48号看着从远处悠哉悠哉回来的60号。
“44号报靶——命中4发弹,跑靶1发,38环!”
阿牛打完站了起来,他听到自己的成绩后叹了口气,声音很小,恐怕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真是个奇迹!”
“地狱周的时候我和他一个小组,他全靠43号才走到现在,我只能说他运气好,反正我以后是不会和他一个小组的,我还指着这次拿到猎人勋章回去提干呢!”48号对27号说。
“祝你好运。”27号揶揄道。
阿牛还站在原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跑靶,这时31号和7号陆续射击完毕,他俩打的是机枪点射,成绩都是优秀。
阿牛呆呆地站着,感到自己真的是那个东郭先生,没有了大家的掩护,只能让自己难听的声音暴露出来,去折磨其他人。他想变成一颗子弹把自己塞到枪膛里,然后朝着地上发射出去,深深地钻进地底下,永远不出来,永远逃离这个地方。
03死亡山谷
水很凉,很冷,很冰。
阿牛感到自己在坠落,向海底坠落,海水的温度不均衡,有的地方很凉,有的地方却有些暖和。阿牛睁着眼睛,看向海底深处,那是一个深渊,漆黑的深渊,隐约中,阿牛看到深渊里有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痛苦的挣扎着——那个人有点儿像自己,但是阿牛不敢确定——阿牛向深渊中的自己伸出手去,太远了,够不到,再近一点……
阿牛呛了一口水,随后一阵急促的枪声把阿牛从梦中拽醒——终于还是教官把他拽了出来。
铺天盖地的水柱让整个猎人宿舍沸腾了。阿牛摸索着找到衣服鞋子,向宿舍门口奔去,那是唯一的出口,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突然,一股强劲的水流喷射进来,立刻冲散了向门口拥挤的人群。
高压水枪?
说好的催泪瓦斯呢?
不知应该埋怨还是庆幸,没有了刺激性气体,却有了更刺激的高压水枪。队员们在宿舍里东躲西常,像一群仓皇失措的老鼠在疯狂的寻找自己的洞穴。
阿牛突然踩到了什么。
“啊——”60一声尖叫,阿牛寻声看去,是一条腿!60号的一条腿露在外面,他整个人像一条蚯蚓,扭曲着把自己塞到床下的缝隙里,可惜他毕竟不是蚯蚓——他的腿还落在外面!
“对不起,对不起……”阿牛连声道歉,48号也向这边冲了过来,他的速度极快,被60号露在外面的腿一绊,狠狠地摔在地上——像极了狗吃屎的姿势。
48号满脸痛苦,转头便骂:“谁这么缺德?”
60号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踩我还说我缺德?你讲不讲道理?”
48号怒不可竭,正要说什么,突然外面想起了李兴的声音,声音是通过大喇叭传来的:“全装集合!”
阿牛他们三个立即散开去找自己的武器装备和背囊,狼狈地穿出了宿舍。7号和31号几个已经等在那里,并且已经整理好装备。
“44号,48号,60号每人扣两分。”老周说完便拿起笔在“生死簿”上划了几道,48号的表情像是被人割了两块肉。
“全装十公里,目标,白龙山顶,开始——”李兴手拿大喇叭吼着,队员们都愣着,像是没回过神来。
“最后五名没饭吃,你们最好快点儿!”李兴又补充了一句,他这句话一说,队伍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群饿死鬼转世。”李兴哼了一声。
如果说“落后就要挨打”是一个普遍公里,那么“落后就要挨饿”便是猎人学校的一条绝对真理。“落后就要挨饿”,饿着肚子会更落后,导致更加饥饿,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要想跳出这个循环,能做的只有两个字——拼命!
阿牛在拼命的跑着,但即使拼命,他仍然处于后五名——拼命有时候能创造奇迹,但大多数时候并不会。
7号一马当先。他跑的很轻松,速度很快,27号在后面紧紧跟着他,步子与7号保持一致,他不想超过他,他知道这样跟着7号能节省不少体力。
7号似乎满不在乎。
“你是雷神的?”27号喘着气问。
7号转过头来,一字一顿的说:“这里没有姓名,没有职务,只有军衔,只有代号。”
“呵呵,你真是我大哥!”27号无奈的苦笑。
“雷神突击队第二中队长。”
“你怎么知道?”7号满脸诧异。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打听过。咱俩联手怎么样,你的实力加上我的头脑,咱俩无敌了。”
7号不做声,默默加快了脚步,27号吃力的跟着,没了力气说闲话。
48号恶狠狠地盯着60号,他还在为刚刚被扣掉到的两分耿耿于怀,他似乎想要在60号身上挖两块肉补回来。60号被他盯得发毛,只能使劲往前跑,赶上前面的31号。
31号的两条剑眉立起来,皱着眉头,宽厚的嘴唇一碰一碰的,像是在说什么——他在自己跟自己说话。60号凑过去,“31号,你自己一个人嘀咕什么呢?”31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留下一个高傲的背影。
“一朵奇葩。”60号说完也加快了脚步。
太阳一升起来,便把它的光和热无私地散发出去,地面上的温度骤升,就像有人打开了电烤箱的开关,队员们瞬间被烤熟了。穿过地面升腾的热浪,阿牛隐约看到前面的一堆人影,阿牛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倒在终点,却听到李兴大吼一声,“集合!”
阿牛赶紧爬起来站到队伍里列队,其他的队员们或多或少都有已经吃过了饭,阿牛看了眼地上摆的残羹冷炙,有种不顾一切冲过去吃几口的冲动。
突然,一团黑影闪现——
猎人一号!
是的,它又来了,它跑到剩菜盆边上大口大口吃起来,鲜红的舌头舔在饭菜上面,卷起一大块肉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了下去,阿牛似乎都能听到它把肉咽下去的声音。
“咕咚”一声,阿牛的喉结大幅度跳动,他咬住嘴唇,把牙根涌出来的酸水全部咽了下去,他的眼睛死死抓住饭盆里的几块肉,再看着他们进入到猎人1号的肚子里——欲哭无泪。
跟阿牛一起最后回来的四个人都垂着头,忍受着这屈辱的一刻,他们都尽量不去看见这一幕,眼不见为净——大家都当无事发生过吧!
可李兴却偏偏要指着他们五个说:“你们五个,想吃吗?想吃的话可以过去吃啊!”说完便挑衅地哈哈大笑,“今天的伙食很不错,以后说不定没机会了!”
五个人都垂着头不说话,他们都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不能因为这些屈辱就轻易放弃,但他们却不知道李兴说的其实是实话,在不远的将来,他们吃的东西要比今天所看到的恶心一万倍。
队员们的集合地点是在一个山谷里,两边都是高耸的峭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被。山谷下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水很深,很急,碰到石头上发出哗哗的响声。河的边上便是李兴,他拿着大喇叭吼着,魁梧高大的身材和沙哑宏厚的嗓门让他看起来更加的凶神恶煞。老周在旁边拿着“生死簿”,一言不发,很是严肃。
“今天的科目是山地攀登,从东侧的峭壁爬上去,沿着山谷中间的绳子牵引横渡到对面,再顺着绳子滑降下来,每人20趟!”
阿牛看着两边山上悬下来的绳子,再看看两山之间拉着的一条牵引绳,突然感觉有些眩晕。
“报告!”27号突然的一声让阿牛回过神来。
“27号?你害怕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报告,请问有没有安全绳之类的保护措施?”
“没有。”
“那如何确保我们的安全?”
“不能确保。”
李兴盯着27号,“如果你觉得不安全,可以选择退出”,他的语气很冰冷。
“军队绝对安全,国家绝对不安全!”,江海不知何时站在队伍边上,他后面跟着小于。
“猎人学校从来不会把安全放在首位。我们造就的是最具战斗力,最勇猛,最有头脑的战士。自建校以来集训人员在学校死亡7人,受伤致残32人,轻伤退出者不计其数,如果你担心自己的安全,现在完全可以退出!”
江海说的一番话,像是撒出的一瓶凝固剂,凝固了队员们的表情也凝固了时间和空气。27号哑口无言,盯着两山之间的牵引绳,楞楞发呆。
“开始!”李兴的一声吼使凝固的一切瞬间崩裂,队员们像是刚找到魂,一个个朝着绳子拼命跑去。
“快快快,你们最好给我快点儿,后五名没饭吃,后五名,还是后五名!”李兴咆哮着,阿牛却一肚子心事——他不想当后五名,他想跳出这个恶性循环。
7号一马当先,率先爬到山顶。他像只猴子,背着背囊却丝毫感不到笨重,他双手交替气抓着绳子,两脚外翻,用大拇指的内侧发力,每踩一下便配合手往上抓一下,左脚右手,右脚左手,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阿牛钦佩地看着,突然被人砸了一下,“快上啊,愣什么呢?”是60号,他拍了一下阿牛的头盔,超过阿牛跑到了前面。48号跟在7号后面,他拼命发狠地向上爬,虽然动作很不流畅,但是速度也很快,他还在想着刚刚被扣掉那两分,他要在这个课目上挣回来。
“不行的话赶紧退出吧,你的战友会感谢你的,每退出一个人,我们就少跑一趟,交易很划算!”李兴仍然在嘶吼,通过大喇叭能听到他那狡黠的笑声,他像一个催命鬼,催着队员们在“生死簿”上签字,似乎每天必须有人签字,他才算完成任务。
经过地狱周考验的队员们不会轻易放弃,但是教官们会想方设法用各种手段逼近队员们的极限。老周带着防毒面具,背着毒气罐走到山脚下。他冲着正在向上爬的队员们一阵强烈喷射,催泪瓦斯立刻便覆盖了陡峭的山崖。队员们被瓦斯包裹着,看不到里面的状况,只能听到剧烈的咳嗽声。一群人一起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
33号由于咳嗽得太过剧烈,手一松,顺着绳子滑了下去,他在下滑时手一直攥着绳子,因此摔的不重,但是两只手却严重灼伤。他把手夹在两腿中间,痛苦地呻吟着,不知是因为烫还是因为疼,也许,两者都有。他咬着牙,使劲儿用腿把手夹紧,似乎这样可以减轻疼痛——他的胳膊在发抖。他四下张望着,似乎想寻求帮助,但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股猛烈的毒瓦斯,他瞬间被瓦斯淹没了,只留下零星的几声咳嗽和无助的嚎叫。又过了一会儿,安静了,彻底安静了,当瓦斯散去,只剩下地上躺着还在不停抽搐的33号。
阿牛看到这残忍的一幕,不由得把手抓得更紧。
“这里没有同情和怜悯,这里只有竞争和淘汰,把他拖走!”李兴丝毫不为所动。
两个带着防毒面具的卫生员像拖死人一样拖走了33号。李兴脸上的肌肉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雕刻的面容!
7号率先冲出烟幕,爬到了山顶,一摆脱毒瓦斯瓦斯,他便大口大口的吸着气——他是一直憋着气爬上去的。简单调整过后,他便把自己的身体倒挂在绳子上,两手两脚像四个钩子一样紧紧勾住牵引绳,背囊沉下去,把他的身体往下拉,但是7号结实的手臂死死地扣住绳子,保持着身体平衡地向前。48号也跟着冲了出去,他像个疯子一样拼命的咬紧七号,但是他的动作却极不协调,似乎每前进一步,都要花费7号几倍的力气。随后29号、60号、31号也都相继跟着开始牵引横渡。队员们都是一个姿势,仰面朝天,手脚勾住绳子,艰难地向前爬着,从远处看就像是一群蚂蚁在沿着一根细线整齐的前进。不过这群蚂蚁没有触角,只有四条腿和一个30公斤重的背囊。
阿牛终于挣扎着到了山顶,他顺着绳子回头一看空无一人,原来自己又成了最后一名,他开始着急起来。他想打破这个魔咒后,五名的魔咒!挨饿没饭吃的魔咒!肚子又在咕咕叫,胳膊已经酸胀的没了知觉,两腿也在发软颤抖。他望着对面遥远的山顶以及绳子上吃力爬着的队员,深吸了一口气,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倒挂在绳子上,可是刚一挂好,两只小臂便酸涨的厉害,他感觉抓不住也抓不紧,胳膊用不上力,脚也跟不上来。
“真是不争气!”他着急地对自己说着,他现在已经不是热锅上的蚂蚁,而是一根滚烫的绳子上的蚂蚁——蚂蚁队伍里的最后一只,最弱的一只,最没用的一只。他把头仰起来,透过落日的余晖,看到一个倒立的世界——倒立的山,倒立的树,以及倒立的天空,绳子上趴着许多人,许多碑廊在他面前左摇右晃,阿牛看着有点儿晕,脑子有些充血,他赶紧吃力地收回脖子,重新盯住牵引绳。在牵引绳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几朵云在惬意的飘着。
阿牛叹了一口气,继续向前爬,不知不觉的,他已经与前面的大部队落下了很远的距离。7号已经到了对面的山顶,他的小臂因为持续的发力而青筋暴起。他没有休息,而是直接把八字环挂住自己腰上,两腿一蹬,顺着峭壁滑降下去,绳子与八字环摩擦产生的巨大阻力,足以让7号的坠落速度降下来。他像一只蜘蛛在一点一点的吐出自己的丝线,然后顺着丝线稳稳的落到地面,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卡顿,堪称教科书般的表演。48号紧跟在他后面,但是动作的熟练程度却比7号差一大截。48号磕磕碰碰,连摔带撞地落到地上——他落地时不是脚先着地,而是屁股。
阿牛心急如焚,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手和脚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手臂早已由酸胀变成了麻木,腿也在后面拖着提不起来。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同样的一个动作要比别人短一大截。他像只蜗牛在走钢丝,但是它的壳儿在下面坠着,似乎要把他的整个身体都拽下去。
山谷下面是湍急的河流,与李兴一起咆哮着。阿牛看了看对岸,竟然还是那么远……
阿牛向前蠕动着,他的动作幅度已经降到最小,频率也已经放到最慢。等他爬到绳子中央的时候,先头部队甚至已经开始通过第二次。阿牛感到绳子的摆动越来越剧烈,上下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这让本来就没力气抓绳子的阿牛更加吃力。中间部分是牵引横渡难度最大的部分——摆动幅度最大,振荡频率最高,也最容易失误。
“砰砰——”两声,阿牛的两条腿相继从绳子上掉下来,他太疲惫了,两条腿早已不听使唤。绳子由于阿牛的重心突然改变,产生了更加剧烈的摆动,就像荡秋千一样在两座山之间摇摆起来——这让其他的队员们也跟着糟了殃。
7号反应最为迅捷,他用两个胳膊肘和膝盖死死扣住绳子,身体缩成一团,不让自己被绳子甩下来。48号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打乱的节奏,一条腿没搭到绳子上掉了下来,这让他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歪斜,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调整姿势。
在牵引绳上的队员们都被阿牛一下子搞乱了,有的掉下来一条腿,有的掉下来一只手,身体重心都产生严重的偏离——这样让他们寸步难行。
“44号,你在做什么?”48号愤怒的盯着阿牛,“你想拖累我们都摔下去吗?”
“对不起,我没有。”阿牛吃力的说。这几个字仿佛是他一个一个从嘴里挤出来的。
其他队员也跟着埋怨起来啊,阿牛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他两只手紧紧抓着绳子,身体拉直,两条腿试图抬起来,重新挂到绳子上,但是他每次刚刚把腿抬到及腰处,便抬不上去而摔下来。他像一条被鱼钩挂住喉咙的鲤鱼,拼命的扑打着尾巴。
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尝试加剧了绳子的晃动,其他的队员们都被他晃的抱紧了绳子止步不前。
“谁老是晃啊?”
“别晃了,本来就没劲儿?”
“哪位仁兄啊,你打算用这种方法淘汰我们吗?”
“能不能别再晃了,我都要吐了!”
埋怨会传染,一时间怨声载“绳”。
“44号,你到底能不能行啊?”
“我就没见过他这么笨的!”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一些性急的队员甚至直接对阿牛开始了攻击,然而阿牛却无力反抗。他拉在绳子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却只艰难地挤出来“对不起”三个字。他愧疚的看着被他折磨的队员们,感觉自己真的是一粒老鼠屎。
山谷里的河流依然在湍急的冲刷着,队员们趁着绳子恢复了静止,相继又展开了爬行。阿牛再也不敢试图把腿挂上去了,他甚至尽量在保持着平衡,让绳子不要晃动。他变成了一个秤砣,压住了绳子,也压住了队员们的抱怨,他就这样悬挂着,即使手臂早已酸胀麻木,手掌早已被绳子勒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绳子流淌下来。
“44号,你是腊肠吗?”李兴拿着大喇叭在山谷里吼着,“多少钱1斤啊?卖不卖呀?”甚至连凶神恶煞的李兴都忍不住开始嘲讽。
阿牛闭上眼,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屏蔽起来。
“44号!”阿牛睁开眼一看,7号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出现在自己的东侧——他已经开始了第二趟爬行。48号在7号后面紧跟着,但是看起来要比7号疲惫得多。
“把脚给我,我帮你挂上去。”7号对阿牛轻声说,边说边把自己的右肘挂在绳子上,这样他就可以把左手腾出来帮阿牛。
“不行不行,我一动就会把你们都晃下去的。”
“不会的,他们没那么脆弱。”7号笑着说。
他的笑容让阿牛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你不上来,我们被你堵着也过不去啊,”48号不耐烦了,他似乎对于现在的姿势很不满意,来回的调整着姿势。
“来吧。”7号把左手伸出去,看到阿牛还在犹豫,他又说了一声,“来!”
阿牛盯着7号,不知该怎么做。
“我真是服了你了,能不能快点儿?这种事情还用思考吗?你上你的,管那么多干什么?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笨?”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自私?”31号不知何时也跟到了后面,他怒气冲冲地吼着48号,像是一个伸张正义的侠客。
“行行行,你们无私,你们伟大,就我自私,就我是小人,行吧?”48号边说边把两胳膊两腿都扣在绳子上,闭上眼休息。这个动作可以节省很多体力。
“他要是真无私,倒是跳下去,把路让出来啊,在这儿杵着算怎么回事儿?”48号自己嘀咕着,但是声音很大,足以让阿牛听见,也许是想故意让阿牛听见。
“哼!你不光自私,还把别人当傻子,你自己怎么不跳下去?”
“我又不是爬不动,我为什么要跳下去?”
31号的眉头又皱在一起,没好气的瞪着48号。他的两条眉毛立起来,像是一个倒立的“八”,两片宽厚的嘴唇紧紧合在一起,像是被拉链拉上了。
“别听他们的,44号,快上来,来……”7号温柔地看着阿牛。这温柔的目光,让阿牛想起43号。
“你想对所有人好,跟所有人好好相处,这没错,可这里是猎人学校,你完全没必要这样,在这里只有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帮不了别人,别人也帮不了你,靠自己实力说话,你没有对不起谁。”
“知道了……”阿牛吞吞吐吐,似懂非懂,眼神里充满了委屈。他看着前面人在慢慢爬行的队员们,看着他们背囊上贴着的号码,他看了一眼气喘吁吁闭着眼睛的48号,又看了一眼正在盯着他看的31号,他吃力地把头仰起来看着天空,那么广阔,那么蓝,无边无际,几朵白云在这无边无际的广阔天空里穿行,那么自由,那么惬意……
他轻轻松开手,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朵云,在蓝天里自由地穿行着,沉甸甸的背囊把他往下拽,直到他仰面朝天,看着牵引绳离自己越来越远,变成一根细线消失在蓝色的天空里。他从未感到如此轻松,甚至在坠落时他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很小,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他总是这样,自己对着自己叹气,而且只允许自己听见。
“44号,我不是这个意思!”7号伸出的手像是脱臼一样耷拉在半空中,“唉!”他沉重的叹了口气,满脸懊悔。
“傻子!大傻子!”31号朝着山谷下面吼着。
“还真下去了,果然脑子缺根筋。”48号长舒一口气,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江海在地上看着这一幕。他带着墨镜,墨镜后面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小于着急的喊着转头看着江海,但他只看到一张沉默的脸。这张脸将沉默传染给他。
“快走快走,再不往前走,我都拉不住了。”48号催促7号继续往前爬。7号调整回自己的重心,有条不紊地继续前进着。48号和31号也在后面陆续地跟上来。
“扑通”一声,水花飞溅,飞起的水花乱箭一般射在7号和48号身上,但他们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仍然保持着前进的节奏。其他的队员听到水声都向下面看了一眼,而后恢复到自己的节奏,甚至有些人根本都没有扭头看,不知是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总之绳子上的蚂蚁又流畅的运转起来,他们很快遗忘了掉进水里那一只——活着或者淹死,都没关系。
阿牛感到自己的后背撞上了一堵墙,随后墙裂了,自己的身体又陷进了墙缝里,接着往下坠,但是速度却慢了许多。他感觉一股冰冷的水流从耳朵和鼻孔涌进来,这让他无法呼吸,只能艰难的睁开眼。背囊浮了起来,把他拉到水面上,但是他的身体还在水里。他面朝水底,突然发现看到的一切——与梦中的场景极其相似——海底、深渊、昏暗的光线以及模糊的人影……
这一次阿牛看清楚了这个挣扎的人,他看到了他胸前的号码牌——44号,那他那因痛苦挣扎而扭曲变形的表情让阿牛心里一颤,那是我吗?那是现在的我吗?
阿牛拼命往下探着身子,向黑暗中的自己伸出手去,它看到自己那一双充满了委屈、疲惫却仍然有一丝希望的眼睛。阿牛像是失去了听觉,听不到对方的呼喊,只能看到对方的挣扎、无助和痛苦,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窒息。他拼尽全力地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被小于一把拽到岸上。
04阿祯的信
阿牛猛地睁开眼。
这不是早晨,他也没在水里,但是他最后的记忆仍然停留在水中的深渊。饮水机在嗡嗡地烧着,旁边放着一个用来喝水的军用牙缸,枕边的仪器“嘀嘀”的响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几条线在有节奏的跳动。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三点二十——是下午还是凌晨?
阿牛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上气不接下气,一种茫然无措的痛苦涌上心头,他强迫着自己睁开眼,不去想那个不能也不愿记起的梦。他环顾四周,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白色的门,白色的桌椅,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房间里苍白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
突然,门开了。
进来一个穿黑色紧身T恤的人。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像一阵风,呼地吹到阿牛面前,而他那作战靴与地面碰撞产生的“咔咔”声则被他无情地甩到身后。
是小于。
阿牛看出是教官,条件反射般地想坐起来,但是病床像一块强力磁铁狠狠地吸住了他——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却只有脑袋微微地向上抬了一下。他的右手感到剧烈的疼痛,顺着疼痛的方向看去,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从右手的血管里延伸出来,直直向上插入盛满液体的玻璃瓶。
小于坐在床边,用被子把阿牛的右手盖住,并把被角往里掖了掖。他今天似乎与平常有些不同——阿牛隐隐觉得。
“退出吗?”小于默然地问。
阿牛软弱无力地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值得吗?”小于依旧默然,依旧只有三个字。
阿牛也依旧无力地看着他,不过这次他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算是肯定的答案?
“唉,”小于长叹一口气,“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因为你的阿祯?”
听到阿祯两个字,阿牛的全身像是被一股微弱但足以让他颤抖的电流通过,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他用眼睛紧紧地咬住小于。
小于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阿牛,阿牛能清晰地看到封皮上的字——那是阿祯的字!
阿牛吃力地用肘撑着自己坐起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接过信,输液瓶被他拽的剧烈摇晃。他的左肘依然用不上劲,只能用肘在下面死死地撑着。他的右手颤抖着,似乎也不太听使唤。他用右手和牙齿一起撕开了信封,而后将里面的信咬出来,信纸被口水沾湿了一大片。小于在旁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亲爱的阿牛哥:
在你看到信封的时候,你一定很惊讶吧!
不知道你在那边怎么样啦,也不给我回信,难道真的像你说的,我们就这样失联了?那边肯定很苦很累,我听说过,也能想象到。一想到你在那里受苦受累,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我在想当初到底应不应该怂恿你去报名,应不应该鼓励你去参加选拔,因为当我知道你选上的那一刻,我真的真的后悔了。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之后,我一个人在机房坐着,呆了很久。我想给你回信,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是一提起笔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想来想去,我还是给你说一说我现在的工作环境吧,希望你看了之后能够想象出我呆的地方,就像你在我身边看着我一样,如果你能每天看到我,那我该多幸福啊!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十平米的小屋子,与世隔绝,里面只有两台电脑和一台空调。我们工作时必须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六个小时不能动,也很累呢,不过和你那边比起来这都算不了什么。电脑桌后面是一个大窗台,窗外有两棵三层楼那么高的松树,风一吹,树枝肆意摇摆,煞是快活。树上有麻雀,喜鹊和鸽子,每天叽叽喳喳很是热闹。上个月,我们树上一个鸽子窝里孵了一个很大的鸽子蛋,前几天小鸽子出生了,简直萌化了。树后便是大片的蓝天了,比信纸的颜色还要漂亮,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心情就无来由的特别特别好,所以趁上厕所的时候偷偷借了手机给你拍照,我自己从来不带智能手机来机房,工作和生活要分开不是?因为你,破戒了。
我们楼前还有一棵历史很悠久的大柳树,枝繁叶茂,树冠庞大,有五层楼那么高,可人走在下面还是会被垂下来的柳条遮住,楼下警卫连的男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搬着梯子,在下面修剪树枝,剪完以后,就剪成了锅盖头,可爱极了(远远看,柳树就像一位风姿卓越的美人,婀娜多姿,很是性感,可每次刚剪完头,我估计它都得哭好几天)。你说,你坐在树下,弹着吉他唱着歌,头顶是蓝天,多惬意。
我们有一首歌叫《士兵·小花》特别好听,里面有一句歌词,是“嘿,你好,白云,好似朵朵棉花,是否从我的家乡来,那里一切还好吗?”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地域,可是我们头顶有同一片蓝天和星空,借着白云朵朵,问一声,你那里还好吗?
听我唠叨了这么多,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一点。如果你遇到困难或是挫折,就想想蓝天、白云、柳树和鸽子蛋,想想我,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因为你是我的阿牛哥。
你一定能找到坚持下去的路,就像这封信一定能找到你。
——爱你的阿祯
阿牛看完信,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他哭的很难听,像是大街上飞奔的警车所发出的警铃声,此起彼伏的嚎叫,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信纸被泪水沾湿了更大一片。
“真没出息,还军校毕业的高材生呢,看封信就把你哭成这样?”小于在旁边终于忍不住了,“行了行了,别哭啦,我不是来看你哭的,而且我也最受不了别人哭。”
阿牛的两只眼睛很快便肿成了水泡,脸上满是泪水的痕迹,鼻子下面挂着的鼻涕随着他的抽噎有节奏的变长变短。
小于看他这个样子,“噗嗤”一下乐了,但是他马上又变回之前严肃的姿态。
“哭完了?哭完了说正事。”小于说着递过来一个文件夹,并展开里面的内容给阿牛看,顺便还递过来一支笔,“签吧!”
阿牛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心里仍抱有一丝侥幸,但是“退队申请”四个字让阿牛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阿牛一把擦掉鼻涕和眼泪,抬起水肿的双眼看着小于,“必须签吗?能不能不签?”他的嗓子因为刚才的嚎哭变得有些沙哑,但是却有了一些气力。
“你这个样子能接着训练吗?”小于说着,又把夹子往阿牛跟前凑近一些。
“能……”阿牛的回答没有一丝底气,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下去。
“你现在就是一个笑话,天天出洋相,隔三差五还给我们来个刺激动作,说实话,你从绳子上下来那一刻,着实把我吓一跳,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我是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阿牛的声音越来越低,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那你也不能自残吧,关键是自残也没用啊!自残就能拿到猎人勋章吗?如果自残可以的话,那43号——”小于逐渐失去了耐心,但是他刚刚说到43号便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急忙把话堵住。
“43号?”阿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于,“他怎么样啦?”
“无可奉告。”小于没好气地说。
“求你了……”阿牛又回到那副可怜巴巴的姿态。
“你怎么这么软弱,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就因为这点事情你就要去求别人?”
“43号帮了我很多,我也欠他好多,要走的人本应该是我。”
“韧带撕裂。”小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牛仍然盯着小于,但眼神里又多了一样东西——质疑?自责?愧疚?悲伤?痛苦?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我更不会骗你。
阿牛的嘴撇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似乎又要开始大哭一场。
“你哭就能把他哭回来吗?”小于及时地打断了阿牛的情绪,制止了这第二场次的鬼哭狼嚎,“你倒是可以去找他,你退出了就可以去找他了。”小于又一次把夹子递了过来。
阿牛的右手缓慢地拿起笔,他看了看小于,小于一声不吭,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冷漠。
“阿祯说不要放弃。”阿牛拿着笔的手停下来,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靠,你到底想怎么样!”小于已经失去了耐心,“要不是看你挺讲情义,我犯得着跟你在这费这么多话?”
“对不起……”阿牛在关键的时候只剩下了这三个字,不论是在绳子上还是在床上。
“唉,”小于收起夹子,“你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你想事情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呢?”
“我比较笨,从小就是,一直笨。”
“那也比我强,”小于突然提高了音调,“我在来这之前就是一堆烂泥。”
“你也来过?”
“今天跟你说的有点多,索性全跟你说了。”小于把夹子放下,盯着阿牛,“我以前比你还差劲,看到你我就会不自觉的想起以前的我,又笨又呆又倔。
“我当时比你还想放弃,我甚至都想死,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晕的,瘸的,折的,怎么样的都有,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竞争,只有冷血。
“我当时的教官也是江海,当时他还不是队长,当时的队长比他更狠,每有一个队员退出,教官们便会庆祝,每天必须有人退出,在这里,你只是一个代号,没了就没了,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
“你的运气比我好,你还有你的阿祯给你加油鼓劲,还有43号帮你,你没有经历过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没有!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猎人!
“所以我今天来就是要让你结束这一切,早点结束,你解脱了,大家都解脱了,你的阿祯,你的43号,都解脱了!
“我是教官,我本不该说这么多,从我离开这个房间开始,刚刚我说的一切都会消失,我现在真后悔过来,后悔说这么多废话,对牛弹琴,有什么意义呢?你就当刚刚做了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离队时间累积23小时。”小于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和一个摊开的文件夹。
阿牛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小于的话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他呆呆地看着已经关上的门,紧皱着眉头,他有了更多的疑惑。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三十二。刚刚过去的十二分钟,阿牛像是淋了一场电闪雷鸣的瓢泼大雨,震耳欲聋,酣畅淋漓,但却没有醍醐灌顶。
“小于到底来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23小时?23小时!”
想到这里,阿牛心里一惊。阿祯的信还被他握在手里,但是早已被他握的变形变皱。阿牛轻轻地把信叠好,放到信封里,封皮上阿祯写的几个字还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就像是一股暖流穿过阿牛的眼睛淌遍全身,融化了他快要冻僵的身体,唤醒了他沉睡的五脏六腑,带给了他温暖的柔软的但又源源不断的坚不可摧的力量。
阿牛拔掉针头,穿上作战靴,出门去了。
05在那遥远的地方
“班长,刚来的新兵训练时突然晕倒,现在送医院了!”
“怎么回事,晕倒之前有什么症状没?”
“昨天晚上她一直说肚子疼,可能是来例假了。”
“早就说过新来的战士要多关心照顾,怎么星期天也拉出去练队列呢?”阿祯有些生气,但还是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耐心。
“她们的内务卫生太差了,这周的优秀内务班级我们班又没评上,所以今天上午我带着她们搞整顿。”副班长陈婷满脸委屈。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咱班好,可是有些事情急不来,我们不能病急乱投医啊!”阿祯笑着拉住陈婷的胳膊,她笑起来时浓秀的眉毛向两边舒展开,清炯炯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走吧,咱们赶紧去医院看看情况怎么样啦!”
出发之前,阿祯在军容镜前整理了一下着装。
长长的睫毛,影沉沉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利落的剪发,阿祯在绿军装的包裹下像是墨玉瓶里的一朵栀子花。
她把帽子戴端正,跟着陈婷出去了。
阿祯住的是一幢女兵宿舍,她是通信连的一名班长。女兵比男兵更不好带,任性、娇气、哭闹,但是阿祯处理这些却游刃有余,她有着自己独特的带兵方式,是大家公认的好班长。
女兵宿舍外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坪,草坪从宿舍里发足奔向大门,一路奔了有四百来米,跨过雕像、砖径和修建整齐的花园——终于奔到围墙边上,像是借助奔跑的势头,一跃而成为绿油油的爬山虎继续向上攀爬。围墙内是一个又一个整齐的队列,他们步伐一致,精神昂扬,喊着洪厚响亮的呼号,声音冲出围墙,直到千里之外。
阿祯和陈婷一前一后从医院里走出来。
“还好没什么大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后遗症,下次可一定要注意了,有什么事情提前做好准备,及时上报。”
“嗯嗯,知道了班长,下次我一定注意。”
“好啦,你也别太自责,这件事也怪我。咱们快回去吧,今天大周末的,而且还是七夕呢,快回去看看你收到礼物没?”阿祯笑着,挽住陈婷的胳膊往回走。
“班长,要说礼物,谁家的男朋友能比得过你家的阿牛哥啊,每次过节不是鲜花就是蛋糕的,我们几个都快羡慕死了,今天我们估计又得吃狗粮了。”
阿祯听着陈婷说话,思绪却飞到了去年的七夕节——那是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应该是99朵——阿牛请了假过来看阿祯,他穿着空军常服,捧着鲜花,一路吸引着众人的目光,但是一见到阿祯却紧张的说不出来一句话。他在盯着阿祯看了足足一分钟之后才从嘴里吞吞吐吐地挤出来三个字——“我爱你”。这三个字一说完,阿牛的脸便涨得通红,像是刚刚从菜地里摘下来的西红柿。
阿祯双手把花接过来,幸福地捧在怀里。她轻轻地靠近花瓣嗅了一下,花瓣的芳香让她的笑容更加的灿烂了。
阿牛呆呆地站着,看到阿祯手捧着鲜花,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如水流泻,阿祯军绿色的裙子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短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阿祯看到阿牛傻傻愣着不知所措,一双无辜的眼睛充满了茫然,她猛地扑到阿牛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娇嗔道:“大笨蛋,木头人。”说完便幸福地闭上眼睛,并用她那柔嫩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阿牛的肩膀。
阿祯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阿牛心跳加速,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要冲出胸膛蹦了出来,他更加的慌了神。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闻到了阿祯那柔软秀发所散发出的淡淡芳香,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也许是荷尔蒙分泌导致的自然反射,也许——仅仅是因为爱情——爱情的力量,爱情的奇迹,他在阿祯的耳边轻轻地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声音很轻,但却那么温柔,温柔的像是从心底涌出来的一滴水,温柔的可以把阿祯融化掉。
阿祯的心早已化成了水,水花荡漾着,变成幸福的笑容洋溢在脸上。阿祯把阿牛抱得更紧了,她微微睁开眼,轻轻地抬起头,在阿牛的脸上亲了一口——
“我也爱你,阿牛哥。”
“班长,你在笑什么呢?”陈婷疑惑地看着阿祯。
“没,没什么,不早了,咱们快进去吧。”阿祯连忙收起笑容,但是脸上还留有一丝幸福的印记。
“可是现在才五点,还早着呢,我们在外面逛一圈吧?”
“不行,晚上还得开班务会呢,我得回去准备一下。”
“哦,那好吧。”陈婷噘着嘴,满脸的不情愿,跟着阿祯回到了女兵宿舍。
阿祯是五班的班长,回宿舍时会经过四班。她看到四班的门口堆了高高的一摞包装精美的盒子,上面有些写着英语,有些是韩文,也肯能是日语——她也看不明白。两个四班的新兵正在忙着收拾,把这些盒子装起来扔到垃圾桶。
“班长好!”阿祯一回到班里,新兵们便集体起立。
“大家都坐吧,现在还是休息时间,大家可以自由活动。”阿祯边说边走到暖瓶前倒了一杯水。
“咱们隔壁班什么情况啊?”阿祯喝了一杯水,好奇地问。
“那还用问,肯定是周莎。”陈婷一提起周莎就满肚子火。
一个新兵说:“班长,隔壁的莎莎班长今天请假外出了,回来的时候他男朋友把他送到门岗那里,他们买了好多好多化妆品回来,什么阿玛尼、潘多拉、施华洛世奇、纪梵希、迪奥,还有好多我也不认识,反正都是名牌。门岗不让他男朋友进来,莎莎班长拿不了,还叫我们过去帮忙呢!”
陈婷一听更加来气:“谁叫你们去的,你们是几班的?新兵刚入伍就不学好,电话号码没记住几个,乱七八糟的牌子倒是记住不少,晚上给我把号码本抄五遍!”
阿祯所在的通信连是军区直属的连队,平时任务主要是保障首长的有线通信,因此每个女兵都要对每个首长办公室的座机号码了如指掌,甚至还要求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是哪位首长打来的。这是对她们最基本的业务要求。
“好了好了,小婷,也不能全怪她们,她们也没办法,我们当新兵那会不也是班长让干啥就干啥么?”阿祯听明白了故事的原委,便出来主持大局。
“可是班长,我最怕的是她们受到四班长的影响,一天到晚打扮得跟妖精似的,现在找了一个男朋友,据说是个富二代,家里有四座矿,你是没见,她的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我知道,小婷,学坏容易学好难,所以才更需要我们去好好引导她们啊!”
“可是——”陈婷还想说什么,阿祯打住了她,“好了,小婷,快七点了,我们准备一下开班务会吧,今天的班务会上我会就今天遇到的问题让大家畅所欲言,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好好讨论一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不过在开会之前,我要先带着大家重新巩固一下条令条例。”
“军人服役期间不能文身。着军服时不得化浓妆,不得留长指甲和染指甲;不得围非制式围巾,不得戴非制式手套,不得在外露的腰带上系挂钥匙和饰物等,不得戴耳环、项链、领饰、戒指、手镯、装饰性头饰等首饰……”
熄灯号一响完,整幢女兵宿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阿祯是这一周连队的大值班。她挨个房间查铺查哨,并且给一些踢被子的小战士们把被子掖好,而后轻轻地推开五班宿舍的门回到自己的床上。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弯弯的,像一艘小船在星空中航行着——它要到哪里呢?它会不会到阿牛哥那里?
阿祯长长地叹了口气,紧张忙碌的一天,只有这个时候是轻松的,但这轻松却让他感到疲惫。
窗外的蟋蟀不知疲倦地叫着,阿祯把手电筒的亮度调到最低,轻轻地从内务柜里拿出一摞信封——那是阿牛寄给她的信。她把最上面一封拆开,趴在床上,借助手电筒微弱的光亮开始读起来。
“班长,你又在看信啊?”住在上铺的陈婷探着脑袋问。
“嘘,小点声,她们都睡了。”
“哦,对了班长,”陈婷尽量地压低声音说,“阿牛哥今天怎么没给你寄礼物啊,今天我一直想问来着,后来被四班长气得忘了。”
阿祯看着窗外的月亮,沉默了许久,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班长,我不该问的。”陈婷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
“没事没事,快睡吧,明天早上还要考核三公里呢!”
“哦。”
阿祯的目光回到信上,那封信是她一周前收到的,她看了很多遍,甚至信纸都因为反复的折叠而有些磨损。
亲爱的阿祯: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我已经到猎人学校了。我们出发的很突然,我本想着和你道别的,但命令下的很突然,来不及请假去找你了,只好匆匆地把信写好,让战友帮忙寄给你。
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我只是从战友们的口中听说那边特别残酷,特别能磨练人,我真的好想去那里锻炼锻炼,变成真正的男子汉,以后和你一起的时候就可以保护你了,嘿嘿!现在眼看着就要去了,反而心里面很忐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激动,或许两者都有吧!
预选考试的时候我差点没选上,还好有惊无险,我的运气很好,发挥的要比我平时的实力好的多,不过即使这样,我的排名依然很靠后,我想我应该是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入选的吧。
阿祯,到了猎人学校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给你写信了,你给我写的信也不知道能不能寄到那里去,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失联了,互相无法联系了,那可怎么办啊?
唉,我总是这样,凡是总往最坏的方面想,你要是在的话,肯定又要说我了,你总是那么乐观,那么积极向上,在你的世界里从来都充满希望,和你在一起时总是阳光灿烂。
说着说着我又扯远了,回到刚才的话题,刚刚咱们说到了互相联系的问题,既然我们想到了最坏的那一步,那么我们就做最充分的准备(这句话好像是你跟我说的),咱们提前约定好吧——
如果我们在白天思念对方,那么我们就一起闭上眼睛,听听风的声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漫山的野花,遍地的青草,阳光明媚,微风轻拂,我们站在田野中央,风轻轻地拂动你的秀发,随后将淡淡的芬芳带到我身旁。就像是顾城的那首《门前》——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如果我们在晚上思念对方,那么我们就一起看窗外的月亮,因为我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在月亮里,可以看到对方的影子。我们身处异地,相隔千里,但是可以一起赏月,像其他恋人一样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浪漫——一个月亮,一个时空,两个人,两颗心。记得又一次你跟我说:“我想到你的房间看月亮。”我当时疑惑地问:“你的房间看不到吗?”
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后知后觉,当时一直不懂你的意思。直到后来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才明白,原来这是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情话,只可惜我实在太笨,好好的浪漫就那样被我搞砸了。
集合了。
不说了。
我爱你。
唉,这三个字我只能在信里才能说得如此自如,每次见到你时嗓子就像是被堵住了,每说一个字都那么费劲。等我有时间一定好好练练,毕竟我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我们认识三年了,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我又能说几次“我爱你”呢?
好了好了,这次真的不能再写了,马上蹬车了。
——你的笨阿牛
阿祯把信封合上,紧紧地抱在怀里。她觉得阿牛的信要比那些名牌的化妆品珍贵得多。她把手电筒关上,盖上被子侧躺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好像比刚才更亮了,里面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她眨眨眼,想看清楚一点,可是再看的时候人影已经没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依然静静地挂在天上,孤独地沉默着。
一串泪珠从阿祯的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淌下来,沾湿了枕头。
06孤胆英雄
发动机的轰鸣声让人感到疲倦,但机舱门打开的那一刻,队员们瞬间困意全无。
机舱门缓缓的升起,机尾气流碰撞产生的巨大漩涡,似乎要把队员们一个个都吸出去。
48号皱着眉头,直勾勾的盯着外面漆黑的天空。7号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闭上眼睛慢慢地把气吐出来,31号则一遍一遍的检查武器装备以及背着的伞包。27号用手捏住鼻子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这是空降兵高空跳伞时对抗低气压常用的方法。60号搓搓脸,好像刚从美梦中醒来,对于外界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冲着阿牛做了个鬼脸,阿牛勉强着自己回了60号一个笑容,而后又满怀心事地看向黢黑的夜空。
凌晨两点,队员们被弹药箱和圆木刚刚折磨了一夜,累瘫在床的他们被如期而至的催泪瓦斯从睡梦中拽醒。虽然阿牛有了经验,一闻到气味儿便把防毒面具扣在脸上,但是浓烈的刺激性气味依然让他苦不堪言。在一片混乱中,队员们被冲进来的教官推搡着上了一架运输机,每个座位上都放着一个伞包。
“背着伞坐下。”
江海的声音比凌晨的夜晚更加寒冷。
队员们疲倦地坐着,小于挨个儿检查座带和拉绳,并给每人发了一张地图。
“地图上标注着你们每个人的路线,拿到食物后原路返回,在集结点待命。”
听到食物两个字的时候,队员们不约而同都咽了咽口水。一整天的饥饿与超负荷训练让队员们听到食物就两眼放光。
阿牛看了看地图,上面用红色粗线进行了标注,全程约15公里。
如果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之内可以拿到食物并且返回。
阿牛心里计算着路程,其他的队员们也不禁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色。
江海站在机舱尾部,手扶着护栏向外探着半截身子。他不时的向外观察,似乎能在这漆黑的夜空中看到什么。他转回身,甩了甩胳膊,惬意地扭了几下脖子,轻松的说:“高度800,机速350,准备——”
话音刚落,机尾的红灯变成了黄灯。队员们听到信号,开始站起来,整理座带,准备离机。
“跳——”
江海一声令下,机尾的黄灯变成了绿灯。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第一名队员跳出了飞机。
小于在机舱内坐着最后的检查,并帮助背伞行进的队员稳住重心,保证他们平稳的离开飞机。
请接着第二名,第三名依次跳了出去。阿牛跟在31号后面,他看到31号猛的穿了出去,丝毫没有犹豫,不由对他敬佩不已。阿牛紧跟着31号,并看着31号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
没有月亮的夜。
没有一丝光,纯净的黑色,从眼睛一直渗到心里,震颤,发抖。
江海在旁边狠狠推了阿牛一下,“跳!”
话音未落,阿牛已消失在黑暗中。48号、60号也跟着跃出了机舱。
黑色的夜空像一头黑色的怪兽张着黑色的大口一个接一个到把队员们吞掉,没有一丝血迹,没有一丝呻吟。
恐惧产生黑色。
黑色让恐惧更加恐惧。
阿牛一离开飞机便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失速下沉,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在耳边呼啸着,但阿牛却感到如此的寂静。
阿牛睁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他左手紧紧抱住备份伞,右手放在备份伞的手拉环上,随时准备将它拔出。
“0001秒,0002秒,0003秒……”阿牛在心里默数着。这是空降兵的特有训练科目——数秒,为的是能在主伞不开的情况下及时拉开备份伞,保住生命。正常情况下,主伞会在8秒之内张开。
“0006秒,0007秒……”
阿牛仍然默数着,握着备份伞的右手不知不觉握得更紧了。
阿牛的身体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两条腿像是被绳子绑住一样,死死靠着,不让风吹开。他的背呈弓形,头使劲儿往下埋,如果没有备份伞在中间隔开的话,他的头和膝盖肯定会碰在一起。从远处看,阿牛就像是一个刚刚把头和触角缩进去的蜗牛,只剩下一个蜗牛壳露在外面,圆鼓鼓的,很结实。
这是三种最常见跳伞姿势之一——抱膝式,也是最为安全的一种。由于身体收缩的紧,不会被巨大的气流吹散,因此也降低了四肢缠绕住伞绳的风险。
“0008秒……”
阿牛心里默数到第八秒,心里一颤,他正想到什么,但是注意力随即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吸了过去,而且他感到自己的头盔被什么东西拍打——那是在抽出伞绳。
“砰!”
一声清脆而响亮地开伞声让阿牛的心脏从嗓子眼儿落回了胸腔。他的屁股和大腿猛地被座带拉紧,他感觉到这股力量瞬间让他从失速下沉变为静止,甚至感觉自己还有点向上飘,幻觉?
他微微抬头看一片雪白雪白的伞花在夜空中绽放。隐约,模糊,甚至有些透明,在伞花的背后是那无穷无尽的深邃黑暗。
阿牛背的降落伞是伞兵D型圆伞,开伞面积74.7平方米。
74.7平方米!
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可能是一间两居室的房子,也可能是房前一片小小的花园,也许,它仅仅只是一个数字。
但他却是空降兵生命的保证!
有了它,下降的速度才能从50米每秒变为5米每秒;有了它,着陆的时间才会从19秒变为2分钟。
它是空降兵的第二生命!
开伞后,阿牛由于巨大的开伞冲击力,前后不停地摇晃,他举起双手,轻轻地打开后两个排气口,然后双手握住操纵杆,尽可能使伞变得平稳。
还有两分钟着陆。
这段时间对阿牛来说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享受着高空中只有风声的静谧。
一个人的时光,孤独,奢侈,美好,安静。
他在往下坠落,但是思绪却飘到了远方。
催泪瓦斯,地狱周,父亲的送别,阿祯的信,43号,57号,牛肉,猎人墓地,意志力障碍,牵引绳,教官,深渊,战友……
他的眼眶湿润了。
“阿牛,坚持下去。”他喃喃地说。
“44号,坚持下去,不要放弃,坚持!”他呐喊着,这是他来到猎人学校第一次呐喊,仿佛要吼出所有的委屈和泪水。
风呼啸着卷走了他的呐喊,扔到了无边无际的夜空,没有一点回声。
渐渐的,风声小了,阿牛隐隐约约看到地上高低不平的黑影!
那应该是树!
阿牛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腿上,两脚腕绷紧,脚底与地面保持平行,两腿的膝盖、脚跟、脚尖紧紧扣在一起——这是他们平时训练要求的,着陆时“三点并紧”,目的是避免崴脚。
阿牛保持着着陆姿势,等待落地。
“砰”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脚底一直传到头顶。阿牛被震得头皮发麻。
阿牛缓了一下,而后按照制式的动作把伞收了起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埋了。
他打开随身的战斗小包,检查携带的装备——手电筒,指北针,地图,伞刀,信号弹……
信号弹?
他拿着信号弹略一沉思,便塞回小包里,按照地图上标记的路线出发了。
48号哼着小曲儿,惬意地收完伞,看得出来,他的伞降也很顺利。
他没走几步便听到一阵痛苦的哀嚎声,他循着声音过去一看是43号,抱着右脚躺在地上呻吟着,像是崴到了脚。降落伞在他身后的一棵大树上挂着,但是伞绳被割断了。
48号看看手表,把手电筒一收,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阿牛听到叫声也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31号?”
“没事儿,还能动弹。要不是今天运气不好挂在树上,这种夜间跳伞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是我们黄继光连的基础训练科目。”
“你是黄继光连的?”阿牛露出了一种钦佩的目光,“我扶你……”
阿牛正准备伸手去扶他起来,手却被他一胳膊甩开。
“不用。你要真想帮我,就帮我把伞收了。”
阿牛看着树上高高挂着的伞,毫不犹豫的把装具和头盔摘下,放在树根边儿上,用牙咬着伞刀开始往上爬。
31号吃力的站起来,“没想到是你帮我”,他看着阿牛,露出一种复杂的目光,“我得去赶时间了,迟到会扣分的。”
阿牛全神贯注地爬树,似乎听不到下面的动静。
其他的队员们也陆续着陆,向着自己的目标点前进。
阿牛从树上跳下来时感觉踩到了什么东西,拿起一看,竟然是一枚拉发式信号弹——应该是31号走的时候留下的。
他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扔了?
阿牛望着31号远去的方向,又陷入了沉思。
7号找了一块儿空地,把地图平铺在地上,熟练地把指北针压在上面,并用带有刻度的一边卡住地图的本初子午线,随后双手轻轻地转动地图,等到指北针转向“N”时,他观察了周围的地形,对照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线概略的确定了站立点和目标点,而后收起地图狂奔起来。
返回的运输机上只剩下江海和小于两个人。机舱门缓缓的合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下子小了许多,咆哮的怪兽终于合上了嘴。
小于整理着队员们跳伞后留在机舱里的拉绳,看着空空荡荡的机舱,问江海,“队长,今晚又得有人退出吧?”
“你觉得呢?”
江海盯着窗外的夜空,没回头。
“队长,你觉得44号怎么样?”
江海依然没回头。
阿牛沿着标定的路线走着。所谓的路,不过是在他走过之后能够依稀看得见脚印的一条小径。
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
猎人走过的地方,便成了路。
阿牛行进的速度很慢,他把手电筒用一块儿布裹着。微弱的光线从布的缝隙中穿出,照在地上时几乎已经耗尽了能量,这是教官要求的夜间行进的方法,为的是降低夜间被敌人发现的概率。
60号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个增光镜,黄色的镜片增强了光线的通透性,他行进的速度很快,轻轻松松便到达的目的地。
阿牛觉得路渐渐变宽了,路两边从树林变成了荒草,一人高的荒草被晚上的冷风吹的瑟瑟作响。
阿牛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他停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他驻足不前,他甚至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
微弱的光亮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于是他准备往前走近一点,但是他的两条腿像是被水泥浇灌了一样,紧紧的与地面粘合在一起,丝毫动弹不得。他把手电筒往前举了举,眼睛又随着光线扫视了一圈。
高低不齐,大小不一,数量繁多,散乱零落——墓碑!
墓碑!
这是个乱坟岗!
阿牛被吓得合不拢嘴。
有些墓碑前甚至还摆着花圈、挽联、祭品,显然是刚有人来这儿上过坟。
冷风瑟瑟地吹过,阿牛感觉像是有千万只手在撕扯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抵不住他的入侵。五脏六腑都要被他撕烂扯碎!
阿牛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扭头狂奔,跑了大约1公里停了下来,气喘吁吁。
依然伸手不见五指。
阿牛摸了摸信号弹,还在自己身上,要拉吗?
他在问自己,问自己的内心。
而内心却沉默着,就像这沉默的夜空。
“砰!”一枚红色信号弹划过夜空,11点方向。
“是谁?几号?”
暗黑被染成了血红,红的那么灿烂,那么残忍。
十秒钟的燃烧过后,夜空又回到了最初的寂静。
可怕的寂静。
阿牛再次摸了摸信号弹。
他深吸一口气,拔出伞刀,猛的转身朝着乱坟岗走去。他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举着长矛时刻准备刺向黑暗中的怪兽。
阿牛挪着步子穿行在坟包中间,凭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搜索着食物——想到食物,阿牛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微弱的光线下墓碑反射出白色的光,而坟包只能看清大体的轮廓。转了两圈,阿牛依然没有找到所谓的食物。
阿牛有些慌了神,不禁加快了脚步。
风吹荒草发出哗哗的声响。阿牛突然感到后面有人在盯着自己,猛一回头,却只有黑暗。黑色的天,黑色的地,黑色的风,眼前漆黑的一切,让阿牛感到后背上阵阵凉意。
“喵~~”,一声猫叫,再次让阿牛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砰!”夜空又一次被染成红色。
但这次阿牛的注意力却不在天上,而在眼前——
一只黑色的野猫趴在墓碑上,黄色的眼以及黑色的瞳孔,在红色信号弹的照耀一下变成了血色,甚至它张开的嘴、露出的牙也像流着的血一样。
恐怖的血红!比黑色更可怕的是红色!血红色!
野猫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奠”字,一副挽联垂在两侧。阿牛看不清上面的繁体字,也不愿看清。
野猫身下的墓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并附着一张黑白人像——陌生而又熟悉,似笑而又非笑。
十秒钟一过,夜空又恢复了黑暗。
但猫叫声却打破了寂静。
阿牛像一根钉子被死死定在原地,瞳孔张着,似乎还在回放着刚刚那十秒钟所见到的一切。他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和恐惧。冰冷的恐惧感像一只无形的手,剥开他的胸膛,揉捏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阿牛腿一软,蹲了下来,像一坨烂泥堆在地上。他双手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上,就像鸵鸟把脸埋在沙子里。
隐约中啊,和仿佛看到了57号那张扭曲变形还有些后悔的脸。
“写完就可以退出了。”江海冷冰冰的说。
“赶紧回去吧,回去过你的舒坦日子!”大猩猩在咆哮着。
他看到43号抱着右腿在地上痛苦的呐喊:“快,你先走,别管我了!”
“龟儿子,你在这儿遭啥子罪嘞,赶紧回去吧。”老周嘲讽着,小于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递过来一张退队申请。
阿牛紧紧握住了信号弹。
“阿牛哥……”
阿牛心里一颤,猛的睁开眼。
他擦去眼角的泪,强迫自己站起来。
“44号倒是挺能吃苦的,每次训练都不偷懒,就是有点儿笨,基础也有点差,比我以前还差。”小于说到这里哽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
江海转过身,目光很复杂,“猎人学校造就的是最具战斗力,最勇猛,最有头脑的战士,光会吃苦,还远远不够。”
小于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仿佛能看到地面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墓碑前面散落着几只白布鞋,尺码很小,像是古代裹脚的女人穿的。阿牛用伞刀把白布鞋拨开,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稳住,但手还是在发抖,牙齿仍然在震颤。
它把地图铺在墓碑前清理出的一块平地上,把指北针放上去,强迫着自己再一次标定地图。
“稳住,稳住,不要怕……”他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对自己说。
“难道是——”,阿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个判定结果太过于匪夷所思。
阿牛决定豁出去了,已然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办法呢?
阿牛举起伞刀,猛地朝地上刺进去,土地很松软,30公分的刀柄只没入了一半,便被一个坚硬的物体挡住。阿牛心中一惊,两眼放光,几下子便挖了出来。
压缩饼干!
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压缩饼干!
阿牛抱着这几块压缩饼干瘫坐在地上,这种味同嚼蜡不到逼不得已轻易不吃的食物,第一次让阿牛感到如此亲切。
阿牛收拾物资装备,原路返回。他看了看表,加快了脚步。
不知为何,阿牛感到回去的路程缩短了许多。几只萤火虫在阿牛身边飞着,阿牛奔跑着超过他们。一只萤火虫在阿牛肩头停了一会儿,便被甩到了身后。
道路逐渐变宽变亮,眼前的一切让阿牛停下了脚步。一大片萤火虫在树林中穿梭着,忙碌着,像宇宙中的浩瀚繁星,按着自己的轨道有条不紊的运行着。阿牛轻轻地从中间穿过,萤火虫丝毫不受影响,依然在飞舞着。阿牛像是走进了宇宙浩瀚的银河,一伸手便可摘下一颗星星。
他想摘一颗送给阿祯。
远远的,阿牛看到了老周,看到了集合点。老周右手拿着秒表,左手拿着“生死簿”,在登记队员们的时间,大猩猩则拿着大喇叭在旁边吼着。猎人1号在老周身边卧着,今天它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44号,你如果再慢点,可以直接退出了!”
阿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老周跟前。
老周将秒表一按,记下时间,“龟儿子,你倒还回来了。”老周似乎已经等的不耐烦,语气中还带有一丝诧异。
7号和27号在吃着压缩饼干,每吃一口都要喝一大口水才能咽下去,但这丝毫掩盖不住他们脸上作为胜利者的愉悦。60号和48号躺在地上,他俩似乎已经吃完了饼干。
“你违规了。”60号眯着眼,脸朝着天。
“你说谁呢?”48号翻身起来,冲着60号问。
“我又没说你,你紧张什么?”
48号被他问住了,一时语噎。60号掏出他的增光镜,揶揄道:“有了这个还用开手电筒吗?”
“你——”
“你们还没玩儿够?”
48号刚一说话,就被转过头来的李兴吼住了,他听到这边的动静,没好气的吼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48号压低声音,也压住自己的慌张和不安。
60号闭着眼睛没理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两手垫到后脑勺下面,仰面朝天,做起了诗——
啊,
夜晚如此宁静,
生活如此美好,
啊——,美好!
48号一脸嫌弃地背过身。
“这一看就是个骗局,破绽太多了。”27号边吃饼干边兴奋地对7号说,“你没看出来吗?”
“没有。”7号咽喝了一大口水,顺着饼干咽了下去。
“还雷神的呢,这点判断力都没有。”27号一副不屑的表情。
7号只顾着吃饼干,笑笑没理他。
阿牛坐在27号边上,撕开包装,开始啃饼干,他一边吃一边回想到底哪个地方有破绽。
19号和22号蹲在一边,手里拿着没有了火药的信号弹壳子,像是丢了魂,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后悔。
老周拿着秒表,不耐烦的踱着步子,他在等人,最后一个人——31号。
31号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他拖着一条右腿,还拄着一根拐杖。所谓拐杖,是一根被砍断的枯树枝,上面还有伞刀留下的锋利的断枝以及一些残留的血肉。31号的手上被划得血肉模糊,右脚尖轻点着地面。
“报告,31号归队!”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与他残破的手和脚极不相符。
“算你有种!”老周掐住秒表,露出了钦佩的目光。
“所有人集合,蹬车!”李兴不耐烦的吼着。
阿牛把剩下的半块饼干塞进嘴里,跃进了卡车的后车厢。车厢用帆布包着,只留出后面的一个口,阿牛透过这个窗口盯着外面的夜空。直到此刻,阿牛才发现原来晚上的夜空还有几颗星星,不多,但很璀璨。其中一颗星星摇曳着,摆脱了其他的星星,似乎在追赶车辆,又似乎在像阿牛告别。
阿牛揉揉眼,凝神细看——原来是一只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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