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千零九年深秋的某一晚,我和顾久青去台北市和平东路一段的“丝绒革命”酒吧,自打青春期起我们就混迹于斯。
“今天真扫兴,都是那么嫩的。”我四顾周身,满目年轻肉体打牌喝酒抽烟,仿佛还飘了那么几丝大麻的味道——大约都是高中生大学生。青春烈火烧得如此鲜明浓烈,着实刺痛了我这具四十多岁的老肉身。
“年轻真好啊。”顾久青唏嘘慨叹。
认识顾久青是在一九八四年,彼时我与顾久青在同一间大学念书,课下组乐团。那天他路过一间教室看我在里面自弹自唱,于是推门进来问我可不可以来我乐团做主唱。我对突如其来的打扰极为不悦,于是匆匆写了张联系方式丢给他,说:我要走了,明天再说。他为求和连忙说了一通干而无味的话,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重要的是,此后的故事太长,以至于跌宕至今,仍然意难平。
和平东路在这个点不好停车,我和顾久青索性徒步荡过来。萧条破烂的门面,一条狭窄阶梯往漆黑地下延伸,弥漫着发霉气味。我们走去最底端,推开门如桃花源豁然开朗。宽阔敞朗的地下空间里Jimmy Hendrix的吉他声畅快流动,缭绕着的烟尘升起聚拢,灯光被蒙上一层迷幻雾气。四面墻叠满唱片如士兵陈列,庄严威视我们并在沉默中宣告:此处是八十年代的王国,神圣不可侵犯。
太好了,我们正是八十年代的子民,正欢呼着回到故国的怀抱。
我和顾久青常常窝回这里做那个青春梦。千禧年来了之后什么都改变,数字音乐如洪水猛兽席卷唱片业,一时间盗版横行搞得我们无以为继;满墻满街贴起选举海报,我们觉得民主了,却仿佛越来越混乱;顾久青被迫接起大小商演四处奔波,我则硬着头皮写一篇篇自己都看不上的乐评。数字音乐?呵!
于是回头才惊觉,原来那个同我们一样年轻、迷惘、蓬勃的八十年代才是这座美丽岛最好的时光,那时音乐就是音乐,我们尚是不疲倦的青春鸟;那时在岛上——繁华,荣光,思想,尊严,我们应有尽有。
三杯两盏淡酒,顾久青目眩神迷,他向来没有出息。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喝了酒的顾久青总是比往常要欢快些。他讲他逃课去练团于是临了期末恶补微积分,我讲我写了首歌嘲讽数学老师结果被送去训导处,兴之所至笑到腹痛不能止,可笑完之后那惆怅的后劲却一股脑地涌上来,渐渐化成一团越膨越大的虚空。
音乐忽然换成了老鹰合唱团的desperado,Glenn Frey 历经人情世故的唱腔细细地流进耳朵里:now it seems to me some fine things, have laid upon your table……
顾久青晕得抬不起眼,于是干脆阖上眼静静听着。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些事过去我们总是避而不谈,可它们切切实实发生过,正如皱纹一样盘在眼角一抬头便能撞见。
顾久青和我讲,他第一次见我时在想什么。大一放暑假的第一天,难得风清月凉的朗夜,他路过教学楼看见一间教室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略微走调的女声与娴熟柔软的吉他,他也随着那吉他声哼起来,desperado。
他推门进去,哦!久闻其名,今天终于有机会认识了。于是他问道:“听说你在找人组乐团,我可以来当主唱吗?”上一次谈起这件事已经是许久之前,顾久青拿我开玩笑:“没想到大名远扬的吉他社社长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弹这种柔情小曲子,唱歌还跑调。难怪当时脸色那么不好看。”我扬手就飞一本乐谱摔到顾久青头上。
当时只道是寻常。
“棠一,我们竟已走了这么久。”他于静默里轻声对我说。我颓缩着肩膀靠在他肩上,已不知于重重叠叠的回忆里极为疲倦地走了几遭。
在那个萧瑟的深秋夜晚,在尚给我们留一隅沉湎之地的回忆王国里,我与顾久青如春蚕一样细细织吐着漫长的斑斓往日,我们一夜未眠。
末尾的话:在脸书陆陆续续写了些不成样子的东西,仿佛撞南墙又像是找不着北。索性全部删除从头来过,还是遵循初心好了。可能没办法日更,第一次写长篇找不好节奏,宁愿写慢一些也不想写坏了,往后应该会越来越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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