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我拿一下这个吧?”那姑娘被人群推挤着,把饮料传给女伴,她从那个半旧的牛皮包里掏出钱包,转过脸来冲我笑了一下,我点点头作了个“请”的手势。这次的公演有两周,她还是穿着双排扣的风衣,排在队伍里,第十三个拥挤的、而孕育着悸动的清晨。
刚刚我打门口走来,远远就认出了她,背轻颔着,倦倦的模样,但是那双乌木色的眼睛,坚定,楚楚动人。
领了票,她朝我走过来。她本来打算着明天上午继续来排票,可是走不开,请问我能不能代劳买一张,喏,钱在这里。
她的唇膏在亚麻色的头发后闪着光。
好的。到时候你直接进去就好。
她开玩笑说早知道就一直这样好了,我歪歪脑袋,告诉她如果需要票根的话,可以散场后来找我。
她眼睛一亮:谢谢提醒!但是又说不行,散场后她要去“蹲点”。
“你一直待在这里,对吧?”和着入场的背景乐,她快活地小声吹起了口哨,掀开殷红的丝绒门帘,上一场谢幕后,金碧辉煌的闷热迎面扑来。
从前她喜欢一个花滑运动员,一连几个季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她会穿着大红的羽绒服在迎宾席的第一排。她总是能亲眼见到喜欢的人。
家境殷实的亚洲女孩儿。
“但我也不是很有钱,”她扬了扬眉,她惯于月初大吃大喝,月末随便吃点面包。还总要攒些钱花在机票和杂志上。
路灯下闪烁着一个小招牌,我们走到了一家不打烊的咖啡馆。
“你从中国飞来看他么?”
是的,她选择在英国留学就是因为他,她明年就正式搬来。这两周她请了假。
“这么大一盘!”我们的华夫饼拼盘和饮料端上来,她笑出了声,我接过我的咖啡,她点的是热可可。托盘里一个带着铝膜的塑料盒,我说,应该是奶精,女孩儿说加进去之前要亲口尝一尝,“就好像芥末,在误以为它是蔬菜酱的时候,你要留神。”撕开封口,她呷了一下。
“嘴会麻的!”
说着我也撕开跟前的啜了一口。
服务员把唱片机拧小,我们一齐感受着味蕾上放大的幻觉。
那边四方桌的中学生里发出破碎的响声,孩子们连忙收拾书笔,擦拭水渍,动作均匀地像在打牌。她朝那儿瞥了一眼。
你守门,不好意思,你......没关系,我确实守门。嗯,你守门多久了?
“你的职业有点儿浪漫,知道吗?”
三年了,自从延期的大学毕业后。事实上,我一边在忙着写小说。浪漫,可能有点,你说不定觉得邮递员也挺浪漫的。你是学生吧?
她也写小说,不过只有烦了的时候。
“学画画的。我经常画他。”
她划动着手机,给我看照片中的画作。很传神,那人的胡须尤其逼真。我说,她画得相当漂亮。我看见手机的屏保是她和男星同框,女孩儿正冲着他,有点懵懵的,想必是同伴的抓拍,男星的眼睛,虽然对着她的手机,而也在服务着任何一个镜头——无死角的活体雕塑。那双暗蓝的眼睛在注视着这女孩儿,也在看着无论是谁的你。“他夸赞了我的大衣。”这时我才发现这件大衣似曾相识,是的,是《约翰逊先生》的经典款。
“我也曾见过中国的工笔画,非常纤细的笔触。你们画东西非常用心。”
她听别人谈论她的祖国,稀松平常的模样,和我见到的中国人不太一样。
“介意我抽烟吗?”
“一起。”
她小心地弹了一下烟灰,避免飞到马克杯里。刚学?我笑了,深吸一口。
不是的哦,其实,好吧,有阵子了,但也不久。
你不会是因为他才学的抽烟吧。
为什么不呢?她高兴地仰起头。这时候我忽然发觉她耐看的美丽,亚洲人中罕见的立体五官,眼睛灵动得像她的笑声。她看出我喜欢这烟。
“这包送你了,”烟盒擦着桌面向我飞来,“我还有一包软烟。”那是一盒彩虹烟,女孩儿的腕骨摇晃着,指尖耽着纤细的女烟。
“谢谢你好心的女士。好心的廖小姐。”这是《约翰逊先生》中的中国角色,不像《霹雳娇娃》里那样夸张,但也不赖了。
她吐出缤纷的稀薄的烟雾:我明天就见不到他了。
“第三季他好像还有一场滑稽剧的日程,据说。”有一次我喝醉了,交接的领班们在训斥后提到一句。
似乎是早就探得了这个消息,她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隔着梦幻的、飞逝幻化的云雾,她讲。
他是我的信仰。我还不太明白“他是我的信仰”这句话在英文里的分量,但我想,我可以这样说。你也是通过那部剧认识的他吧,对不对,你们都是。我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他在约翰逊的剧集里跑过龙套。好笑吧,那时候他为约翰逊当陪衬,后来他靠《约翰逊先生》出名,倒成了大名鼎鼎的约翰逊先生。
“嗯,那时候他还不太出名。我是说,对,《耻辱》。”
听听我的故事吧,不会太长。
乐意至极。我想,她是在用谈论男朋友的口气讲起话来了。
忽然抢来一个话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嗯,我有他的明信片,数以百计。我看着它们说吧,我今天有点伤心,你知道的。哦你知道同人小说吧,我甚至给它们列了一个Excel,她“嗤”地笑了一声。
嗯,我知道你伤心,今天散场后他没有及时出现。而他在未来半年内也可能不再出现,我想。
她的钱包里夹着一张小像,要承认,那真是个沧桑的英气逼人的男人,中年后更添的风华正茂。背景是虚化的舞池,他在高楼上回望,墨镜推到耳鬓。
黑白的?
“对,我打印的明信片几乎都是黑白色,黑白是他的气质。”
我记得有一次去维持秩序,看见在人群中的他疾步走着,带着歉意的笑打招呼(离开那些粉丝狂热的、蓄满了力量的嗷嗷待哺的手)那男人穿着风衣就能带起一阵长长的风。我拉开护栏撑网,一个激动的粉丝的高跟鞋——一个激动的高跟,戳在我的脚面上。
“不过呢,他跟粉丝聊天,亲切得能让人觉得他们俩认识。”
“我就带了两张,”这一张是她自己,身后是剧中最著名的——路易斯大厦,大门关闭着,她在透明的阳光里闭着眼睛,抱起胳膊,摆出剧中主人公的经典姿势。那时候她还没染发,乌黑油量地挂在身后,“我走过他出现在镜头上的所有地方。”
他所有的剧集我都攒在了一个U盘里,还备份了一个。满满当当的。
她家中有一面大书墙,一半是列满了他的封面杂志,CD,还有海报。一买就是十份,她给它们用铅笔标号。第十本可以外借。
哦对,还有一块表。
“是剧里,同款的......”“是的。”
那块表我送给男友了。
她神情里有后话。
然后呢?
然后她给我看她手腕上发光的链子。
“我们分手了,我又要了回来。他居然摔在了地上,我们打了一架。他认输。”
护照刚刚签下来的时候,她格外兴奋。
“在飞机上,看着虚拟的地图上,我一点点靠近这片海岸,我到了,我到了他的时区,我拥有和他一样的时间了。”
“递给他礼物袋的时候,我总是嘱咐他,不要轻易喝粉丝给的饮料,吃他们的食物。万一是胶水怎么办呢?”
咖啡在我的喉咙里滚动了一下。
“最终季出来的时候,我的手在抖。”《约翰逊先生》是她最终爱上他的契机。《约翰逊先生》要告一段落了,很大的一段落。
她买下了私人影院的一个下午。
递上蓝光CD,“这个。”
她拾起一个抱枕,静静地走进厢房。
最初,只是几年前一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天,她按动着遥控器,在电视上看到一张讨喜的面孔。后来,背着画架在异国他乡的大街小巷,让同样温度的光影洒下来。“送你一句诗,”她磕着手中的烟蒂,念诵道:“此刻,鱼缸里传来水的声音,有两条鱼在追逐嬉戏......追着它的尾巴,永不停息。”
“一个中国诗人写的。”
“那是一行好诗,”我拍了一下桌檐,有一晚我梦见了波拉尼奥,他曾送我一行意外的好诗,“艺术是我睁着眼做梦。”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葛姆雷说的。
“艺术考试要奔赴不同的城市。”于是她把光碟和明信片带在身边,陪她南北辗转。她记得在狭窄黑暗的出租房里一次次打开那故事的感觉,淡蓝色的,牛奶一样的温柔。画稿子画得满头大汗的时候,这是慰藉她的密藏。
“我的密藏。”她定定地说道。
此刻侍者走到窗边,放下帘幕低垂。留一道缝隙,像一只静默忧伤的眼睛。
“其实你喜欢上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明星,你就会越来越喜欢,”我看着她,“这个叫...”“多看效应,”她立刻说道,“我知道!”
“我还能再给你讲下去呢,'明星是死去的发光体,活在人们幻觉的时差里',伊丽莎白说的。”
“你凝视的星星也被千万人凝视着,人人都以为曾经得到过。”我又接上她。
“你看,我们都聪明得很。不光你这个专司文学的。”
我开怀大笑。
“我留意你订的票,你喜欢左侧第三排,柱子旁边。”
“对。他的角色是从右边出场的……”
我吃着有点发蔫的草莓。
“他这十四天,心情不一样,外套也不一样。他今天最开心,酒红色开司米的羊毛衫。我见过他许多次,他一定遗憾没有聘我做他衣橱的管家。”她把一块华夫饼叉在水果冰淇淋里,咬一大口。“井井有条,包您满意。唔......你是不是要把我写下来?作家先生。”
外面夜已经深了,月亮在星毯上踱步。
“你说,最后一句我写什么好呢?”
“为什么关心最后一句?”她继续说,慢慢地,“十四天里我们场下见过五次,前天他忽然问我,累不累。”
“那一刻我觉得,比起他在陪着我,是不是我在陪着他呢。”
“他静候在这个地方,等我奔赴千里之约。”
“这就是我所想的。”
我的手机亮了,一条短讯:明日暴雨。
她的飞机将会延误。
“这么说,你还会在他的城市里多待一会儿。”
“是的。”顿了一下,她把烟熄了。
临走的时候,她还说,在中国,有一种植物叫仙草,混着奶精喝,就像凉可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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