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的道家要义——兼论佛经中的有关问题
王龙
内容提要:儒家思想有道家内核,并可在佛经中找到相应理论支撑。三家都认为,每个人都会被欲望所牵引。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心安的一瞬间,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产生过各种欲望,也并没有消除过各种欲望,进入得道的状态。在这种“无为”状态下,欲望不会消失,却不会给人带来心理压力,让人以更小的心理负担去修齐治平,建功立业。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儒家、道家和佛家都在追求“道”这一高度形而上的本体。在得道方法上,儒道释三家具有高度一致性。说清楚得道的方法很有必要。
一、学术史回顾
(一)对得道的认识
得道是中国乃至世界哲学宗教的一个终极命题,是“为了追究宇宙万有生命的究竟根本”。老子西出函谷关时,留给世人一部《道德经》,指引世人学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得道之后,可以看破生死。老子肯定过孔子的得道水平:“可,丘得之矣。”(《庄子·天运》)南怀瑾先生认为:“古往今来一切圣贤,一切宗教成就的教主,都是得道成道的,只因个人程度深浅不同,因时、地的不同,所传化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美国学者包卓立认为:“面对更为古老的文明遗产,释迦牟尼、孔子和苏格拉底都投身其中,整理总结出修心得道的方法。他们言传身教,指点迷津,日复一日,讲授开悟的不二法门。虽然开悟层次不同,开悟方法不同,但他们都是真正得道的圣哲。从此,以凡人的智慧,就可以理解圣人的法则,芸芸众生因此有了勇气和决心,重走三位圣人的修道之路,直至终点,可谓居功至伟。(In essence, the efforts of Shakyamuni, Confucius, and Socrates were devoted to clarifying the spiritual cultivation path-to unearthing what had been hidden beneath the rubble of their respective cultures-and encouraging common people to tread this spiritual pathway with commitment. In their daily efforts, each of these sages talked about the cultivation path, corrected peoples’ behavior,and pointed them in the direction of genuine spiritual development. Socrates, Confucius, and Shakyamuni were indeed three enlightened sages, but they differed in the degree of their ultimate realization and the method they used for teaching people about this great matter.)”
得道是一种高级的生存状态:“世界上很多人都追求这个东西,找到了这个东西才认识了自己生命的本源。”具体来讲,得道能让人的心理得到莫大的快乐。孔子说:“乐天知命故不忧”;(《列子·仲尼》)(《周易·系辞上》)孟子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老子向孔子讲述得道的状态:“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庄子·田子方》)程颢作《秋日偶成》:“闲来无事不从容,……万物静观皆自得”;据载,王阳明“明睿天授,然和乐坦易,……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庄子·秋水》)一般人很难理解得道之后的快乐,这种快乐超越了一般的喜怒哀乐。
得道有益身体健康。道家“真要征服人类的躯体,真要控制人类的生命,……与中国医理关系至为深切”,道家认为,人“有无穷的潜能,……本来便可‘与天地同休,日月同寿’,”做不到这一点的原因之一是人心“被外物所蒙蔽,被七情六欲所扰乱”。董仲舒认为,得道高人通过减少欲望的办法来延年益寿:“故君子闲欲止恶以平意,平意以静神,……则养生之大者得矣。”(《春秋繁露·循天之道》)
总之,“与道合真之境界,到那时人身的一切潜能都会出现。道有什么妙用,人身同样具有什么功能。”
(二)得道的方法
中国道家历代宗师普遍认为,得道的方法是去掉欲望。黄帝曾向广成子请教至道,广成子说:“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庄子·在宥》)周文王向姜太公询问天下治乱原因,姜太公建议周文王效法帝尧,去掉人心中的贪欲,追求道家的无为之道。(《六韬·文韬·盈虚》)老子说:“治人事天,莫若啬。”(《道德经》五十九章)追寻天道的好方法,莫过于吝啬自己的欲望:“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道德经》五十二章)黄石公教育张良:“绝噬禁欲,所以除累。”(《素书·求人之志》)“吉莫吉于知足,苦莫苦于多愿,悲莫悲于精散。”(《素书·本德宗道》)诸葛亮作《诫子书》:“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成吉思汗曾向丘处机询问长生久视之道,丘处机“告以清心寡欲为要”。成吉思汗深以为然,以之告诫子孙。此外,宋代理学家有名言:“存天理,灭人欲。”“世界上各种宗教,所有修行的方法,都是求得心念宁静,所谓止住。”
熊十力先生说:“物既生,而纵欲以乱心,尚智以逐物,妄作日滋,则离其根而丧其本命,凶莫大焉。故物必复归其根,返求其所从生也。”熊十力先生认为,每个人都被欲望驱使,“为私好私恶所役使而不自觉”,所以看不见大道天理。如果摆脱“纵欲以乱心”的状态,就可以回归大道,“穷究宇宙真源”。
包卓立先生认为,苏格拉底也是佛教中的大禅师。苏格拉底与佛教的共同开悟方法是:“心不动,身不动,这是不变的自然,世界的本体;心没有动,没有不动,因为世界的本源静止、精纯,超越了动与不动,超越了变与不变。(It must be a spiritual path of no effort and no action, since these are congruent with the unchanging nature of our fundamental being. It must be a path free of contrived activity, such as mental movement,since the original nature is still, pure, unmoving, and unchanging.)”包卓立认为,佛教的开悟方法是从思维、欲念等身心活动中超越出来。
南怀瑾先生总结,要想得道,想“大彻大悟,生命得到自在”,必须去掉种种欲念,“切断了此因缘的作用,如同我们的思想永远没有停止过”。任法融先生说:修道“最后达到最高境界时七情六欲断绝,受、想、行、识、色‘五蕴’俱空,……到那时万缘俱消,一意真诚,使后天返回先天,也就是……返情归性”,返回无上伟大的大道。庄子描绘这种境界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为天下事!之人也,物莫之能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庄子·逍遥游》)
中国哲学认为,得道的关键点是把握一瞬间。大禹说:“惠迪吉,从逆凶,如影响。”(《尚书·大禹谟》)道一瞬间也离不开,如影随形,如响随声。子思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礼记·中庸》)一瞬间也无法离开的就是道。列子说:“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列子·周穆王》)物我两忘的得道状态就在须臾之间。南怀瑾先生认为,道就是一瞬间:“当你有求道的心,一念在求道的时候,这就是这样住了,就是这样,这个妄念已经下去了。”
另一方面,很多近代学者对修道的理解远未达到孔孟老庄释的水准。钱穆先生认为:“故循孟子之修养论,而循至于极,可以使人达至于一无上之道德境界;故循庄子之修养论,而循至于极,可以使人达至于一无上之艺术境界。”但孟子与庄子的成就远远超越了道德境界和艺术境界。
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派之儒家及庄子派之道家,皆以神秘境界为最高境界,以神秘经验为个人修养之最高成就。……道家所用之方法,乃以纯粹经验忘我;儒家所用之方法,乃以‘爱之事业去私’。……此解释果合孟子之意否不可知。”“所谓‘心斋’、‘坐忘’,皆主除去思虑知识,使心虚而‘同于大通’。”冯友兰先生并未进一步讲述儒道神秘境界的情况,也并未详细阐述如何去私,如何除去思虑忘我,也并不自信这种解读是否符合孟庄之意。冯友兰先生认为,佛教的修行方法之一是“无念”,即去掉欲念,但并非刻意为之,这是“法缚”。做到“无念”的方法是“念念不住于前境”,不能“执着某现象而粘滞于其上”。但冯友兰先生尚未说清如何做到不执着于某现象。
张岱年先生认为,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的含义是“万物的特点都具备于我身,……所谓‘浩然之气’,所谓‘与天地同流’,实质上不过是幻想而已,……仅仅是空虚的自我安慰而已。”然而,孟子这三句话是在讲述宇宙中“永远存在的生命”,其境界“‘妙不可言’,……‘出神入化’,……是……圣人修养的真学问、真方法、真工夫,……不论走道家或佛家的路线,这个原则几乎完全是相通的。”
任继愈先生认为,佛教教义中“一切客观存在着的事物都是‘空’‘假’的,……从而由主观精神去吞并客观物质。……叫人……听从命运的安排,……‘顿悟’方法……只要凭借每个人的主观信仰和良心,……把宗教修养方法、认识论和宗教唯心主义的世界观统一起来就可得到‘正果’”。然而“众幻灭无处”,(《圆觉经》一章)佛经中多次表达,这个世界的一切并没有幻灭过,这个世界并非真正的“空”“假”。“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圆觉经》六章)用手指向月亮,告诉别人这是月亮,你不能认为手指就是月亮;释迦牟尼说一切皆幻,你不能认为这世界真是幻觉。“止,止,我法妙难思”,(《妙法莲华经·方便品》)佛经中说可以吞并客观物质的并非是人的主观精神,那时“身心寂灭”,(《圆觉经》一章)主观精神并不发挥作用;释迦牟尼也并没有让人听从命运的安排;从汉至唐,不断有古印度高僧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绝不是为了传授如此浅薄的顿悟方法。
二、儒家与道家同源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礼记·中庸》)孔子继承了来自尧舜的思想。“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尚书·尧典》)“能顺考古道而行之者帝尧”,“帝尧能放效上世之功,而施其教化”;“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尚书·舜典》)舜“顺考古道而行之”,重谓重和,“华谓文德”,帝舜时期的中华文明与帝舜之前的中华文明高度一致。作为上古中国的伟大政治家、思想家,尧与舜的思想和行为准则传承自更为久远的以前。
中华文明传承发展的规律是什么?傅说建议商王武丁向尧舜,向商汤看齐,充分吸收历代帝王的合理遗产:“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尚书·说命下》)创新和发展要以合理继承为前提,要想成为一名成功的帝王,必须充分吸收借鉴先辈的经验;周武王在灭商之后向殷商旧臣箕子请教天道,箕子从大禹治水讲起,成为《尚书·洪范》,是周朝治国理政的大原则之一;所谓“虽有知心,不览先王,不能平天下。然则先王之遗道,亦天下之规矩六律已。”(《春秋繁露·楚庄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纵观中国古代史,历代君王一直以成功的前辈作为检测自己执政质量的标尺。孔子总结:“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礼也者,理也”,(《礼记·仲尼燕居》)“大礼与天地同节……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礼记·乐记》)从根本上讲,礼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具体来讲,礼是治国理政的客观规律。夏商周三代,都继承了来自前代的正确执政规律:“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其所损益,不过文章制度小过不及之间。”中国文明有一种规律:历任统治者都会保留前辈大部分正确的内容,“所因者不坏”,“商不能改乎夏,周不能改乎商,所谓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不过如此而已矣。”在继承精华的基础上寻求突破与创新,这也是中国文明长盛不衰、历久弥新的原因之一。
在中国文明的这种大环境下,尧舜的思想必定来自他们的前辈。邵雍认为,从三皇五帝到孔子,是一个思想上的整体。“孔子赞《易》自羲轩而下,序《书》自尧舜而下,删《诗》自文武而下,修《春秋》自桓文而下。自羲轩而下,祖三皇也;自尧舜而下,宗五帝也;自文武而下,子三王也;自桓文而下,孙五伯也。”上古华夏,三皇五帝,伏羲、燧人、神农,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伏羲画八卦,黄帝梦华胥,三皇五帝既是儒家的人物,也是道家的大宗师,他们是《庄子》《列子》《黄帝阴符经》《淮南子》《抱朴子》等道家典籍的主角。孔子的思想来自尧舜,尧舜的思想来自伏羲、燧人、神农,黄帝、颛顼、帝喾,一以贯之。综上所述,儒家与道家同源:“中国文化,自上古而至周、秦时期,由儒、道本不分家开始”,秦汉以前,儒家、道家,“甚之诸子百家,也统统渊源于道,这个‘道’的观念,只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的统称。”
三、儒家思想的道家要义
从三皇五帝开始,中国历代政治家、思想家均保留了前代的正确文明遗产,所以,现在的中国人仍然具备五千年前中国人的灵魂,不曾中断;既然孔子和孟子的儒家,是对中华上古时期“道”文化的传承和发展,那么,儒家思想必定会按照中华文明传承发展的规律,保留道家的基本灵魂,同时侧重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侧重于治国理政,这是儒家的突破与创新。下面来分析儒家思想的道家内核,并分析道家内核与儒家道德的关系。
(一)人性的特点
孟子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孟子·尽心下》)一般来讲,每个人都喜欢吃好吃的,都喜欢看好看的,穿好看衣服,喜欢漂亮异性,都喜欢听动听的音乐,都喜欢过舒适的生活:总之,每个人都在被自己的各种欲望所驱使,追逐自己制定的各种目标,“而莫之止”。(《庄子·齐物论》)对于人性的这个特点,老子语重心长地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无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德经》十二章)“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道德经》二十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经》二章)天下众人熙熙攘攘,每个人都在追求美,追求善,追求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然而,“斯恶已,”“斯不善已,”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做都错了。
“人不满足自己,不满足现实,永远不满足,永远在追求一个莫名奇妙的东西”,“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庄子·齐物论》)“这一切是怎么样萌芽的?自己永远找不出它的来源。”为此,每个人都没有原因地日夜不息。“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列子·杨朱》)所有人都在追逐自己的各种欲望,“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列子·杨朱》)不断出现的欲望“不可常”,人心永远不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永远不能得到真正的“至乐”:每当一个人实现了一个愿望,就会有新的欲望出现,欲望不断出现,人心却永远得不到满足;如果欲望得不到满足,那么欲望会对人心纠缠不休。“所欲有甚于生者。”(《孟子·告子上》)人的欲望,超越了自己的生命,“让人忘记了自己生命的宝贵”,忘记了其实自己的欲望永远也不能得到真正满足,忘记了就算穷尽生命的力量也不能摆脱欲望对人心的纠缠。“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道德经》五十二章)“‘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我们这个身体的生命,像个干电池一样,充电不多却消耗很快,一下子就干涸了”,一个人就算耗尽生命,也永远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孟子·告子上》)既然如此,放任内心被欲望牵引,就等于给自己戴上刑具,自己“残戕我们自己生命”。“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庄子·至乐》)用内心欲望的期许去要求命运,实际上是愚蠢的行为。种种欲望,种种牵挂,种种念想,种种待完成的目标,就像一把把枷锁,困住人的身与心,却让人为之疲于奔命,“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庄子·齐物论》)让人耗尽精气神,去做永远做不到的事,让人的生存质量向动物看齐,迷失了作为一个人的本心,丢失了“生命的真谛”。
(二)如何得道
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放其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孟子的学问没有别的内容,就是告诉大家如何找回追逐各种欲望的心,让自己心安,让自己的心得到安放。“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学道的人……要先‘寡欲’”。让自己心安的办法,是减少或去掉自己的欲望。然而“名胡可去?名胡可宾?”(《列子·杨朱》)一个人去不掉自己争名逐利的欲望,儒家与道家并不反对争名逐利。列子初学道时,“心不敢念是非”,(《列子·仲尼》)力图去掉自己的欲念,却并没有被师父认可。因为去掉自己的欲望这种想法本身,也是欲望的一部分,仍会在欲望中打转,“岂不是愈来愈多一番动乱吗?”一个人永远做不到去掉自己的欲望,“道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列子·仲尼》)得道的办法并不是去掉自己的欲望。
人的一生中,不断有新目标待完成,充满了满足不了的欲望,从这个角度讲,充满了负面的情绪。如何得道,如何从这种欲望的枷锁中解脱出来?孟子比喻:“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孟子·尽心下》)在郊野,走的人多了就有路,可是,只要一会儿没有人去走,茅草就长了出来;“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孟子·万章上》)去掉自己的欲望,道就显现出来,可是,只要有一瞬间离开仁义,放纵自己的欲望,道就被蒙蔽。与之类似,列子说:“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列子·杨朱》)“一时之中”,指一瞬间,一个人可以在一瞬间摆脱欲望的纠缠,“逌然而自得”,得到真正的快乐。人可以在一瞬间悟道。
具体来讲,为什么道在一瞬间?孟子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孟子·告子上》)每个人穷尽自己的精力,去看,去听,去想,追逐自己设定的各种目标,被自己的欲望牵引,“就像牛一样被人家牵着鼻子走而已”,劳碌一生,永远也得不到心安。孟子说:“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尽心上》)如果不懂什么是道,一心向外追逐自己的各种目标,什么都得不到,因为自己的欲望永远都得不到满足。与之类似,列子说:“然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列子·力命》)有些事情,“纵使有高度的智慧、高度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左右它”,也没有办法让命运契合于自己欲望的期许。用欲望的框架去要求命运,总认为应该如何如何,结果是内心被欲望纠缠不休,总是得不到理想中的结果。“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列子·力命》)“有指不至,有物不尽”,(《列子·仲尼》)人生“都被物质的欲望拉着走,物质越发达,人类的烦恼痛苦越多”。“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列子·仲尼》)一个人追逐欲望,即便为之付出游遍世界的精力,也达不到自己的目标。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追逐欲望,却什么都得不到的一瞬间,就会把追逐欲望的方向反过来。列子说:“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列子·说符》)每个人都因自己的欲望而陷入重重岔路,这是重重迷宫,永不走不出来,“已乎,已乎!”(《庄子·齐物论》)算了,算了,该调头返回了。“反者道之动”,(《道德经》四十章)“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道乃久,没身不殆”,(《道德经》十六章)该返回大道了,该“返回根本”,归复“无比伟大的生命价值”。
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素书·原始》)仁离道很近。求仁求道的方法,并非刻意去做什么:道会在一个人想要求仁求道的同时到来。舜曾说:“敕天之命,惟时惟几。”(《尚书·益稷》)推行天道,要时时刻刻,要把握每一个瞬间。就在一瞬间,没有刻意为之,欲望就会化为几微。益曾向大禹报告修道方法:“吁!戒哉!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尚书·大禹谟》)当一个人准备戒除欲望,当一个人意识到因为“人心惟危”,(《尚书·大禹谟》)欲望会给人带来无穷多负能量的一瞬间,就会发现欲望“无虞”,已没有具体形态。可见,去掉欲望的方法并非有意为之。“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上》)有意为之是拔苗助长的行为。“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孟子·告子上》)每个人都在追求富贵,追逐欲望,却都没有注意到真正的财富就在自己心中,只是没有想到而已。禾苗本来就能生长,这种真正的财富不需要刻意追寻,不需要刻意思索。当一个人意识到因为欲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心安的一瞬间,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做什么,“反身而诚”,自然会从欲望的岔路口返回,自然地摆脱了欲望的纠缠,进入得道的状态,“乐莫大焉”,得到真正的快乐。
(三)得道的状态
得道之后,人的欲望并没有产生。孟子说:“我四十而不动心。”(《孟子·公孙丑上》)“任何荣耀困辱”,任何欲望不会扰乱孟子的心,“不起妄念”是孟子在四十岁时的修养。“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公孙丑上》)“心使气曰强”,(《道德经》五十五章)“后天的心,……消耗自己的精、气、神”,心可以发动气。保持自己的心志,不发动自己的欲望。这就是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礼记·中庸》)“所有……妄想之念”,一切情绪、一切思维、一切欲望,还没有产生。
得道之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欲望没有消失。前文提到,去掉欲望这种想法本身也是欲望的一部分。孟子说:“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欲望为人所固有,去不掉。但在得道的状态下,欲望“弗思耳矣”,并不会在人心中留下思考的痕迹,并不会在人心中留下压力,所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诗经·大雅·文王》)(《礼记·中庸》)天道没有声色痕迹,“至矣!”(《礼记·中庸》)这就是道!“如此而已”!大禹曾向大舜汇报:“安汝止,惟几惟康。”(《尚书·益稷》)当一个人的欲望停止,得到心安的时候,“念虑几微”,欲望没有产生;“惟康”,欲望没有消失,“达到至善之所”,质量却得到提高,不会给人压力。与之对应,列子说:“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列子·力命》)“空与有都丢掉”,消失与产生都丢掉,你所信仰和追求的东西并没有产生,也没有消失。这就是所谓“知来去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列子·仲尼》)万事万物,来来去去,此消彼长,“从从容容,无往而不合于中道”,“跟真我都不相干”,并不会扰乱到真正的自我,“了然不着”,并不会在人的心中留下痕迹和压力,这就是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礼记·中庸》)在没有心理负担的情况下,欲望“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礼记·中庸》)各种欲望,各种思维活动均进入“达道”状态,人思考问题的效率和质量都会提高。孟子在讨论人的欲望时说:“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孟子·尽心下》)所谓得道,就是要从欲望这种人之本“性”中摆脱出来,进入“命”的状态。什么是“命”?“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欲望本性变成“天命”,“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不会在人心中留下压力,“不知所适,……不知所眂”,(《列子·仲尼》)不需要刻意去想什么,做什么,就能“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三十七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列子·仲尼》)提升思考问题的效率和质量,“无处而不自在,……任何境界都洞观清楚了”,最终满足很多欲望,达到很多目标。
舜在禅位时告诫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这是中国上古文明的纲领。“人心惟危”,指人会被欲望所牵引,让自己疲于奔命,心不能安,也有可能去做坏事,危害他人。“道心惟危”,指一个人在这种“人心惟危”的状态下,什么都得不到,因为道隐没不彰。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四十二章)一是接近于道、事物刚刚萌发的状态。孔子说:“若一志,……心止于符,……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庄子·人间世》)一是心念真正静止的状态,“虚而待物”,欲望没有发动,也没有消失。“惟精”,譬如筛米,经过“舂、簸、筛、拣”,让米“纯然洁白;”譬如修道,通过得道,让欲望精纯,不给人心带来压力。虞廷十六字的含义,是说当一个人意识到因为欲望,自己什么也得不到的一瞬间,欲望没有产生,也没有消失,人心进入没有压力的中空状态。
(四)得道与道德的关系
“人性之善,犹水之就下也。”(《孟子·告子上》)水本来就会往下流,在得道状态下,人会恢复本来固有的爱心。“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礼记·大学·朱子补传》)只不过“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人性中本来的善有时会被欲望所蒙蔽,所误导,去做一些违背道德的事。“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尽心下》)通过修道,仁义道德会从天命所赋变成人的本性,“率性之谓道”,(《礼记·中庸》)变成“天性自然中”“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率性而为的本能;当一切欲望真正消失,“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心理的净化就是克己”,人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爱了,就会用这种本能多做好事。
综上所述,儒家和道家都认为,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永远也去不掉欲望,永远也停不下思维,永远也做不到心安的一瞬间,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产生过各种欲望,也并没有消除过各种欲望。这就是得道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欲望不会消失,却不会给人带来心理压力,让人以更小的心理负担去做人做事,成就人生;在这种状态下,人会恢复仁义道德,恢复本来固有的爱心。
四、佛经中的有关问题
东汉时期,佛教正式传入中国,与中国道家一拍即合。这是佛教融入中华文明并兴盛发展的重要原因。在如何得道的问题上,佛家与儒、道两家高度一致。
(一)人性的特点
《圆觉经》等佛教经典认为,众生都陷在“无明”(《圆觉经》一章)的“苦厄”(《心经》)中不能自拔。“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譬彼病目见空中华及第二月。……空实无华,病者妄执。”(《圆觉经》一章)“无明”就是人们“妄执”自身欲念,“把假的抓住当真的”,被欲望所牵引的状态。然而,这种欲望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永远也无法得到。这也是众生之苦。
为什么得不到?“以三千大千世界,……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不可说。但凡夫之人,贪着其事。”(《金刚经》三十品)每个人的贪欲,等价于三千大千世界。然而“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金刚经》十八品)即便三千大千世界的种种财富,也不能让人满足,不能让人得到“若干种心”,(《金刚经》十八品)不能让人得到心安。
普贤菩萨曾问释迦牟尼:“若诸众生……,令妄想心云何解脱?”(《圆觉经》二章)“普贤提的问题太大了”,属于根本性的问题,因为未满足的欲望会严重困扰人心,纠缠不休,令人心不能安,无法解脱。
(二)如何得道
二祖神光曾赤心求见达摩祖师,只因心不能安。祖师说,把你的心给我,我来给你安上。神光说,这怎么做得到?于是神光顿悟:何必要让自己心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十品)不要试图在遇到的任何事情上让自己心安,因为人根本做不到心安啊!须菩提向释迦牟尼请教“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金刚经》二品)请教要怎样才能停住自己的欲念。释迦牟尼回答说:“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金刚经》二品)就这样降伏你的心。是的,当你意识到自己停不住自己的思维,意识到自己难以心安的一瞬间,你就已经心安了,已经得道了:“知是空华,即无轮转,亦无身心受彼生死”,(《圆觉经》一章)“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圆觉经》二章)当你意识到你被自己欲望幻觉的镜花水月所牵引,所误导的一瞬间,“不必再另用方法了”,“即无轮转”,“亦无渐次”,你就得道了。
(三)得道的状态
在得道的状态下,欲望没有产生。“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金刚经》十品)一切思维,都还没有开始;一切欲望,都还没有产生。在得道状态下,欲望没有消失。“非作故无,本性无故。”(《圆觉经》一章)不用刻意去掉欲望,“本来无一物”,欲望“本来就是没有的,”何来消失?“得念失念,无非解脱。”(《圆觉经》六章)得到欲念与失去欲念,都不是解脱得道。
“心无所住,乃若有所住。若有所住,实乃无所住。”在得道状态下,一切欲望,没有产生,没有消失。“有无俱遣,是则名为净觉随顺。”(《圆觉经》一章)“说有也不对,说空也不对,……不空而自空”,这就是“空”,是“五蕴皆空”,(《心经》)是真正的没有:“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心经》)“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庄子·在宥》)这就是儒家的“中”: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欲望没有产生;所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这时欲望没有消失,因为“中”里面是本源,包含一切欲念,是涵养万物的源泉。这就是道家的“无为”:“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道德经》二章)所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德经》一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都可以用“有无”来概括。而“无”和“有”,分别对应欲望的产生与消失。去掉“无”,同时去掉“有”;去掉欲望的消失,同时去掉欲望的产生,“削心约志,从事乎无为”,(《六韬·文韬·盈虚》)就是“无为”:儒道释三家有共同内核,均通过“得道”,进入“中”、“无为”或“空”状态,“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道德经》二章)就可以以更小的心理负担,去修齐治平,建功立业,做出更大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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