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二)
我从未想过,我与他之间的最后一面,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大军破宫之时,整个皇城陷入了一片慌乱。
那一晚的夜风很冷,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哀嚎和压抑的啜泣声,濒死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的鬼手,在黑暗之中牢牢地攥住了宫中每个人的心脏。
起事的御林军围在建章宫的门前,虎视眈眈地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如今,这座宫殿的主人,这个国家的主人已像被困在笼中的斗兽,任是他有手能通天的本事,也难以逆转天命。
我走在逼宫的大军之前,身上穿的是我嫁给他时那日的吉服。鲜红似火的色彩,在夜色中也依然熠熠生辉,那是只有正妻才配享的颜色。金线织就的凤凰于飞的图样,从项背的立领处一直蔓延到身后三丈有余,迤逦出一副绝美的图景。
我望着那紧闭的宫门,寂寞的月色映出我苍凉而悲怆的笑。我顺手拔出身边御林卫的佩剑,宝剑在夜色之中划出一道寒光,我抚摸着那雪亮的剑刃,看着剑身的影照下,自己的笑容越来越失控潦倒,从无声的一个笑颜,变成声声疯魔的泣血。
陈行述啊陈行述,曾几何时你可曾想过,你最终,竟然会死在我孟朝云的手中。
我抬了抬手,让一干叛军候在宫门外,不顾阻拦,自己去见那个一步一步把我逼到这种境地的人。
我推开门,又将宫门在身后阖紧。偌大的一个宫殿依然富丽堂皇却又空空荡荡,梁上工笔金龙静卧在黑暗之中注视着我这个乱臣贼子。那个误我一生的人,此时此刻就坐在堂上的龙椅之上,他面前案几上的一盏长明灯,映亮了他的容颜。他未着龙袍,穿的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常服,像是一个毫无谋算猜忌的富家公子,在遥遥望着我,温和地笑。
我自嘲地笑了笑,这个坐掌大靖十万里山河的男人终于不似昔日那般高高在上,不可亲近。
晕黄的烛火之中,我竟恍然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不过是一对平常的夫妻,他从未亏负过我,而我心中怀着的,也不是滔天的杀意。
“阿云,过来。”
半梦半醒之中,我忽然他听到他轻声唤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冲我伸出了一只手,面上依然是那副和润的笑,亦如韶华时候我爱上他的那一瞬间一模一样。
我迎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前,脑海中景象变幻,每走一步就涌现出一段回忆。
在懵懂无知的女儿岁月,这一声柔情无限的阿云,像是一株燃的正旺的炉火,引我多少次为了奔向他而伤了自己。
我还记得,昔年当我凤冠霞帔嫁入太子府之时,新婚之夜的并头夜话,他执着我的手,亲口许给了我一个母仪天下的承诺。
我还记得,他亦曾许诺过我,这一生一世,与他心意交通不离不弃的人,他只认我孟朝云。
我还记得,当我在群臣众妃的注视下,亲口辞去万千尊贵的凤位时,他眼里那丝早有预料的自信,和心愿达成的愉悦。
不过是黄粱一世,浮生如梦。不过是他诺了,我信了。
是他,做了我这一场大梦的刽子手!
是他,亲手杀了那个通透豁达的孟朝云!
“我用心谋算了一生,就为了这一刻。”我走到他身边,举起了宝剑对准他的喉咙,手却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我只为了这一刻,亲口问一问你。陈行述,十三年了,你心中,可曾有过半分对孟朝云的亏欠?”
不待他回答,我却已经先一步崩溃。
泪眼朦胧之中,我听见自己凄厉的大喊,这一生全部的隐忍与冤屈全部都在这一刻爆发,失控之中,我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剑,毫不容易地挥了下去……
湿雾一样的血色弥漫在眼前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那年先帝生辰时,那个躲在假山后偷看我翩翩起舞的少年;我仿佛又看到那年婚嫁之时,那个着大红婚服的人亲手将我的盖头揭下,在看到我的样貌的那一刻,紧紧地将我拥在怀中。
“陈行述,我只愿永生永世,再也不要遇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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