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的土坯房紧邻着一汪浅浅的池塘,池塘边上有一方宽阔的晒谷坪,晒谷坪的中央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这一水、一坪、一树就是童年的天堂,铭刻着我无数静谧而快乐的童年时光。最难忘怀的是,夏夜在梧桐树下纳凉的情景。
过去的乡村都有夏夜纳凉的习惯。当夏日夕阳逐渐隐没山峦,褪去最后一缕燥热的余晖,邻居们就会拖来一个个脚盆,装满清凉的井水,将玩闹了一天的、像“泥菩萨”的猴崽子们提溜进去刷洗干净。小孩子们光着屁股,立在脚盆里打起了水仗。看着大人们被溅得一身湿,狼狈不堪,小家伙们闹得更欢了。好不容易给小孩洗完了澡,大人们会拿出扫帚将院子里的树叶、杂草、枯枝、稻叶等清扫、归拢,然后燃起一堆篝火,再在上面覆上一层薄薄的土、木屑、糠皮或者谷壳,让它因燃烧不充分而升起一缕烟雾。这烟雾能够驱蚊,第二天篝火的残烬还可以当做灰肥施在菜地里。乡亲们还会在院子里、晒谷坪上撒上水,防尘降温。然后,家家户户会搬出躺椅、凉床、草席,还有各种各样的桌椅板凳,家里比较穷的甚至把门板子都卸下搬了出来......大人们把这些纳凉器具绕着梧桐树一圈圈摆开,人手一把蒲扇,或卧、或躺、或坐,纳凉就正式开始了。
老人们照例开始讲古,一般都是从民国时期讲起,一遍遍重复以前经历过的苦难生活,最喜欢讲的还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苦日子,吃观音土、吃草根、饿倒了好多人......讲到动情处,还会偷偷的抹眼泪。壮劳力们一般会交流种地的经验,谁家的粮食今年产量不错,谁家种的蔬菜又大又肥,哪个品牌的种子比较好,哪一种农药效果好等。年轻的后生和姑娘们见多识广,会分享在外面的奇闻趣事,广东深圳那边如何发达,谁买的衣服、烫的发型最新潮,谁的霹雳舞跳得最好,谁和谁正在谈对象,下一步去哪里搞副业等。
除了谈天,有时还会有文艺“晚会”。村民之中最常见的乐器就是二胡、唢呐和锣鼓,因为这些和村里红白喜事息息相关。拉二胡的、吹唢呐的、敲锣鼓的,不管此前是否有过合作,只要凑到一块,就能自动形成一个默契的乐团,《刘海砍樵》、《天仙配》、《补锅》、《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花鼓戏、样板戏的配乐是乡亲们最喜欢演奏的曲目。他们没有经过任何音乐培训,更加看不懂乐谱,可配合起来是如此的天衣无缝。我父亲在文革时期,呆过宣传队,有时也会唱两嗓子,却经常被乐师们嘲笑唱的风马牛不相及,引得一片哈哈大笑。
小孩们更是欢天喜地。他们在人堆里面钻来钻去,如果遇到了萤火虫,更是兴高采烈。大家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举着各种材质的网兜,追着萤火虫跑。捉回来的萤火虫,会被装到瓶子里。拿回家里,摆在窗台上,隔着玻璃看着萤火虫爬来爬去,或者挂在蚊帐上当装饰,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大家往往忘记在瓶子上留气孔,第二天醒来一看,萤火虫都被闷死了。夏夜的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捉迷藏。乡亲们的屋前屋后大多晾晒着已经脱完粒的稻草垛子,这成为我们躲猫猫的完美道具。我们会把其中一个小朋友的眼睛蒙上,随着一声令下,快速奔向藏身地,再一声令下“藏好了”,负责找我们的小孩就摘下眼罩,把我们一个个拧出来。一场玩闹下来,傍晚的澡白洗了,小兔崽子们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身上沾满了灰尘。大人们也懒得管了,因为他们此时有很多人已经睡眼惺忪了,有的已经就地进入了梦乡......此刻,池塘里的蛙鸣轻轻地,微风也轻轻地,梧桐树的叶子在暗夜里悄悄地窃窃私语,和着人们的鼾声轻轻地起伏。是的,乡亲们很辛苦,只有晚上的睡眠时间是他们最轻松的时刻。
那个时候,对于绝大多数农民来说种粮食是创收的主要途径,因当时水稻的产量还不是很高,大家只能通过多种地来提高粮食收入。像笔者家,高峰期种了八亩地,真正的壮劳动力只有我父母,我和弟弟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下地割稻子、扮禾、插秧了,收了地里面的工,回到家里还要收晾晒在户外的稻子,几乎每天都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每年收回来的稻子,交完公粮,留够余粮后,全部用来卖钱。儿时的我们受不了“双抢”的苦,吵着闹着不愿下地,父母有点无奈、又很严厉地说:不种田就没钱给你们读书,不想务农就好好读书......农活实在太重,纳凉扯闲篇能舒缓村民们一天的劳累,在享受难得清闲与凉意的同时,也用朴实的乡村俚语描绘对新的一天和美好未来的憧憬。
对于我来说,夏日纳凉最难忘的一幕是听爷爷讲故事。爷爷靠在躺椅上,弟弟趴在爷爷的胸口,我则躺在旁边的竹凉床上。爷爷一只手绕着弟弟,一只手摇着扇子给我们赶蚊子,像中世纪的吟唱诗人般,一个个神奇的故事从他的口中飘了出来。董永、七仙女、狐仙、孙悟空、姜子牙、元始天尊......这些神奇的文化符号,在我们少儿时就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有时爷爷还会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们,这颗星是什么变的,那颗星是哪个变的,我的思绪也跟着飞到了九霄云外。在爷爷的故事里,一切花鸟鱼虫,山川草木都有了生命。我边听故事,边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渐渐地我眼皮子越来越重,星星越来越模糊,在爷爷轻徐、沧桑、透着一股神秘力量的故事声中,我和弟弟进入了梦乡。此时,已经更深、露重、夜凉,爷爷就会叫我父母把我们抱上床。
儿时的纳凉场景确实很温馨。经过二三十年的发展,此时的乡村已经发生巨变。几乎家家户户都盖着小洋楼,大家都在屋里吹着电扇、看着电视,户外纳凉在农村已经绝迹了。我老家的土坯房已经不见了,那汪小池塘已经被填平,那棵梧桐树也了无踪迹。
自从2005年,离开乡村到外地读大学以来,我已经在大城市扎下了根。不论我离开乡村多久,不论我离开乡村走多远,我感觉那低矮的土坯房子、那一汪池塘、那一方晒谷坪、那一棵梧桐、那一片星空,树始终与自己同行;有了它们,我的心灵就有了故乡,我依旧能理直气壮地在诗文中给自己打下“游子”的标签。
有了它们,在每一个梦中,我依旧能循着清晰的脉络,重新梦回那一个个色彩斑斓的夏日纳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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