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她,是在听雨楼。
一袭红衣宛若一只染醉酒色的炽蝶,眸中波光流转,一双玉手中晃着一只琉璃酒盏,酒盏中的小半杯酒随着她摇曳的身姿恍若他的心一般荡漾得不成样子。
她身边的公子皆是朝中重臣之后,一掷千金,只为买她一舞。
她在这纸醉金迷之所,眼中却什么都没有。
他也什么都没有。
他手中的琉璃酒盏分明与她手中的一般模样,盏中的酒却怎么也晃不出那般醉人的波澜。他轻笑一声,笑酒也笑自己。
他起身拂袖欲走,那只炽蝶却就这般翩翩飞来他面前。
她赤脚踩在酒桌上,青丝如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落下,她居高临下,朱唇微启,声音如远山布谷啼鸣一般空灵动听。
“曲未终,不是退席的时候。”
“是在下不识时机,扰了姑娘兴致。”他微微躬身赔礼,“或许在下本就不该来。”
她盈盈跳下酒桌,轻纱袖摆带着迷迭香气拂过他的鼻尖。
“不是不该来,”她眼尾的朱砂痣在回眸间恍若落下的泪,“是不该走。”
2
烟霭笼着河边楼台,他坐在舟头削一支竹箫,舟随着水波在河中。将箫拿到唇边,一曲《千里》悠悠然然在山水之间响起。
吹到第二段时,不远处的听雨楼楼阁中忽然传出清澈琴声。他抬头,她坐在窗边,散下的青丝垂在她未着粉黛的脸边,她低头抚琴,一身青衣在这云雾间恍若天仙。
琴箫合奏,他的船竟也缓缓朝听雨楼飘去。水面偶有几条小鱼浮上,吻尖泛起小小的波澜。
青山偶有几声鸟鸣,琴声与箫声却好似与天地融为一体,这茫茫天地间的寂静,和着曲子更显孤独。
最后一音落下,他再抬头,却只见窗边空空如也。
3
酒馆外忽然一阵喧哗,他在二楼慢条斯理斟了一盏茶,看着挤在路边凑热闹的人群,揉揉眉心,只觉得吵闹。
车轮声慢慢远去,他随意向窗边一瞟,忽的觉得那锁在笼中的瘦弱身影太过熟悉。
端茶的手在嘴边停了须臾,还是慢慢喝了下去。
酒馆渐渐安静下来,他又要了一壶酒,远处行刑台的罪状宣告随风断断续续传入他耳中。“......大胆妖女......刺杀亲王......”
她被押着跪在地上,台下有人向她扔石子,在她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行刑!”
判官一声令下,她垂下头,青丝滑落,露出雪白的脖颈。
头顶却忽然响起刀剑相接的声音。
酒馆内小二将酒拿上二楼,方才那位点酒的客官却不知去了何处,只在桌上留下了结账的银子。
他抱起她,却觉得怀间轻若无物。
摆脱追捕的官兵,她才恍然发觉他水墨画般的眉眼里含着笑意。
“你为何要救我?”她的声音里还是透着冷意,却掩饰不住话尾的微微颤抖。
他轻轻放下她,从怀中拿出手帕细细替她擦去脸上的污秽。碰到她脸上的伤口,她微微皱了皱眉。
“横竖都要走了,顺手捞个美人何乐不为。”他看起来颇为漫不经心,伸手抬起她的脸,“若是害怕就哭出来,女子就该柔弱些。”
她别开头,眼尾的朱砂痣在她这张已快没了血色的脸上尤为扎眼。她红了眼,却死咬着嘴唇,没有落下一滴泪。
4
他带她逃出了城,却将她留在了一处山中别院。
别院很大,他也给她雇了不少佣人,他好像并不在乎她的去留,与她道若是要走,记得与我打声招呼。
只是他好似故意一般,每当她决定要走,许久不见的他总会忽然出现在门口,笑着道:“听闻新近城中出了个什么新鲜物什,我带你去看看罢。”
他不论何时,眼中都是笑意或是温柔,他带她去衣坊定制最新出布料的衣裳,像哄小孩一般给她买糖葫芦,他总能看出她的视线在哪里多停留了片刻,然后悄悄买下想给她个惊喜。
她的脸上却总是淡淡的,她的眼中好似很难有别的情绪,她收了他买的小东西会客气道谢,转手或许就赠给了路边玩耍的孩童。
她晚上不太爱吃东西,他便每每亲手熬了粥,看着她喝下才安心。
夜幕落下,一轮明月高挂枝头,他在院中摆开棋盘,看着她穿着他给她新买的衣裳走出房门,青丝用木簪轻巧一挽,散下几缕碎发随着晚风描着颈间。
月下对弈图的不是对弈,也不是月下。
只是他发觉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稍稍卸下盔甲,偏着头在烛光中端详棋盘,得胜时眼中会有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许久不曾落子,她抬头,才发觉他撑着手竟睡着了。
他好似总是很忙,眼底的青黛一次见比一次重,与她在一起时却从未露出过疲意。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欲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
就在指尖将要触到他的刹那,他一声梦呓,浅浅唤了声她的名字。
她停在那里,须臾,起身唤了佣人,径直回了房。
5
父亲嗜赌成性,母亲还不起债过度劳累而死,父亲便将她卖给了听雨楼。
她很聪明,学了一手好琴艺,听雨楼的妈妈看她生的漂亮,便许了她卖艺不卖身。从小便教她跳舞的姐姐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好容易有了一个定了亲的相公将她赎了出去,却在最后一回上台弹琴时被那亲王掳了去。姐姐宁死不从,那亲王将姐姐强了后,姐姐在那房中自尽了。
为官之人怎会管她们的死活,姐姐自尽后那畜生竟还跑来听雨楼,又欲将她掳进房中。
她抽出袖中的匕首,还来不及刺上那畜生的咽喉,便被随从擒住。
她想今日大不了同归于尽,拼命挣脱,手却忽然被握住。
睁眼,才发觉是做过无数回的梦。
往日醒了看看空无一人的房间,翻个身或许就继续睡了,睁眼却发现他披着外衣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宽大温暖。
“做噩梦了?”
“嗯。”她想抽回手,他没有松,但还是轻轻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帮她掖好了被角。
“不怕,我在。”他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她这次却乖得像只猫儿,没有躲开。
“你出去罢,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房。”她翻了个身,下了逐客令。
“我方才摸着你手睡了半天也是冰凉的,等下唤个佣人给你拿两个汤婆子来,身上暖和些就不会做噩梦了。”他起身,出去替她带好了门。
须臾,敲门声响起,她应了声“进来”,抬头借着月色看向门口,却发现还是他。
他将手中的汤婆子塞进她被窝里,她道了谢,却发觉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等你睡熟了我便走。”他的声音与月色揉在一起,不知哪个更温柔。
她怀中抱着汤婆闭上眼睛,不久呼吸渐匀。
铺撒了一地的月光洒进他望着她睡颜的眸子里,荡漾起浅浅波澜。
6
第二日阳光甚好,他出门买些东西,与她道是有位老友要来,若老友来早了些,便麻烦她为老友斟上一杯碧螺春。
“我那老友可是挑剔,只喝碧螺春,便劳烦你了。”
“有佣人为何还唤我?”她语气还是疏离,“你的老友,与我何关。”
“你还不明白吗?”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手掌的厚茧也摩挲着她的心,“我想将我之所爱,介绍与他。”
她垂眸,怕他看见那本应空无一物的眼底多了颗星。
“你穿那件粉色更显气色,今天便为了我穿回粉色可好?”他出门前眉眼弯弯望着她。
将近午时,他的老友果真还是比他早来。她一身浅粉微微福身行礼,看眼前的男人应是长他几岁,眉眼间与他竟有四分相似。
那男人见到她后竟好似有一瞬间的晃神:“阿离?”
而后又立即摇了摇头:“失礼了,方才不小心将姑娘错认成了一人。”
她摇了摇头表示无碍,将男人请到厅内就坐,沏上一壶碧螺春,斟了一盏与他。
男人浅饮一口,抬眼问她:“你可是这里新来的佣人?”
她摇摇头,只道自己是被他救了下来,于是住在此处。
男人点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就这样倒在了她面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吓得楞在原地,门外跟着男人来的佣人冲进来探了男人的鼻息,发觉男人已断了气。
她马上被抓了起来,此时他刚从门外归来,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大吼了声“皇兄”,探了鼻息,才发觉男人已死。
他抬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可怖。
她拼命摇头:“不是我,你相信我,不是我!”
他看着她,忽然开口:“你是谁?”
方才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佣人此时全跪在前厅,纷纷摇头:“不认识她”“没见过”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他看她的眼神恍若见到什么极为厌恶的东西:“将她押回宫里,我亲自审,看她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刺杀太子!”
7
他一直是皇帝那个最不喜爱的儿子。
他的母亲是个宫女,妃嫔们为了争宠争相收养他,结果收养他的妃最后还是被打入了冷宫。
阿离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阿离是收养他的妃宫中的宫女,别的皇子欺负他,他不敢去夫子处,阿离便教他习字,教他念书,教他吹箫。
很快阿离便没什么能教他的了,但他聪明也刻苦,不懂之处私下去请教夫子,学业是皇子中最好的。
他说等他成年,便向父皇请求娶阿离为妻。
一日嫡出的皇兄路过御花园,恰逢阿离与他放风筝,阿离穿的粉色,春天在花丛中宛若一只蝴蝶。最得宠的皇兄去父皇面前开了口,阿离就变成了他的小妾。
阿离被抬走那天他跑上前拉住阿离的手,却被阿离甩开。
“二皇子,莫要失了规矩。”
他最浑噩的那段日子跑出了皇宫,他也知道,父皇根本不在乎。
然后,他在听雨楼遇见了她。
见她的第一眼,他几乎以为就是阿离,但他又回过神来,阿离单纯明亮,她却媚眼如丝,他的阿离绝不是这样的。
太子已立,朝中却也有不少支持他的大臣。只要这太子一死,太子之位与阿离,都是他的。
她本就身份低贱,举目无亲,他既救了她,那她的这条命就该是他的。
8
她进了大牢的那刻起,就已知哪里还有什么审讯,不过是让自己在这牢里等死罢了。
她竟还奢望这世上会有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其实他若救下她后命令她去毒死太子,她也就去了。她这条命早就该没了,他救了她,让她做什么,她也会去做的。
他何苦费尽心思挖出她的心,又扔在地上践踏。
他如愿坐上了太子之位,听闻还不顾反对留下了太子的一个妾。
明日便是行刑之日,牢门外递进最后一顿饭,是一碗粥。
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忽然尝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将碗重重摔下。
“你事到如今还做这些事做什么?”她不知在问谁,用手捶着心口,恨不得把心里疼的那块地方割下来。
她认得这粥的味道,是他熬的。
她从前嘴挑,只有他熬的粥她才愿意喝。
她跌坐在地,抱住自己,“你何苦还要来折磨我?”
这次即使咬破嘴唇也止不住眼眶里的泪,牢外的月光斜斜洒进牢中,她恨自己竟还留着一丝幻想,还以为他会像上次那般出现在刑场将她救起,她恨他的戏演得滴水不漏,自己竟真的以为他爱上了自己。
9
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站在牢门口,竟有些不敢踏进。
她如瀑的青丝散落身周,囚服被血染红,紧闭的双眼下还有依稀可见的泪痕,眼尾的朱砂痣此时尤为刺痛他的眼睛。她左手手腕上有道深可见骨的割伤,右手还握着碗的碎片。
他走上前缓缓将她抱起,她的身体一直轻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总是能看出她喜欢的东西,因为她看见喜欢的东西与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
身后狱卒道:“太子说要翻案,如今这......”
“便好生安葬了罢,事到如今也无事可翻了。”
“或许我本就不该来。”他低头附到她耳边,一滴咸水正好落在她眼尾的朱砂痣上。
“不是不该来,”记忆里那只炽蝶回眸,青丝好似也缠上他的心,“是不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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