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四月晨起的海雾,我随着这艘陈旧的货船来到这遥远的岛屿。晨曦下的码头人潮涌动,人们脸上挂着期待,希翼的目光不断寻觅着靠在船舷上的故人,当然,它们并不属于我。
我,这个漂泊异乡的落魄旅人,在蒙蒙的前半生里,从未品尝过成功的滋味。在曾经那个可鄙、堕落、卑劣的灾难之地里,我体会到了命运的多舛,并一点一滴丧失了品德和高尚的抱负。所幸在决然逃离前,我还是竭尽所能地拯救那些皮毛,尽管它们消失殆尽。在命运的追赶下,我东奔西走,最终来到这个心之所向的地方,一个伊里奥斯般的城市。尽管在我年少的幻想中,这里应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庄园,一点不吵不闹的音乐,一些品味刚好的影片,和一阵不多不少的阳光,以供这么一个匹克威客似的人去远离尘嚣。而现在,我已无力去意会命运嘲讽的安排。如同深秋的枯叶,无力垂在枝干上,随即被命运之风吹得四散零落,只求能够蜷缩在某一角落,等待冬去春来,消散无踪。
然而意外的是,事件的走向似乎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的命运似乎出现了转机,亦如深夜死寂的湖面在乌云散去后,倒映出的熠熠星光。城市的市民给予了我不求回报的关怀,每当我到一个地方,就能感觉到他们关注的目光,并随时可以停下手中的工作,以解决我所面临难题的热情。我还没有时间去感悟这些意外,美好的事物却一件接着一件将我团团围住,让人无法深思。宛如命运的玩笑,或许在释迦牟尼的禅说中,过去的我是这世界下面的一环,却在阴差阳错中挤到了上面的一环。我过去所经历的利益熏天、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似乎一去不返,而眼前被动的接受与信任极大地缓解了一名不受待见、历经嘲弄的作家的饥渴。
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份在图书馆的工作,人们将我安置在海滨大道一间位于三楼的公寓套房里。推开淡蓝色的木门,脚下是黄褐色,带有圆润且不规则纹路的陶瓷砖,如同激起整个房间的涟漪。餐桌在客厅的中央位置,这方长的白色与无暇的墙面相对应,将整个洋溢春天里的纯真回忆包裹其中。阳台向着南方的海面开放,木质的围栏爬上了青葱的藤条,绿色对洁白的天和蔚蓝的海进行了有趣的分割。阳台有一半的地方是用来置放躺椅的,我喜欢在上面小憩,亦或是冲上一杯加糖和奶精的咖啡,眺望波澜不惊的海面,随风而起的海燕,大量倾斜的阳光,以及深不可测的命运。
每年的六七月,当夏季的炎热将城市的市民逼入海中时,图书馆的工作就不那么繁重了,我有更多的时间去继续曾经因生活的裹胁而中断的写作,也走进了一些文学的圈子,仿佛这些权利事物我所应得的。之前,我还只是活在下层世界,为了生计而整日奔波,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奋笔疾书,却得不到应有的报酬。那些不甘的抱怨和压抑的反抗,使我的灵魂变得低贱而劳累不堪;现在,那些独裁的专制和社会的不公已在我的脑海中得以隐匿。若是将人生比作一辆火车,在经历了深不可测的隧道之后,我才能如此宁静平和地享受驶入光明的温暖,并欣然接受命运的馈赠。我过去不堪回首的流浪,不知所措的迷茫,纷纷挣脱了自身,随着火车转弯的最后一次倾斜,倒进了深幽的山谷。
当一切安置妥当后,我的前路也逐渐变得清晰。与玛丽邂逅在夜市的熙攘人流中,她那及肩的碎发搭配简约连衣裙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一双澄澈的眼眸永远停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在度过短暂,甜蜜的相互了解后,我娶她成为了我的妻子。
我的幸福早已盖棺定论,以至于在每个清晨醒来后,我都不用去证实它的真实。我的小说大获成功,那些讽刺极权而又不失幽默的故事赢得了这个城市大多数的赞誉与鼓励。这里的市长,那个头发稀少却爱天天打理,总爱兜着一块单框镜片,身材消瘦的老头,也会在晨跑结束后与我寒暄。这座城市的市民热爱文学,或是热爱思想的程度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人们会在饭后加上对加缪与萨特争吵的见解,也能从批判形而上学中寻到一些乐子。
小说的大卖使我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生活在维持舒适可观的同时,我和玛丽还能去寻找些精致的艺术品。客厅的留声机装满了黑胶唱片,列侬、琼.杰特、邦.乔飞,诸如此类;我们的书架上琳琅满目,往往我会在每本书上做一些有趣的勾画,以备玛丽心血来潮时的阅读不会感到乏味。房间的其他物件,亦或是风格搭配,都是按照玛丽简约的品味来确定,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劝我参与其中。但对我而言,我对此并不抱有任何兴趣,或者认为其毫无意义。购物时,玛丽会与商客们还价,与他们战斗,以确保货物的质量与价格。每逢此刻,我便静在一旁,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干练”,内心却泛起不安,仿佛凝视一个在悬崖边嬉戏的孩童。天真的玛丽,以为我们只要为生命中一千件小事而战斗,便能塑造自己的命运。
这座古老悠久的城市位于小岛东南的一隅。清晨,太阳自西边的树林洒下光辉,将城市镶嵌在无与伦比的光亮之中,质朴的街面渐变温暖,人们纷纷打开了门,推开了窗,接受来自阳光的恩惠。咸湿的海风由爱琴海向城市吹拂,于北边嶙峋的群山里回旋,失去戾气,最终归于平和。旅游和货运占据了城市收入的主要部分,这儿的人们工作并不是为了发财,所以在一星期中,他们有大量的时间去享受人生的乐趣。黄昏时分,人们会离开办公室,前去参加咖啡店里的读书会,在西边的森林漫步,亦或是观看一场期待已久的电影。
影院坐落于城市的最西边,这个历经沧桑的哥特式风格建筑,曾经是一间天主教教堂。如今为了方便那些每日祷告的虔诚信徒,教堂已经搬到城市的中央,但影院门前的棕榈园和石榴园还显露出它珍藏的往昔。我和玛丽通常会在晚饭后来这里,她会向放映员抱以亲切地问候,并为遇见心仪的电影开心大笑,她的活力感染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城市的黄昏瞬息即逝,现在已经逐渐被夜幕覆盖,我和玛丽走出了影院,初升的星星已经出现在轮廓尚清晰的天际,街上的点点灯火将天空映衬得一片漆黑。玛丽还没从电影的情绪中缓和,她快步走到我的前面,转过身来用近乎哽咽地语气问我:“你说,如果安妮不是公主,或者乔不是记者,那他们会不会在一起?”望着她眼里映出的星光,我一时语塞,只是将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在繁星下将她抱得更紧。
玛丽那希望掌握命运,或相反不想被命运掌握的非理性愿望,如同记忆之箭,刺痛我的内心。如果说我们有时会让想象天马行空,如同安妮逃出了大使馆,在罗马肆意游玩一天;如果说在那一刻,我们同意忘掉火车停运的事实,让在外漂泊的游子能够在亲人去世前,留在身边守候,但我们的想象是不可能持久的。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到来,我们会清醒地意识到,火车不能准时到达那里,亦如安妮最后变回了公主,而乔还是记者。有些命运中的分离注定要延续下去,而我们却只能设法和时间修好。
熬过一周冗长的等待,礼拜天是我和玛丽的休息日,在这一天我们没有任何工作要做,这是彼此的默契。由于头天的熬夜看书,我沉睡得醒不过来,玛丽只好不停地叫我,用手摇晃我,才使我下了床。她已经早早地收拾好了泳衣和浴巾,放在她的编制大挎包里,今天我们准备去海边游泳。玛丽穿了一身花白连衣裙,披散着头发,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光彩夺目,我把她比作古希腊神话里的缪斯,她听后高兴地笑了。
从希兰大道到海边浴场需要经过格兰特街,但这儿的名称显得有些夸大其词,因为与其称之为街,倒不如唤为小道更好。狭小的街道像是被人用巨斧从一个完整的建筑物间劈开一条缝,最窄处仅能容纳两人并肩通过,我不得不走到玛丽的前面,而她却顽皮地跳到我的背上。街道两面的墙壁是由砖混水泥砌成的,两侧人家的门窗相互对应,窗台上的小花次第开放。走在格兰特街,你能很快寻到快乐,并变得鄙夷悲伤。因为街道住户的欢笑会随着饭香融入明亮的空气中,而他们也不愿用自己的不幸去左右行人的臆想。
穿过格兰特街,玛丽就迫不及待地松开我的脖子,只身跑到前面,她左手抡起了的挎包,在空中前后摇摆,自得其乐。眼下就是海滩,海水平静不惊,海面无边无际。远处的一侧岬角,正安静地躺在清亮的海水中,似睡非睡。海天一色的那端,几艘打渔的船只从海面上浮起,缓缓地向我们驶来。轰鸣的马达声惊动了海面上栖息的海鸟,群鸟乘风而起,转即消失于天际。玛丽离我稍远了一些,我忍不住叫她,声音通过空气的颤动传到她的耳朵。她转过身来,面容和熙,发梢飞扬,阳光将她鼻尖上的小斑中和得美不胜收,微风有规律的抚动着她的裙摆,牵起了我的思绪。
如今,我内心的小船找到了平静的港湾,我贯通全身的幸福已是呼之欲出。显而易见的是,我和玛丽相互信任,彼此依靠,我们平和而又不失精彩地融入对方的余生。温暖的日子将会常驻,直到不可避免的死亡将我拥抱,我将长眠于一处郊区墓园的荫郁树林中。玛丽,我的妻子会在一个明亮宁静的上午为我捎上一束百花,我可以想象她穿着黑色礼服,戴上深色檐帽的样子会是怎样的动人。但这样,反而更会加剧我的不舍。
玛丽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她牵着我顺坡而下,来到了海边。在宽阔的海面,我们仰浮而上。我面朝天空,微波在我的脸上轻抚,使我嘴里流进了海水,随即面纱又被阳光所一一揭开。玛丽说想要跟我游泳,因为她游得实在糟糕,我只好用手端着她的小腹,一遍又一遍地为她讲述。待她学有所成后,我便回到岸边晒太阳,注视着她在水里的游戏。直到她游累了,也随着海浪上了岸,带着湿透的全身,后撩的短发,走到我的身旁,挨着我躺了下来。暖和的阳光,玛丽的体温,和四周弥漫的热气使我昏昏欲睡。
天色越发昏暗。地处海边的大街逐渐热闹起来。海浪不断地涌上岸边,在华灯初放的这一刻,发出低沉而又欣喜的欢呼。人群离去的嘈杂声将我从昏睡中唤醒,我咂了下苦涩的嘴,环顾四周,玛丽盘坐在我身边,安静地望着大海。和城里的每个夜晚一样,北方群山回旋而下的微风,吹来街区人们的喃喃细语和烤面包的香味。浴场正准备打烊,主人在海滩与离去的游客聊天,并有礼貌地一一道别。黑夜里,传来看不见的轮船的长鸣声,远处岬角上的灯塔,所照射出的惨淡光柱,正悄无声息地隐入海面。今晚会有多少人相聚,而又会有多少人别离,我来不及多想。
我们稍歇片刻,便沿着原路返回。我的妻子,即使因为今天的活动而略显疲惫,但她仍愉快地跟上我的步伐。路过格兰特街时,她微微低头跑到了前面,在不平的鹅卵石街面上跳起了华尔兹。她澄澈纯净,因为快乐的时光而显得满足,内心充满了对于未来的有趣规划。因为我们的默契,玛丽能接受我不负责任的遐想,以及对我清醒而又合乎理性的批评方式无比容忍。但对于外面的世界,人们先是这样,然后又变成那样的想法,我却难以启齿,生怕打破她内心的平静。就好像她从每天都要经过的镜子前走过,突然镜子里映出的世界是其他什么东西,一件令人烦心和陌生的东西时,我无法想象她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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