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

现在想起来，事情的起始要回溯到2012年。

那段时间老爸从济南来苏州帮我们带小孩。偶尔之间提到了这件事。事情的起因是我的表妹，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不光自己办了大量的信用卡，还撺掇着我小叔（表妹的爸爸）办了多张信用卡。从信用卡中套出来的钱，据说拿去做了什么投资，每月有高达百分之十几的收益。老爸初谈这件事，态度很明确。他劝我小叔，世上哪有这么好的生意，每月这么高的无风险利息。如果这么挣钱，那别人还干嘛费心费力地去炒房炒股？我小叔也是个胆小的人，听我爸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赶紧慌慌张张地跑去银行，消掉了卡。

这里要提一下我这个表妹，从小到大成绩一直不怎么好，高考落榜后，家里出钱，勉强上了个电大。毕业后也没做过什么正经像样的工作。我小叔也没对她的前途报什么指望，只求着能够快点儿找户条件还可以的人家，把女儿嫁了了事。

之后老爸回济南，换婆婆过来带小孩。有时跟他电话联系，扯闲话的时候会提到我表妹的近况。电话里听得出我老爸很不屑表妹的所作所为，说是我小叔为此非常担心，头发白了不少，牙齿也掉了几颗，天天吃不好睡不着。用我小叔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吓得浑身哆嗦。”

因为是电话联系，所以我得到的信息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这些片段中，我断断续续得知表妹买了一辆60多万的奔驰；后来付了首付买了二百多万的“豪宅”（现在听起来也许一栋房子两百多万不算什么，但那时候是2012年，济南市房屋的均价还不到一万）；再后来…… 而我老爸的想法，也在这些片段中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到了下一次老爸过来帮我们带小孩，他对于我表妹的态度，几乎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他提到我表妹花十万块钱上了个什么投资理财的学习班。原来，我表妹之前在一家4s店上班，认识了几个开好车的“有钱人家的孩子”。我表妹很好奇为什么这些“朋友”不用上班但却这么有钱，忍不住问他们，这些“朋友”便介绍她去参加了这么个“理财投资学习班”。

教我表妹的老师，自己在上海有好几处房产。我表妹跟着老师学资金运作，对老师的成功佩服得五体投地，恨自己在学校里荒废了大量挣钱的好光景（她老师投资那几年，一线城市还不限购）。至于我表妹到底是如何在“运作”，我爸也说不清，只说我小叔追着问，我表妹很不耐烦地怼她爸：“说了你也不懂！”我又试探着问我表妹买房的贷款。老爸回答：“早还清了！”语调中透着羡慕。

后来老爸又回济南了一段时间，没有他在这里，我跟老家的亲戚们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联系，所以关于我表妹的情况，也只是断断续续从老爸的电话中听闻。听得出，老爸越来越羡慕表妹的“成功”了。说到表妹现在名下有好几家公司。还说到有一次表妹开着她的“豪车”路过她曾经工作过的4S店，店里的经理看到她的车，调侃：“是不是嫁给有钱人啦？”表妹于是介绍这位自己原来的老板也去上了“学习班”。学习结束后，这位年入10w+的经理也得到了“真传”，停掉了4S店的工作，跟自己的老婆一起，专注于“运作大资金”。据说很快买了近200平的大房子，还把老家的父母接过来“共享荣华”。

此时的老爸，听得出已经对表妹的“运作”能力深信不疑。他甚至开始试探着向我传递我表妹的口信：咳，在外面上班，每月挣那么点儿钱有什么意思？不如全家回济南……

济南的工作机会没有长三角多，回济南我能做什么？想必老爸的意思，是让我也跟着表妹一起干吧。

老爸2013年再次来苏州时，见到我没几句话，就用一句“大凤子”（我表妹小名凤凤）现在可是了不得了！”作为开场白，开始了一段关于财富和命运的神奇的洗脑。据老爸描述，我表妹最近又去参加了一个价值100W的“理财课程”，去了海南和泰国上课。我老爸羡慕地说，大凤子是遇到贵人了啊。我爸口里的这位贵人，就是银行里给我表妹批抵押贷款的人。我这才知道，光凭信用卡套现，是无法在短期内做到这个规模的。为了能够运作更大的资金，我表妹在初始阶段就把自己家的房子（我小叔的房子，不是前文中她自己贷款买的“豪宅”）抵押了出去，从银行拿到了近三百万。这栋房子说起来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遗产，坐落在市区山脚下的干休所内，一幢独栋的二层小楼，还有个小院子。

说罢了这段，我老爸又凭借自己多年跑业务（销售）的经验分析，说是我表妹参加这个百万重金的课程，就是去结识更多的人，进入到更高层的圈子，再往后，那就是进入有名的商学院，结识各种商界的有钱人。又说现在基本上表妹原来的好朋友，都在跟着表妹一起做这个。还说那款门槛10W起的课程现在红火得不得了，去听课的甚至不乏退休后的老人。

老爸感慨，咱是没这个圈子啊。有钱也不知道往哪儿投。大凤子拿到钱后能快速地把钱放出去收利息，主要是她在这个圈子里，有这个渠道。现在想来，可能老爸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投钱给表妹运作的想法。

果然不多久后，老爸就有了把济南家里的老房子变卖掉换成现金的打算。早在几年前，老爸和老妈就因为常年的不合拍而离了婚，老妈自己买了房子搬出去住。老房子现在就归老爸所有。老爸想把这个房子卖掉，把钱投给表妹，每月收取稳定的利息。表妹允诺他年化20%的收益，这个收益可以说是非常有诱惑力了。按照这个算法，不消5年，卖房子的钱就能翻倍。老爸试探着问我的看法。我能有什么看法呢？人总是固执的，看准的事情别人拉也拉不回。更何况，这房子是我爸的，我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拦呢？难道以未来继承人的身份？我于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这个事儿自己不参与，反正我是穷打工仔一个，没有钱投资给表妹。如果老爸决定了，房子是他的，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后来得知当时我二姨夫和我妈是反对这事儿的，理由是我老爸一个月退休金5000多，自己又有这个房子，能过得挺好了，犯不着瞎折腾。再说，这处房子不久后是要拆迁的，听说是原址原迁，50平多层能换个7、80平的带电梯的高层新房子。但正应了我的猜测，老爸的主意早就打定了。

下次再从电话里听到这事儿的最新进展，已经是2014年了（正好是房价的低点），老爸匆匆忙忙卖了老房子，得了46万，自己又凑了4万块钱，全部交给了表妹。表妹一个月给老爸8000块钱的“收益”。后来，听我妈说，为了让“雪球”滚得更大点儿，更快点儿，老爸向表妹提出，这每月的8000元他不要，让表妹继续投到资金池里去“运作”。我开始有点儿担心了，于是打电话提醒他，告诉他见好就收。钱投出去了，回款总归还是要拿到手的。老爸叫我放心，说都是亲戚，万一有个什么差池，表妹也会先保住他们的投资的。后来我才知道，我表弟，还有我小婶婶（表妹的妈妈）的姐姐都卖掉了自己唯一的一套住宅变现给了我表妹。

老爸从电话里反过来劝我们一家回济南发展。大概是看不上我那一个月大几千块的工资吧。据说是我表妹提供的一个机会，她出首付，帮我们买一套济南市区的二百多平的房子。我婉言拒绝了。老爸很不满，反复强调：“多好的机会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后来跟老妈联系的时候，听说老爸也打了电话给她让她劝我。老妈一直是做会计的，为人很谨慎，于是问我爸，大凤子出了首付，这么大这么贵的房子，我们夫妻俩儿怎么还？“用他们的信用还啊!”老爸表示。我老妈当即觉得不靠谱，所以这件事连提都没跟我提。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爸在电话里不再眉飞色舞地提他的投资了。也许是我忙于工作吧，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直到有一次跟我妈通话，忘记了是提及了什么话题，突然就说到了我表妹。我这才知道，原来，真的出事儿了。

据我老妈说，这个骗局是在2015年崩盘的。不光济南，全国各地都有大量的受害者。这个骗局打着“XX财商课程”的旗号，诱使参加课程的学员通过信用卡，房产，汽车等从银行套现，套取的现金用于购买虚构的集团内部的高收益理财产品。初期为了快速从银行套现，学员们（包括我表妹）都用从“财商课程”上学来的手法，疯狂开卡，通过高额贷款购买豪车豪宅。并通过虚构的大额消费（刷卡机你懂的）来迅速拉高自己的信用额度。而“财商课程”用短期内迅速炮制的大量的致富幻想来吸引更多的学员以及学员的亲友来参与骗局。从表面上看，参加财商课程的学员们个个都发达了，但事实上，为了获得更多的资金，将这个游戏维持下去，学员手上的豪车豪宅统统都是抵押给银行的。背后唯一的受益人，是“财商课程”的始作俑者（或者还有她身边的资深马仔吧），因为这些源源不断从银行，从社会流入的钱款，统统都变做了毫无价值的，虚构的“保本高收益”理财产品。但再好的骗局也是骗局，美梦终归还是要醒来。最终，“集团”的资金链断了，即便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把戏，也弥补不了“高收益”的大窟窿了。先是收益延缓发放，后来是不发放，再到后来，就连本金，也拿不回来了。据说，外地有人因为这个事儿，跳楼了。

为什么不去告他们呢？我问。“告什么呀。”我老妈说：“让你爸去告你表妹？你小叔唯一的女儿？”

后来我才想明白，这是个非常高明的局。骗子自己不出面，只是传授方法让学员们去银行套现，去拉拢自己的亲友投资。这样，受害者如果告，只能告学员，也就是自己的亲戚。学员们更不会去揭发骗子，因为他们不光自己是受害者，而且还是从银行违法套现的犯罪人！所以，老爸、表弟、小婶婶的姐姐不会去告，那意味着亲手把我表妹送去坐牢；而我表妹更不敢去告，她自己被人洗脑骗贷套现，还跟其他学员互相担保，前后共计从银行拿到了2000万之巨还不上，去告？那不就是送自己进监狱吗？！

想清楚事情的整个经过，所有的疑问都清楚了，但所有的事情，也都晚了。临了，老妈嘱咐，老爸不让她把这件事告诉我，所以我跟老爸打电话的时候不要提这件事情。

讽刺的是，2014年老爸投入50W元，梦想着4、5年后能翻番到100W,而如果他不卖自己的房子投身这个“财商教育”骗局，疯狂的中国楼市在下一年就会将他的资产直接带到这个他梦寐以求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