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的英式座钟刚刚敲响午夜十二点,咖啡厅内放着爵士乐,音量不大。我慢慢喝了一口剩下的半杯兰姆,时而听得见音乐的韵律,更多听到的是桌边窗外夜线公交车慢慢驶过冰雪路面时传来的微微嘈杂——外面的雪已经下了三天。屋里人不多,大多是恩爱的情侣,右前方是个独自一人不停敲击着笔记本键盘的赶工者,右边不远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满目醉意,另外一个似听非听——只有我独自一个人看似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
昨天,更准确地说是前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一个穿着蓝色风衣的她跟我说:“十二点了,快来喝一口。”
“有什么说道?”
“没有,只是正午夜的鸡尾酒也许能带来好运,”我喝完后,她喝掉她杯中的最后一口,嘴上没有笑容,但是眼中有一丝笑意,随即又消逝,“再见。”
每晚做完电台节目,我都会来这里,难免偶尔有些萍水相逢者,但都是一面之缘。我从来无心经营什么情感,毕竟五年来习惯了在这座城市独来独往。电台里,我每晚都会听到太多的事情,也会说太多的话,所以,平日里我更喜欢缄默,自私地享受这份自由。世间万物大概都有它的好处,当然也包括孤独——比如它的好处之一就在于,我可以知道爱情的所有坏处。
突然旁边玻璃传来一阵敲击,我转头看去,窗户上一片雾气。我用手指擦了擦,窗外是一个女人微微冻红的脸,面无表情,只有一个象征着认识我的眼神,我想了想,认出了她,是昨晚那个人。
她又来干嘛?我走出门外,一股寒风袭来。
“又这么晚一个人出来?”我说。
“我也想早点,不过轮到晚班也没办法,十一点多才下班。”
“昨天也是一样?”
“嗯。”她一边回答一边往街对面走。
“怎么会连着两天晚班呢?”我跟着她。
“临时换班。”她没有回头地说。
我逐渐跟上她的脚步。街上人烟稀少,路边的花坛里积满了雪,冷风把她的头发向后吹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我问。
“总之我找对了,而且还是同一个位置。”她笑道,“你每天都会来?很多像我这种人吧。”
“像你这种什么人?”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自顾自走着路。
“你昨天也是这件风衣,挺衬你的。”我说。路灯下我余光中有一种错觉,好像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我转头看着她的眼睛,却是浓黑的,深不见底。她在那瞬间也看着我看她的眼睛,好像看了很久,不过又转瞬即逝。
“谢谢。”她看向别处,“前面就是我住的地方了,你就送我到这里吧。”
“也好。”我停下脚步说,“明天你还……”
“我明天不会值夜班的。”她微笑着打断我说,然后快步走进了前面的公寓小区。
我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不过这世界上美丽的女人随处可见,从前那些一面之缘中不乏优雅动人者,她也算其中之一吧,可能唯一的区别在于和她多见过一面而已。
回家的出租车上,我坐在后排,回头望去,发现后窗上的水汽已被擦开一片——大概是上一个下车的人身后有些挂念吧。
朦朦胧胧的后窗外,她的小区逐渐模糊,最后从路灯的光晕中消失掉。
那之后我许久没有见到她,大概有一个月之久。
这一个月里,天气变得好起来,甚至白日里出了太阳。期间我又见过不少无聊的人,有些是半夜跑出宿舍的大学生,有些是和男友分手后宿醉哭诉的心碎者,包括还有咖啡厅的老板,那个没到而立之年的男青年,在天色渐明之前跟我一字一句的说着他父亲重病的事情。
似乎一间咖啡厅装得下满世界的情绪,而且对于我而言,过于欢快的情绪好像都是一掠而过,反倒是那些痛苦让我觉得更为真实。每个夜里我都在想,午夜该是两个厚重的字眼,既装着城市里所有的交欢者,又担着所有谷底的人们,而我似乎在这个月里变成了后者——但我并不痛苦,只是觉得日子像一片大雾,氤氲过了头,摸也摸不清楚。
一个月后,一场大雪,我再一次在午夜见到了她。
那天我没有进咖啡厅,而是在不远处抽着烟,老远地看见她走过来,穿着一身深灰外套,头上比上一次多了一个红色的毛线帽,让我差一点认不出来。我看着她先是敲了敲那块玻璃,发现没有动静后又走进了大门。我抽完烟的时候她刚好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摘下来的毛线帽。
“喂!”我在她身后喊,她猛地回过头,楞楞地看着我。
“你怎么在这?”她大声地说。
“我每天都在这啊。”
“怎么不在里面?”
“好不容易下场大雪,出来看看。”
“你还真会给自己找情调啊你。”她走到我身旁,低声嘟囔道,一边用手捂着冻红的耳朵。
我从她手里拿过她的帽子,戴在了她头上。她可能一时惊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用手拽了拽帽子边。
“看起来你今天心情不错,说话不会怪声怪气的了,”我说,“送你回小区吧。”
她跟在我身边,比我慢了半步。路很滑,我们走得很慢,她一直没有说话,雪花打在她的外套上,斑斑驳驳。
久顷,她突然开口:“你觉得,半夜的冬天,漫天大雪,一个人走进去,是不是好过两个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可能是雪太大,两个人又太温暖,一冷一热,总觉得不够匹配。”
“那一个人孤孤单单,岂不是太凄凉?”
“不会啊。”
其实当时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相爱的两个人,又哪里有什么温暖呢?我们当时并没有相爱,那么并排走在大雪中,又是不是显得凄凉?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她笑道,“前面的路让我自己走回去好吗?”
远处依稀看得见一点她住处的轮廓,并没有多远。
“嗯。拜。”
她点了点头走了,我也转头往回走。
大概走了几十步,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已经看不太清,只看得见她那顶红色的毛线帽在雪里有节奏地上下摇动,并且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看不清。过了一会儿,那顶帽突然子停了下来,微微转动,持续了有十秒钟,之后又继续摇动起来,最后看也看不见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风也开始呼啸着,四下里一片安静,除了从远处传来的风声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站在稀少的路灯下,环顾四周,觉得午夜突然变得空空如也,只有一场雪,一个我,别无他物——如果此刻她已经到家了的话。我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如果她也在一个人的路上,或许让我得到某种宽慰——我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宽慰,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每个凌晨前我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至少少年时代过后从未有过。也许她说的对,这样的漫天大雪,真的适合孤独的一个人,至少我现在觉得如此。
第二天,大雪已停,午夜里我又站在门外,不过她并没有出现,这让我觉得有些失落,而且我自己也惊异于自己的失落,真是一种久违的情感。
又等了良久,我无奈地打了车,告诉司机我家的住址。车上开着暖风,也开着收音机,正播放的是新一天的天气预报,说是接下来的几天天气转好,不会降雪。
开车的中年司机师傅长舒一口气,“太好了,下大雪的时候哪都堵车。”
“是啊,这回好开多了。”
“嗯。冬天也快要过去咯。”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一种没来由的怅然笼罩了我。我回头看了看后车窗,又看看窗外没有下一点雪,为什么觉得心中传来一丝哀鸣?
我思索良久,突然发现——好像每一次见到她都是大雪纷飞,而天气好的时候她都是不见踪影。她每次都会挑一个雪天来见我。
真是这样的话,冬天就要结束了,这么说岂不是明年才能再见到她?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没有下雪,而她也果然销声匿迹。每天在咖啡厅里无所事事,偶遇的那些无聊的人也让我觉得无比乏味,我找不到他们的痛苦,也找不到他们的快乐,只是觉得生活中失去了什么。大概过了一周,老板的父亲不幸病故,店也连续关门,漆黑一片的窗户和牌匾让我每晚下班都觉得不适应。我逐渐开始厌倦那个地方,每晚只是被迫路过那里,打个的士回家,在车上用手机习惯性地看着新一天的天气。那一阵子,我觉得生活就是每天面对无数张神情各异、相貌不同的脸,人类和大部分其他动物一样,面对同类,首先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是脸孔,最后把这一切忘掉,之后新的眼睛和脸孔再度出现,再度被遗忘,不停地循环下去。
我开始觉得我已经忘了那个雪天才会出现的女人,对于她的印象慢慢变得模糊,只记得一些细碎的片段,例如她帽子边上散落出来的几缕头发,她喝东西低下头时露出的分发线,或者她为数不多的微笑,那种从眼神开始出现的笑意。可是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我坐在一张空空的桌子前,她突然半低着头快步地从我面前走过,我抬头看她的脸,却好像只看到一片白色。她走到了远处,速度似乎变慢了许多,之后突然一个转弯,转到一堵墙后面,就此不见了。
醒来以后,我恍惚地看着天花板,第一反应却是确定那个人就是她,也许是她年轻时的样子,虽然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但一定是她,因为我不会梦到别人。
中午去外面吃饭,发现家对面的春饼店里生意异常兴旺,我拿出手机看看农历,原来今天是立春——呼,转眼冬天就过去了——有些故事也该结束了吧。
半夜从广播公司出来,外面寒风料峭,刮起了春风,我路过咖啡店的时候发现那里又开始营业了,里面灯火通明,久违之感袭来,我走了进去,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又叫了一杯熟悉的兰姆酒,老板友好地跟我招了招手,我微笑着点头回应他,之后转头望着窗户——窗户上满是雾水,仔细看去,发现上面被人用手划出一行话:
“我们痴迷着一样的东西,所以不会孤独吧?如果痴迷的东西是孤独呢?
立春快乐。今年不会下雪啦。”
我立刻用手在下面回答道:
“孤独并不偏爱,缘分人人有份。
每年都有冬天,等一场雪何其容易?”
突然,我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中间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我,是那双我梦里唯一缺失掉的眼睛。
我抓起外套冲出咖啡厅,结果正撞到快步走进来的她。
她慌忙说:“去喝一杯吧,十二点了,也许会有好运气噢。”
我笑着看着犯傻的她,轻轻地拥她入怀,看着她的眼睛:“不必了。没有下雪的的春分,能遇到你,才是我一生最大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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