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应工作安排,前往云南大山参加抢险。
由于铁路边发生了严重滑坡,抢险工作预计将会持续两三个月。
一到现场,我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只见大量土石不仅将铁路完全淹没,连铁路边的河也被填得满满的。
现场几百个抢险人员贴在坡面上,不停爬来爬去,呼喊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我的任务是在当晚写一篇报道出来,并在抢险期间持续跟进报道。
放下行李箱,我便跟着一个身穿红色马褂的职工往山上爬。
我学着他的动作,手抓泥土,双脚用力一蹬,人便跃了上去。刚爬上一段距离,忽然脚底的一堆泥土直往下落。我也跟着往下落,刮出好几道口子。
穿红马褂的职工回过头,冲我喊道,“你就在下面待着!”
我顾不上疼,对他说,“我得采访你,了解一下现场情况。”
他挥挥手,继续往上爬,“我没时间,忙得很,你去采访别人吧。”
“咯咯……”
只听到身后一阵笑声,我回过头,便看见一个头上戴着安全帽的女孩儿。她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冲我笑——当然是嘲笑。
老实说,她长得很好看,明亮的眼睛,纤细的柳叶眉,红润的嘴唇微微翘起,活脱脱的一个小美女。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皮肤很黑,脸上粘满了泥土。
她穿着黄色马褂,站在夕阳下就像一棵向日葵。
我知道她在嘲笑我,感到有些尴尬,问她,“你也是这里的抢险职工吗?”
她摇摇头,“我是这里的抢险人员,但不是职工,我是民工。”
我说了声“哦”,便继续往上爬,眼看爬出两三米,又随着软土滑落下来。
她在后面“咯咯”笑了两声,转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下定决心,非爬上去不可。
但摔到第五次,我还是放弃了。心想:我好歹是一个有智商的男人,没必要跟眼下这片没有生命的土地死磕。
那女孩儿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看着,这样——脚要踩进去深一些。”
我感觉到汗水流入眼睛,视线很模糊,只隐约看到她纤瘦的小腿动了动,像猴子一样,三两下便爬了上去。
我照着她的方法,但还是失败了。我想,我毕竟不像一只猴子。
“你好笨!像猪一样!”她又“哈哈”笑了起来,解开身上的安全绳扔给我,“上来吧,再上不来的话,你就连猪都不如。”
我抓着绳子,果然连猪都不如,没能爬上去。我对她说,“要不这样,你下来吧,我采访你一下。”
她听说我要采访她,脸一下红了起来,“你是记者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记者,我是实习学生。”
她说,“哦,原来是学生娃娃。”
我看她年龄也不大,便问她,“你今年多大?”
她从坡面滑下,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说,“马上二十啦!”
我笑着说,“我二十一。”
她“噗嗤”一声,俏皮地笑道,“二十一岁的学生娃娃。”
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拍着旁边的石头对她说,“快过来,我问你几个问题。”
她果然走了过来,我采访了她大约半个小时,从她口中,我了解到一些滑坡情况,以及现场抢险工作进展情况。
这时,山坡上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冲她吼了起来,“代小洁,你偷什么懒,快上来干活!”
“高老板,这位哥哥在采访我。”
中年人挺起皮球般的啤酒肚,点了根香烟,猛吸了一口。便咧着嘴,讥笑似的说,“采访什么,你想当名人吗?”
她胀红着脸,往山上爬。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娃娃,等会再告诉我,你拍微电影的事。”
我冲她甩甩手,“你去吧,我先写份报道。”
她“哦”了一声,微笑着说,“等我呀!”
她笑得很甜,颇有几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味道。
我一边写报道一边回味采访过程,除了抢险情况之外,我还得知,她是这深山里土生土长的农民,初中毕业便回家帮着农耕。有时候也帮着铁路局干活,比如这次大滑坡,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挣点钱。
采访时,我对她说了一些在学校拍微电影的事,她听得很认真,问我什么是微电影。
我说,就是小视频,像简短的小电影那种。
她又问我,微电影会在电影院放吗?
我说,还没到那水平,你要是当女主角,也许会有机会在电影院放。
她嫣然一笑,说,好呀,有机会找我当女主角吧,配角也行。
事实上,采访过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提问,我反而成了被采访的对象。
她对大学生活很好奇,对城里生活也很好奇。
因为她几乎没进过城,更没进过电影院。
我们很快熟悉起来,半个月后,几乎无所不谈。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男朋友,是她的初中同学,外出打工已经有半年没有回来过。
我问她,“那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年底吧,等他回来了,我们就结婚,你要来参加吗?”
我感到有些郁闷,却还是笑着说,“到时再说吧。”
又过了一个星期,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没有星星。
夜风吹拂在大地,让人感到心思荡漾。
我们沐浴着月光、吹着风,就坐在山下的大石头上,照常聊天。
由于我已经写出了好几篇刊入报纸的文章,在抢险点也算小有地位,民工老板允许我采访她,但只给了一个小时时间。我们嫌聊了一会儿,考虑到像她这么好的女孩子,不应该被大山束缚一辈子。便问她,“你不打算出去看看吗?”
她睁大眼睛问我,“去哪里?”
她的脸布满泥土,脏得像是一只大花猫。但我看着她的时候,却似乎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爱、这么干净的脸。
我想,我早就应该承认,我喜欢她,特别是她的眼睛让我着迷。
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明亮而又清澈,就像一滩秋水。
我说,“外面呀!你还这么年轻,总该去大城市见识一下,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样才算没有辜负人生。”
她看着夜空,长叹了口气,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忽又笑道,“我已经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啦。”
我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是没去过大城市?”
她吃吃一笑,说,“可是你已经跟我说过了呀,你描述得那么仔细,我完全能够想象出来。再说,我在电视里也见过了嘛。”
我激动地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
我说不上来。
她歪着脑袋,认真地盯着我,眼里布满笑意。
我看着她可爱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泥土,她身子颤了颤,终究没有躲,任由我触碰她的脸。
她的肤色虽然黝黑,但却不失少女的细嫩光滑。我觉得有些陶醉,泥土擦干净后,手仍然停留在她脸颊,没舍得拿开。
我注意到,她的脸又红又烫。
这时,坡面忽然传来一阵巨响,人群躁动地喊了声,“又滑坡了,快跑!”
抬头一看,一片土石翻滚着正往下落。
我惊恐万分,拉着她,撒腿便跑。
别看我爬坡比不她,但逃起命来却比她跑得快,她跟不上我的脚步,“啊呀”一声摔倒在地。眼看一块石头滚下,我急忙跑过去抱住她,翻身滚出一段距离。
她捂着脚踝,喘着气说,“我的脚扭到了。”
我扶着她跑到安全位置,对她说,“你要记住,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点点头,“嗯。”
我多么想抱一下她!
可一想到她有男朋友,年底就要结婚。我只是对她说,“刚才真的好危险,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她站起来,“我陪你去。”
我感到莫名的生气,毅然拒绝,“不用!”
我来到现场,从抢险人员口中了解到,刚刚的滑坡面并不大,虽然有几十方的泥土和几块大石头落下,但没有伤到人。
于是,我便回去找代小洁。
我回到之前的位置,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也许她已经离开了,我想。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粗糙的声音,“我开车送你回去,你陪我睡一觉怎么样?我给你500块。”
是民工老板的声音,不远处,他正口吐白烟,对代小洁动手动脚。
代小洁退缩着,颤着声音说,“高老板,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代小姐,你知道小姐是什么意思吗?”
他发的是三声,所以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扔掉手中的香烟头,继续说,“其实女人,总是要——”
我捡起一块石子,向他扔了过去,但没有扔中,石子在他脚边落了下来。
我大步走过去,故意笑着说,“代小洁,原来你在这里,你的脚不是受伤了吗?走,我送你回去,正好采访还没有结束。”
我在叫她的名字时,“洁”字发的是二声,声音拖得老长。
转头又对高老板说,“高老板,她的脚扭到了,我去送她一下。”
说着,我拉着她便走,高老板在身后大声喊道,“代小洁,你要是敢走,明天就不要来上班!”
我没能送她回去,在一棵大榕树下,她停了下来,指着一个方向说,“我家快到了,谢谢你。”
我猜想,她是不想让我知道她家的具体位置。我问她,“明天还去上班吗?”
她摇摇头说,“不去了。”
我恨恨地说,“高老板那人真坏!”
她望着天空,若有所思地说,“哥,你是个好人,城里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紧张地问她,“你要去吗?”
她轻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见手电筒快没电了,便说要走,她点点头,仍然没有说话。
走出一段距离,我回过头,看见她一瘸一拐地走在泥路上——朝着我相反的方向。
我感觉有些失落,想叫住她,或者,再送她一段距离。可是,很快我便想到,她毕竟是有男朋友的人,而且年底就要结婚。
而且,也许她并不愿意让我再送她。
我弯曲着手指,在手心滑动不止,心里笼罩着厚厚的浓雾。
我的一生从来没有那么矛盾过,最后,见她消失在月光里的刹那,我差点就提起脚,追了上去。
但我的脚像是被黏在了大地似的,动弹不得。我猜想是地心引力的缘故,只有这样才能诠释我的懦弱。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她。
第三天,我仍然没有见到她。
一直到第七天,我隐约看到一个绿色身影,出现在河对面的一座房屋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和绿色的肩膀。
我几乎可以确定是她,我放下手中的笔记本,飞也似地往桥的方向跑。
但我没能见到她,我跑到房屋的时候,一个人也没看到。
我想去找她,可是没有人告诉我,她的家在哪里。
一直到两个月后,抢险圆满结束,我心有不甘地乘坐火车回家。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不时向窗外望上一眼。
那天的阳光很柔和,风很大,不时传来阵阵花香。雄伟的大山伫立在大地,就像是一座监狱,困住了大山里的人,也许,也困住了他们的心。
由于是小站,进站不需要买票,我惴惴不安地祈祷着,希望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当火车响起出发的鸣笛,一个绿影跑了出来,在站台上沿着车厢边跑边望,我总算见到了她!
我激动地伸出脑袋,向她挥手。
“代小洁!”我大喊了一声,她连忙跑了过来。
我起身想要下车,但火车已经启动,列车员不让我下去,我只好回到座位,埋怨她说,“这些天你怎么不来找我?”
她急得哭了出来,哽咽着声音,“你还会来吗?”
我大声说,“不知道……你会去城里吗?”
火车已经跑远,我没有听清她的回答。
我会!
还是,我也不知道?
她朝着我的方向一路奔跑,不停地挥着手,墨绿色的裙子翩翩起舞。
我的眼泪忽然决堤般流了出来,视野里一片模糊,唯独那个绿影闪着光。我几乎将整个上半身伸出窗外,拼命地向她挥手,呐喊,“代小洁,再见!”
我的内心充满恐惧,我知道,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
身后有人拉住我,“小伙子,请关上窗,不要把身子伸出窗外。”
谁在拉我?我不知道。
我只看见,代小洁在朝着我的方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最后,消失在雄伟的群山之中。
大山里的那个女孩儿 大山里的那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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