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有窗

作者: 山月松风 | 来源:发表于2017-03-10 17:49 被阅读0次

    无论何时,只要我想,我的面前都会有一扇打开的窗户。

    我在窗前分别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相对于麻木不仁的现在和虚无缥缈的将来,我更喜欢看到过去。

    回忆这件事有慢毒,就好像吸鸦片,没够。

    我在此时此刻设定一个起点,我便回到数年前被罚站的那一天,独自一人站在四面有窗的教室外,脑袋伸进其中一个面对走廊的窗户,后背阴风阵阵,伴随着老师那个没有一刻停歇的嘴皮子,犹犹豫豫地怅然若失。偶然抬头看一眼教室里四十多个低着的脑袋,有一种去动物园的快感;再度偶然抬头,眼神撞上一个另一个眼神,两个心猿意马的人不由得同时低头窃笑,心里都觉得这次的相视一笑会记一辈子。

    我已经忘了那次我为什么被罚站,主要原因是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实在多。我一直生长在一个复杂的环境里,尽管我知道,我如果把这话说给别人听,有很大的可能会被鄙视。但是我想说,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也是一种复杂。如果去深究这样心结的来源,它来源于一个人。

    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我喜欢在我家附近的一条小路上闲逛。这条小路有两个吸引我的地方,第一,人迹罕至;第二,树木繁盛。在这条小路上闲逛的时候,我试图放松内心,不再去想一些琐事。这种努力本身十分乏味而徒劳,很快,我的注意力已经转向“我还能年幼无知多久”这个终极问题上。

    那天,我穿着一双磨脚的塑料凉鞋,走在崎岖难行的小路上,天空灰暗,一丝风都没有。片刻之后,我选择在一棵大树的阴凉下休息,很快,我意外地发现,我没有独享这片阴凉。在我右后方,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靠着树坐着,也已经看到了我。

    我是先看到这个人,才闻见血腥味的。奇怪的是,这股浓重的血腥味给我带来的是一种吃了薄荷糖一样的清凉感受。我刹那间觉得,我的那个终极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遇见了一个血人,我的年幼无知岁月即将划上句号!

    其实,除了满身是血之外,那个坐在树边的人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她一头短发参差不齐,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也穿着一双廉价的塑料凉鞋——不过已经沾满了血。

    没错,我又一次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她。

    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绝望的。放着不管,记一辈子;忍痛拔除,痛一辈子。一辈子的时光是一个人的全部,我能做的也只是用我的全部去喂养这个越长越大的阴影,直到我和它同归于尽的那一天。它就像一块抱着投河的顽石,在洪荒年代就已经为我准备好。

    我不断地梦见很多阴暗的场景。世界上其他所有的房间都开着灯,影子们单单聚集在我的房间里狂欢。一觉醒来,只觉得阵阵惶恐。

    所以,尽量别有心理阴影。

    现在有必要介绍一下我这个朋友的生平。一句话的概括:从谋杀中来,到谋杀中去。

    她的来历和我的大多数朋友的来历都截然不同,这也是我一开始就注意到她的原因。

    在大树下,我蹲下去拉她的手,毫无畏惧。她双目圆睁,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有点紧张,但是毫无畏惧。我指指她的血衣,她摇摇头。

    我马上明白两件事:一是这些血来自除她之外的人,二是她绝对是个聪明小孩。

    又聪明又无所畏惧,多么理想的玩伴啊。

    我们混熟之后,她开始讲一些有关那件谋杀案的事情。我假装没有注意听,嘴里时不时地哼一声,眼睛看着水泥地面,内心翻涌的幅度巨大,带动脸上的筋肉不自主地抽搐。

    她讲完时,我只“哦”了一声作为回复,同时轻描淡写地掩饰着身体上出现的类似疟疾的症状。

    不是忍得不难受,而是心里隐隐觉得,我此时此刻不演戏就会很快失去这个人。

    尽管有无比血腥的灭门惨案作为人物背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此人就是我一生的挚友。她讲故事的时候声音颤抖好像刚刚睡醒的老人,神情淡漠好像早已久经世事,配上她鲜嫩的面庞和周遭阴暗歪斜的建筑,这一切都让我这个听众感到很强的脱离现实感。

    她不是那个最无辜的,就是那个最邪恶的。也许那一整间屋子的人就是她杀的呢?

    我暗自进行着荒诞不经的推测,发现无论哪一种可能其实都很有意思。比起上学来有意思,比做作业有意思,总体说来,比之前活过的日子都有意思。

    和她在一起,我的确渡过了极有意思的一段时光。代价却是,加倍无聊的余生。

    父母都在外地讨生活,暂时收留她的亲戚一家突然被杀,她将自己身上涂满鲜血躺在地上装死,才逃过了一劫。幸好杀人的是一队人,彼此配合得不够默契,两下里失误留了她一个落网之鱼。

    从此我活在别人的错误里。她这样说。

    我狠狠地咬了咬牙,把几句蠢话强咽下去。在她面前,我说什么都能算蠢,同时又什么都想说。我有时扳着她的脸强迫她听我说话,她没有反抗,表情超脱,仿佛装死。

    尽管如此,我还是跟她说了不少话。

    难得的是,她真的把我的话听了进去。我把我的脑子当着她的面倒了个干净。每次跟她说完话,我都觉得自己想一个白痴——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仿佛宿醉,但是美好。

    她听我说话时,眼睛里有个亮点,闪闪烁烁,有如潭中之月荡漾在幽暗的夜。

    直到她不辞而别,我从不觉得记忆这东西会是负担。

    那天是个大晴天,从早晴到晚,我们便从早到晚躲在那棵大树下乘凉。

    她:“我有件事对你说。”

    我:“哦,说。”

    “我要离开了,你会记得我么?”

    我回答得干脆之极,仿佛打出的子弹:“会的。”

    “嗯,我知道。”

    “还要走?”

    “嗯。聚散皆是天命。”

    片刻之后,她拍拍我的胳膊,起身就走。我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明镜一般亮,明镜一般凉:她不会回来了。

    她像一只偶然堕入凡尘的精灵,正满不在乎地丢下它唯一的人类同伴隐遁而去。

    我在同一个地方一直坐到傍晚,夕阳如血,懒懒地从我的左肩划到右肩,从左膝划到右膝。树下的蚂蚁在多次试探之后爬上了我的腿,被我逐个捻死。

    她与我永别之后的第二天,又一桩杀人案发生,我满怀期待地去大树下等待,希望等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她,结果只发现一件血衣。

    它高高地挂在树枝上,骄傲地迎风招展,仿佛旗帜。

    我知道,她这是跟我告别。

    警察介入之后,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按照刑侦大队的说法,她出现的地方无一例外的是凶杀发生地。甚至可以说,是她引来了杀人凶手。根本没有什么在外地谋生的父母,她早就是单打独斗的一个人,更小的时候寄养在福利院,直到几年前被亲戚收留,被杀害父母的仇家发现,结果就发生了第一件凶案。死里逃生之后,她曾经向警察求得庇护,但是没过多久,那家收养她的人家也发生了意外。警察为了稳妥起见,暂时将她托付给了一个单身女警官照顾。结果几天之内,女警官竟然也被人勒死在家中。警察跟我说了女警察死亡时间,大概就是我和她平时在一起的时间。女警死后,警局开会探讨她的去留,在等待结果的时候,她独自逃了出来。

    第二次见面之后,她的确曾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因为忙着说话没有太在意。

    我知道找我谈话的警察为什么找我谈话了——很明显,我的幸免在他们眼中不是偶然。

    回家之后,我环视着家人们的脸,他们的脸都散发着无辜和懵懂的气息。我静静地咬着嘴唇,感受到我周遭的环境正潜移默化地改变。

    原来考年级第一的那个人现在不是年级第一;原来我的家人只是我的家人,现在我开始怀疑他们的身份;原来我的一肚子话有人说,现在没有人说了。

    我最真实的那一部分蒸发在那天的骄阳之下。从那以后,我只能像别人一样假笑,一样客套,一样幻想着考第一名和其它永远得不到的荣耀。

    而我不想假笑,不想客套,不想考第一名和不切实际的荣耀,我只想有个人当我的伙伴。我对她说出我想说的话,就像河流回归大海一样自然。让我可以不憋着一肚子的真心话老死。

    我以为我会平静,但我始终是年幼无知。

    我发疯一样怀念她的存在。

    在狂躁和抑郁来回烙了几遍之后,我被家人送医。

    好在抢救及时,在吃了王老中医的药之后,我的记忆以每天一次的频率刷新着,每天早晨睁开眼,我都觉得我是个全新的人。

    但是,我还是不能停止每天一遍地思念她——我恪守着这一点的与众不同。她身上的血腥味或许就是我这辈子峥嵘岁月的味道。

    她有着她杀来杀去的人生,我有我日复一日的人生。这两样的人生本不应该有交集——我只是延续往常的习惯去树下散了个步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真的偶遇——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是一个老油条了,我上街一定是一个严格的随机事件。认出对方后,我们想谈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沉默片刻之后一笑,我会说:不好意思,我都忘了。然后她会说:不好意思,我也不记得了。

    如果真的有上述的一天,我会从那一天开始停止一切回忆,只关心麻木不仁的现在和虚无缥缈的未来。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透支一辈子的痛苦,以后的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些。总之,对于生活这项技术,我开始上手了。

    于是,某一天我被罚站在一扇窗前,不咸不淡,不骄不躁,将此刻打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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