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阴沉沉的,大团大团黑色的乌云快速移动,如此刻街上涌动的人群。仿佛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从不缺少人。
行色匆匆的人们不会注意到在十字路口的街角站着的一个人,只见这人上身穿一件深蓝色的西装外套,满是褶皱,里面打底穿着一件老式的高领秋衣,下身穿的也是深蓝色的西裤,仿佛是跟上身的西装配套的。只是这原本体面的行头经历了岁月的侵蚀,都失去了光鲜的颜色。
这确实是一套的西服,是柳天逸结婚时候的礼服。在那个年代,结婚能买得起这样的一套礼服,绝对是屈指可数的存在,当然能娶了镇上最漂亮的女人的,那也只有他一个了。
每每回想,真是风光无二啊!最近他总是禁不住回想那些过往的日子。像是对今日种种的暂时逃避,也似从那些日子里汲取勇气,仿佛掬了那春日的骄阳,捧到这寒冷的冬季,得了片刻的温暖。
风不停地吹,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扯着行人的衣裳。柳天逸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瞟着从这四面八方来,又去往四面八方的行人。这恶略的天气让他们直奔自己的目的地,无暇驻足。他们都有来处,也知去处,被一个地方一些人等待,想想都是暖的。只有柳天逸站在十字路口,无来处,无去处,只是瑟瑟发抖,不禁打着寒颤。他小声地咕哝了一声,夹在风中被迅速吹散。没人听到,只有风和他的心,听了真切,那是来自心底的无奈的呐喊,“他妈的,做了!”
五个字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仿佛就要这样不管不顾地奔向生命的尽头。但是发出的声音却是微弱的,那是因为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在这之前,也只是零星地吃点东西,大部分时间是讨点水喝,果腹续命。不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只是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像有五六十岁。干瘪的身子勉强撑着衣服,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少年,抬眼望去,那张脸上却布满褶皱,黝黑的皮肤使勾出的沟壑显得越发深,像缺水的荒漠没有营养的浇灌,就要分崩离析。
他朝着一个方向,一个被选中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却难敌大作的风,微侧着头,一步一定,艰难前行。
饿,也似这刺骨的风,刺入皮肤,扎进血液,刺激着每条神经,让他不禁打个寒颤,脚上突然像踩了棉花,轻飘飘地,步伐有些飘忽,像喝醉了。这会儿旁边的人觉出了他的存在,只是都作势要躲,不知是因为他的穿着还是他此刻走路的模样。
他踉跄着疾步向前,又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重重地把双手抵在胃地位置,身体又向后拱了些,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一些胃部阵阵的痉挛。胃似乎也知道无以为食,自己本能地缩小,抑或在点点地吞食自己。
食物,各式食物开始在脑海涌现。像在沙漠中缺水的旅人,支使行走唯一的念头是水,对于此刻的柳天逸来说,此刻支撑他的唯有食物。念头一旦有了开始,便不停地涌现,源源不断。
一桌席,摆满了各式食物,荤的,素的,凉拌的,热炒的,餐前小菜,饭后甜点。他拉着穿着红色礼服,头戴红色头花的新娘挨桌儿敬酒,新娘腼腆地笑着,笑而不语。他拉着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挨桌儿敬酒,满脸堆笑,滔滔不绝。临时搭起的红色油漆木桌,黝黑的八仙桌,高级的旋转桌。烟尘飞扬的户外,窗明几亮的小院,金碧辉煌的包间。许多定格的画面挤着在脑海中涌现。
他也被定格在此刻,不远处的包子店里,刚出锅的包子突突地冒着白气,包子的气味混在空气里。扑扑地打在他的脸上,香味儿钻进他的鼻息里。他用力挤着本已经单薄的躯干,把腹腔里的空气排除,全数吸进包子的香气。这样来回更替,像犯了哮喘的病人。身体一阵阵地战栗。
很快,单纯地吸入香气已经不能满足胃,胃也仿佛被这香气撑大,贪婪地想要更多。他之前每次到此刻都会强迫自己挪开双腿,离开这儿。而今天,他快速抬眼扫了一眼包子铺,“兄弟包子铺”,被风吹日晒的招牌写着五个大字,招牌被时光剥去了光彩,有些泛白。招牌下面摆着一张长长的木桌,上面高高地放着几屉包子,白白的热气缭绕,诉说包子的新鲜。桌子后面站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热气遮蔽,看不大清楚五官,只见白胖的胳膊熟练地打开一节笼屉,取出一定数量的包子,盖上,换下一个,行云流水,有条不紊。迎来送往一个个客人,脸上堆着笑。
生意真好,买包子的人都觉得他们的包子好吃,还有就是取包子的老板总是笑呵呵的模样,看了就有一天的好心情。而他们没有发觉,店前有一个人在的时候,老板总会不时拿眼瞟这个人,目光复杂。
柳天逸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目光没有撞到一起的时候,或者都不是明目张胆,始终没有机缘相遇。此时他正情不自禁抬眼盯着包子屉,喉结蠕动慢慢地吞下一口唾液,又迅速低下头。双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冷紧紧地握在一起。
“哎,你们这些小孩怎么不排队啊”
“阿姨,对不起,可以让我们先买吗,我们要迟到了”
“迟到也不能这样啊”
“真的对不起”
“我们也排了很久了”
“迟到怎么不早起”
“我们也要上班呢,我们上班也要迟到了”
......
只见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脸微微泛红地还在说着什么,队伍的后面也不时有人发声。有些人作势要向前挤,眼见一场混乱正在发酵。
柳天逸木木地看着人群,“快点,妹妹,要迟到了”,“等等我呀,哥哥”,“你总是这么慢”,“对不起,哥哥”。柳天逸的眼前闪过一些画面,脑海中回荡着稚嫩的男孩女孩的对话。眼睛有些氤氲,生活的烟火气熏着他的眼睛,只是此刻对他来说是种奢侈。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也似不假思索,是蛰伏已久等来的一个机会。卯足全身力气,向人群冲去。人群还是传来此起彼伏的争吵声,老板尽力试图控制场面。已经掀开的一屉包子无人看守,柳天逸直勾勾地看着白白胖胖的包子,就这样看着好像已经汲取了力量,脚步更加麻利地向包子跑去。2米,1米,0.5米,远远地他就伸出了右臂,一副要取东西的架势。抬起的胳膊让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冲刺的速度。当然不会有任何影响,这个流程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虽然实际操作起来有些许偏差,但是不重要,他已经要完美完成了。10公分,5公分,1公分,他的手就要碰到包子了,包子的热气已经熏着他的手,温暖霎时传遍全身,加上胜利的喜悦,此刻竟让他觉得有些燥热。
“嘭”,笼屉被重重合上。“啊”,哀嚎声传遍人群。男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柳天逸,一时间似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似不敢相信发生的事。他只是想制造个大一点的声响,以阻止这场无休止的闹剧,让一切回归平常。
柳天逸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毫无头绪,他向来不会做无把握的事情。不过这次也不例外,他做到了,看着手上白白的包子,包子的热气混着伤口自卫产生的灼热,让他全身燥热起来,他踉跄着冲出人群,冲出小巷,冲向车水马龙的公路。
“嘀”,“嘣”,两声沉闷的声音带出一片哗然。
柳天逸不再跑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嘴唇微张,隐约露着刚咬下来的一口包子。剩下的包子还被死死的攥在他的右手里,缺了一个深深的月牙的形状。他大大地瞪着双眼,眼中的困惑无法弥散,他也不会对这个世界有新的困惑了。殷红的血不知道从哪里流出,只是把他身体积聚的热气迅速抽走。
没有人敢上前,大大地围着一个圈子小声地议论着。此时,一个男人冲破圈子。用挽起袖子,白胖的手摸着柳天逸的脸,眼泪冲出眼眶。
天更阴了,突然就飘下了大块的雪花。落在柳天逸露着的脸上,脖子上,手上,包子上,没有融化,马上堆积起来,只是被殷红的血大口吞噬,来者不拒。今年冷的真早那!
“你蒸的包子真好吃!”
“真的吗,天逸哥。你说我到城里开个包子铺怎么样?”
“行啊,一定能火,咱也做成百年老字号,哥给你投钱。”
“好啊,那到时候就叫兄弟包子铺。”
“好,兄弟包子铺。”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