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没有电热毯,冬天的夜晚总抱着外婆睡觉,外公睡在另一头,三个人一张床,过了好几个冬天,好像还有个绿色的热水袋,我总害怕它会漏水,后来不知道丢哪里去了。白天起来的时候床上就剩我一个人,外婆早早的去厨房生火做饭,外公扛把锄头去了菜地。醒来后的我喊外婆,她就从厨房赶过来,把我裹成一个大粽子,打好热水帮我洗脸。那时候的冬天早上,卖肉的会挑着担子从村头叫到村尾。外婆总是从西厢的后门去买肉。多少钱一斤呢,我忘了,说实话我现在连她煮的菜的味道都快记不得了。
朝花朝拾厨房总是最温暖的地方,外婆穿着蓝色的布棉袄,系着黑色的旧布围裙在灶台前炒菜。我总是围在她身边,不厌其烦的喊着,外婆,外婆。老人开始总是一声又一声的答应我,后来实在被我逗乐了就笑了,让我不要再喊了。我一看外婆笑了,就不在叫了。等外婆炒完了菜,我就把灶下还在燃烧的红彤彤的炭火铲出来放在火盆里,盖上一层灰,白天就靠它取暖了。但最有趣的还是把表面烤成黑炭的红薯取出来,烫得在手里翻来滚去,剥开时看见金黄的薯肉还冒着郁人的香味,开心的顾不得烤焦的表皮张口就咬,吃完以后俨然成了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外公永远坐在桌子的上位,对着堂前的大门,外婆坐右边,我坐左边。细细想,还能想起桌上总有的几个菜,辣椒炒腊肉,煎的金黄的豆腐,有时候还有炒虾米干,我最喜欢吃的。那时候,还不用上学,冬天就在走廊上晒太阳,烤火。外公喜欢把方便面放在火盆上煮,舀一勺嘴里尝尝然后问我要不要。其实味道挺好的,但是每次都煮的特别烂而且经过外公的嘴我都特别没有食欲。他闲来无事就会让我在烟盒上写字,也会教我打算盘,识秤。其实除了认字,打算盘识秤我是不愿意学的。或许那时候就预示着以后学生时代的我对数学毫无感觉。只是学的时间太短,字也没认得几个,算盘打不好,秤也不认的几斤几两。
我记得他花白的胡子在喝酒时一抖一抖的样子,鼻涕流得很长,就像一个酒鬼。我记得她端坐在藤椅上看西游记和还珠格格的时候总喜欢跟我说:看,猴骨精,喏,小燕子。我记得那座老房子每个角落的痕迹,堂前水泥地的大坑,房梁上挂的腊肉,窗台上的煤油灯。我喜欢无风无雨也无电的夜晚,我们点着蜡烛,听着座钟一摇一摆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然后忽然灯泡一亮,电视机嘟的一响屏幕由黑转蓝,我总是高兴的第一个叫出声来。我记得她每天早上拎起一桶衣服去河边的身影,担着谷子去轧谷壳的身影;也记得他从菜地回来给我摘的红彤彤的野果,端正清秀的毛笔字。山川之美,真的美不过那一段无忧岁月,哪怕看过再多风景,走过再远的路,你还是会回到最初的那座小村庄,那座老房子。
很多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都觉得在从自己的记忆深处里一点一点的挖掘,有些累,却因为幸福偏偏舍不得遗忘,害怕自己忘掉这些珍贵的东西后真的就无所依靠。六岁我被父母接去县城读书去,离开朝夕相处的两位老人,离开那座现在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接受命运最妥当的安排。我不知道他们在人走茶凉后有没有暗自垂泪,但两位老人在夜深人静相对无言时定是想我的吧。
谁都会走的,无论陪伴你多久的人。死生便是此生最大的离别,枯叶离枝,来年不会长出同一片叶,人如鸿毛,命如野草,大抵如是。如今在异地他乡怀念过去,比在家里怀念过去,更有了充分的理由。每当走过单位那一排金黄的银杏树的时候,都想让埋在南方的他们知道,原来银杏可以长这么高,冬天叶子是油菜花的那种金黄色,风一吹,便会簌簌的往下落,铺满了一地。我更想让他们知道,这里的冬天屋里是有暖气的,有滚烫的热水从管子里一圈一圈走过,跟在灶下烧火一样的热。所以外婆啊,您不用再突然握住我的手,一脸心疼的样子,责怪我为何穿的这么少。
毕竟我已不是当年的孩子。我想给外婆买件大棉袄,给外公买瓶西凤酒,多少年来,我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愿望。我已经工作了,我真的就开始挣钱了,虽然不多,但足以给身边关心我的家人给予温饱。温暖,既是始终牵挂满心关怀的内在,也是摸爬滚打衣食住行的外在。但面对已经失去的亲人,温暖就像面对空无一物的寂寞与孤独,也像面对一堵墙,你过不去,它就这样一直压住你,堵住所有的出口,无法排遣,退无可退。
故城以北,游子他乡。同事朋友问我以后会不会在这里定居的时候,我的心里犹豫了一下。我喜欢这里的风景,我有定居这里的愿望,如果不小心有一天在这里成就一场归宿,对我来说,也算是一场幸事。只是,在这场千里奔袭归宿的路途里,是否能找到那个排遣你所有孤独,分担你所有回忆,成全你所有念想的人,必然不是我这个江南游子所能回答的问题。最终也只是,愿你,也愿我,觅得佳偶良婿,图个事业顺利,不负年少意气。
后记:外公外婆住的老屋今天终于还是拆了。看着表哥在群里发的视频,挖掘机三两下就把几代人住过的房子夷为平地,心里又泛起酸。一个人的一生或许真的很短暂,短暂到昨天还牵着外公外婆的手走在乡间小路,一觉醒来,二老已经入土多年,而自己远在他乡的他乡生活。现在终于明白以前不曾明白的道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快乐,但一群人在一起,多少会生出一些温暖。我们忘不了的过往与不愿忘记的过往,都是因为这些所剩不多的温暖在支撑我们整个人生。不久前有人对我说,你太念旧了,人要向前看。我当然知道人要向前看,我也不曾停下我的脚步。只是我怕当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终于再也无法像前看而向后看时,我什么都记不得,记不得自己逝去的亲人,记不得他们给予过的温暖。所以才拼命的回忆,拼命的记录,成为别人眼中感伤的人。但其实不是的,我并不是一个感伤的人,我只是不断去触摸那些回忆去提醒自己,尚有回忆证明自己还能回忆。
朝花朝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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