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看文学作品,吸引注意力的是一般人所说的内容。如果文学作品的思想或情境本身引人入胜,我便觉得它好,根本不很注意它的语言文字如何。反正语言是过河的桥,过了河,桥的好坏就不用管了。近年来我的习惯几乎完全变了。一篇文学作品到手,我第一步就留心它的语言。如果它在这方面有毛病,我对它的情感就冷淡了很多。我并非要求美丽的辞藻,存心装饰的文章甚至使我嫌恶;我所要求的是语言的精确妥帖,心里所要说的与手里所写出来的完全一致,不含糊,也不夸张,最适当的字句安排在最适当的位置。那一句话只有那一个说法,稍加增减更动,便不是那么一回事。
语言做到这个地步,我对作者便有绝对的信心。从我自己的经验和对于文学作品的观察看来,这种精确妥帖的语言颇不是易事,它需要尖锐的敏感、极端的谨严和极艰苦的挣扎。一般人通常只是得过且过,到大致不差时便不再苛求。他们不了解在文学方面,差之毫厘往往谬以千里。文学的功用原在表现,如果写出来的和心里所想说的不一致,那就无异于说谎,失去了表现的意义。一个作家如果不在语言精确妥帖上苛求,他不是根本不了解文学,就是缺乏艺术的良心。一个作家在语言方面既然可以苟且敷衍,他对于思想情感的洗练安排也就一定苟且敷衍。处处都苟且敷衍,他的作品如何能完美?这是我看重语言的理由之一。
我得到这么一个看法,并不是完全拿科学头脑来看文学,硬要文学和数学一样,二加二必等于四。我细心体会阅读和写作的经验,觉得文学上的讲究大体是语言上的讲究,而语言的最大特点是精确妥帖。文学与数学不同的,依我看来,只有两点:一是心里所想的不同,数学是抽象的理,文学是具体的情境;一是语言的效果不同,数学直述,一字只有一字的意义,不能旁生枝节,文学暗示,一字可以有无穷的含蓄。穷到究竟,这还是因为所想的不同,理有固定的线索,情境是可变化可伸缩的。至于运用语言需要精确妥帖,使所说的恰是所想说的,文学与数学并无二致。
人人都承认文学的功用在表现,不过究竟什么叫作“表现”,用这名词的人大半不深加考究。依一般的看法,表现是以形式表现内容。这话原来不错,但是什么是内容,什么是形式,又是一个纠纷的问题。中国旧有“意内言外”和“意在言先”的说法。照这样看,以“言”表现“意”,“意”就是内容,“言”就是形式。表现就是拿在外在后的“言”来翻译在内在先的“意”。有些人纵然不认为言就是形式,也至少认为形式是属于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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