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有一片柳树林,柳树林的边上依偎着一条小河,小河环绕着大片一望无尽的田野。春日时分,柳树竞相吐出绿芽,小河细流潺潺,和风细雨中夹杂着哗哗的水声,颇似一幅江南水乡之画景。
每年六七月,正值雨水充沛的季节,若遇上连日的暴雨,门前的小河,一改往日的细流,一日一小涨,三日一大涨。河水上涨迅猛的时候,便穿过柳树林,直奔家里的禾场。禾场的一边是三十公分高的台阶,台阶便和屋子相连。农村人家家户户都会有这样的禾场,尤其是收获的时节,稻子、棉花、花生等等,五谷都要在禾场上经过太阳的烘晒,收干水分,存入仓库。
那一年,正是农忙时节,收割的稻谷已经六七成干了,大雨却不期而至,一下就是好几天。小河的水时而涨,时而又退。傍晚时分,一阵强降雨来袭,洪水渐渐逼近禾场的边缘,从二十年前父母将家安在这里时,这河里大大小小的洪水也见惯不惯了。父亲更多的只是叹息堆在台阶上的稻子虽然用塑料盖着,奈何这么久的雨水,谷堆的边缘和表层已经被雨水浸湿,加上塑料下的高温,不久便要生出芽了。
半夜时分,雨势听着小了些。父亲的心里却有些担心,许是觉得傍晚的降雨量太大又持续了很久,便起了床瞧一瞧。打开堂屋大门的那一瞬间,父亲有些懵了,借着堂屋里的灯光,父亲看见浑黄的洪水开始住台阶上漫延,被塑料盖着的谷堆的边缘,已经被水冲了一个口子。父亲慌乱中冲着里屋喊着母亲:“快起来啊,洪水快进门了,谷要被冲跑了。”
母亲在父亲的叫喊声里迷迷糊糊的起来,直至看到在用簸箕向屋里转移稻谷的父亲时,才惊醒过来,赶紧也找了簸箕帮着父亲。待所有的稻谷都转移进屋里时,洪水已经完全漫上台阶,渐有往堂屋里灌水的趋势。父亲拿起屋角的铁锹,打开后门,就往屋后的田里冲,一会的功夫,端了一簸箕的泥巴进来,倒在堂屋的门边筑起一道堤坝,洪水暂时被挡在了屋外。
正当父亲准备再去弄泥时,站在一旁的母亲突然疯了似的往外面冲,迈出堂屋的时候,鞋子也掉了一只,母亲却是顾不得,一瘸一拐的大步冲向禾场,踩进夜幕里洪水里。父亲还来不及喊住母亲,已经不见了人影。父亲有些疑惑这个女人的行为,突然又听到了零乱的踩水的声音,母亲回来了。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头发里戳着半截枯树枝,满脸的水珠正往下淌,剩下的那只鞋子也不见了,手上紧紧的抱着一个泥灰桶,桶里一株半人高的茶花树,叶片被雨水洗涮的锃亮,在堂屋的灯光下,闪闪烁烁的,一片一片如翡翠般。
抱着茶树的母亲微咧着嘴,看着父亲,气喘吁吁的说:“老桂,茶花树差点让水给冲跑了。”父亲有些发愣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点想骂她来着,却哽在了喉咙里。他转过身朝后门走去。
“我再弄点泥…….”
父亲比母亲大十岁,在母亲十八岁那年,彼此相识于传统的媒妁之言,婚后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土地是农村人的命根子,日日耕作于此,没有孩子的生活,清淡而简单,加上父亲的木讷,让婚姻更显得索然无味。母亲从十八岁的天真年岁到婚后家里田里的一把手,似乎早已褪干净了小女儿的情思柔肠。
父亲一年有大半的时间跟人在外面做活。去的地方多了,在那个通讯闭塞的年代,父亲渐渐成了村子里见过世面的人,时常有人拉着他问东问西,听父亲说外面的世界,脸上满是羡慕和稀奇。父亲总是不耐其烦的讲述,或许从听的人眼里,父亲的心也被某种满足感滋润着。
但父亲有些郁闷的是,母亲却似乎并不感兴趣,从不问起。父亲有时候按捺不住满的快要溢出的心,趁着吃饭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来,磕磕巴巴的,没头没尾。母亲只是淡淡的听着,偶尔嗯一声,算是给父亲的回应。渐渐的,父亲也觉得没有意思,便很少再说了。
某年冬天,父亲接了一个帮人做买卖花草植物的活儿。临走前,父亲给像往常一样给母亲打了声招呼,拿了换洗的衣服准备出门时,母亲突然拦住他,有点结巴的说:“如果有茶花,你给我带一棵回来吧!”父亲有些疑虑,终究没有多问。
一个月后,父亲果真搬着一盆茶花回来了。塑胶盆子里一棵半大的茶花树,枝干看起来有些瘦弱,叶片灰绿灰绿的,两三个小指大小的花骨朵夹在其间。母亲接过花盆时满脸的雀跃之喜,眼神里的无限柔情,却让父亲有些看呆了。这个样子的母亲,他许久没有见过了。
那一刻,父亲之前疑惑的心似乎有些明了。这个女人这些年早出晚归,家里三亩多的田地,农作物一茬接一茬的,从未误过时节。菜园子里永远有吃不完的蔬菜。她知道什么时候撒种、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锄草、什么时候打药,收割、留种总是恰到好处,给来年的生产做好充足的准备。而父亲只管犁田耕地和挑担。
她有一台缝纫机,在岁月的流转和机器的嗡嗡声里,父亲的印象中从未穿过破衣服,衣柜里总是整整齐齐的。她纳的鞋垫,紧实有形,各种图案和花纹在鞋垫上就跟活了似的。时常出门在外的父亲,或许很少留心过,每次回家总有热菜热饭,有干净的鞋袜,一尘不染的屋子。
父亲想,或许村里人的那些羡慕,不止是他所见识的外面的世界,还有他的这个家,和给他守家的这个女人。只是这个女人总是冷冷静静、默默的样子。
木讷的父亲,嘴是有些笨,可是心里很活泛。他跟她说:“还有开白色花的茶花树,这个是红色的,下次我给你弄棵回来。”母亲听后,生着雀斑的脸扬起来,脸色生动,眼睛里亮亮的。
“好!”母亲点头道。
那天的晚饭,母亲第一次问起父亲这次的出行,夹杂着偶尔的追问。父亲一五一十的说着路上的见闻,还有见到的各种花草,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等等,母亲听得很认真!
冬天的田地处于休整状态,这也是农人歇息的季节。母亲除了每日的家务事,心思全都在这棵茶花树上。她将它放在了屋前禾场的一角,每日早上搬出去,晚上放回原处,隔三差五的松土、施肥、浇水。不几日的功夫,茶花树看着枝干强壮了一些,墨绿的叶子闪着光亮,花骨朵似乎也长大了不少。
临近腊月,父亲也着了家,家家户户开始忙年。温度越来越低,快逼近零下了,刺骨的寒风肆虐。母亲担心着那盆茶花树,晚上便将它放在屋檐下避风,白天搬到能被日光照射的地方,时时挪动。如此不遗一日的照看,茶花树在寒冷的侵袭下,精气神倒是更足了些。父亲从那日知道母亲对茶花的喜爱,也就随她去摆弄了。
某日清晨,父亲如照常起床,打开堂屋的门,外面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禾场上满满的积雪,树林子银装素裹。父亲急忙冲进里屋,叫起母亲:“快起来,下好大的雪了!”
母亲显得有点着急,慌乱穿了衣服,直奔向屋外。
“哇,好大的雪啊,比去年还大呢!”母亲感叹道。她向外走了几步,“哎呀,茶花开花了哦!”听到母亲的喊声,父亲也跟了出去。
晚上的风雪应该很大,屋檐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棵小小的树正擎着两朵红艳艳的茶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那么惹眼。母亲蹲下去,手轻轻的托着花萼部分,脸凑上去闻着,轻轻叹道:“好清香啊!”
父亲一直站着,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可是他能想象母亲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看着这片白色的世界里那个手托花朵的女子,这两抹凌寒而开的红色不知怎的就进了父亲的心里。他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而现在的她,头发短了,手糙了,脸黑了。
母亲说要跟茶花一起照张相,父亲便找了照相师傅。在白雪地里,母亲把结婚时穿的那件水红色小外套找了出来,有点不合身了。脚下放着那棵茶花树,花朵在冰雪里摇曳着,更多了一些风韵。
父亲发现,母亲微微化了妆,就像当年他娶她进门时,她淡汝轻扫的样子。
来年,母亲怀孕了。
父亲没有再出去,留在家里,照顾母亲、照顾孩子,耕耘土地,收获五谷。
从此以后,家里一直种着一棵茶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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