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长乐
时间就这么匆匆逝去。转眼间便到了立夏时分,大地回暖,暑气渐临。
在杨皇后张前顾后的各种忙碌之后,洛城王的婚事也总算是风风光光的给办下来了。本以为这场联姻之后,杨家杜家自此成了铁板一块。只可惜洛城王生性风流,成婚不久,便冷落了新婚妻子,在暗地里物色侧室与侍妾的人选。此事不知怎的,从洛城悄悄传到了安阳,迅速被权贵们当作最新的谈资,纷纷议论。弄的洛城王陈洹的丈人杜懋颜面扫尽。
而杨皇后的兄长杨迁自从被调离尚书台之后,便任起了光禄大夫的“闲职”。整日与同为光禄大夫的郑芳大眼瞪小眼,在朝堂上互相掐。皇帝陈愈索性谁也不召见,耳根清净,乐得自在,只是暗中扣下了郑芳以及另外几位御史大夫秘密呈上的弹劾杨迁的奏疏,并未交付与尚书台处置。就连卫匡,也不知道这些奏疏的存在。
卫匡自从“暂理”尚书台事物之后,事必躬亲,唯才任命。在陈愈的默许下,他暗中提拔了些许太学出身,因沈氏获罪被牵连遭贬的贵族子弟。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也并未因曾经依附杨迁而受到打压。靠着新组的幕僚,卫匡将原本一团乱麻的政事处理的有条不紊。积压留中的卷宗被整理出来,杨迁一首捏造的冤案被平反,尚书台多年的账目亏空也得以清算。整个台城的风气变得愈发清明。陈愈为此龙颜大悦,盘算着在寻到新的人选之前,让卫匡多“暂理”些时日。
沈子冯自从被重新录用之后,反倒低调了起来,每日都忙于少府之事。赋闲已久,此刻他恨不得用上自己十二分的热情。除沈子冯,还有若干个沈氏子弟也被陆续召回安阳,予以任命。
宋岳依旧过得似个闲人,夜夜笙歌不断,暗地里却愈发频繁的结交旧贵族以及昔日当初为沈氏求情获罪的人。他隔三差五还入长乐宫给宋太后请安,被长乐宫人的人戏称为“宋点卯”。毕竟手无实权,杨氏母子虽然看不惯宋岳这种到处搅和的作风,因着宋太后的颜面不敢发作。就连陈愈也只是视而不见,偶尔还会当着一种朝臣的面,背地里调侃宋岳。
看上去,朝堂依旧风平浪静,偶尔也就是杨迁、郑芳这种裙带关系户是不是无理取闹,搅搅混水。即便贵族子弟被重新调度,也只是小打小闹,无关东宫痛痒。
但识趣的人都明白,一场不能阻挡的风雨,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五月初一,太后宋弥派永巷令往各宫舍传召,于五月初五设家宴于长乐宫中。
因着端午节亦是宋太后生辰,为尽孝道,皇帝陈愈另外下旨,允许洛城王与中山王回京三日侍奉,并邀请任命京中的外戚携家眷一同赴宴。至于其他没有被邀请的皇子,则各自派遣了使节前来奉礼祝贺。安阳是非之地,既然已经与皇位无缘,聪明人历来避之则吉。
转眼到了端午家宴,众人早早起来准备,入长乐宫赴宴。窦夫人一把年纪,还帮忙张前顾后的张罗。宴席设了三个殿阁。皇帝陈愈携外戚官员坐在东配殿,宋太后、杨皇后则与命妇们坐在西配殿。太子与一众皇子、王孙则坐在后殿。皇家家宴,还是要顾及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的。众人依礼向太后祝寿问安过,便各自入席就座了。
舞姬作舞,乐师司琴,钟磬之声从长乐宫各个殿阁中娓娓传出。酒过三巡之后,宾客们开始变得有些肆意,原本端着的架子慢慢放下,不再拘谨于繁文缛节。几个坐的近的,也开始互相交头接耳了。
杨迁是皇后的兄长,虽然近来略失帝心,看在皇后面上还是给请来了。他环顾左右,皇帝陈愈高高在上的坐在正中,身旁只有贴身内侍帮忙斟酒、布菜。卫匡宋岳等人坐在另一侧窃窃私语。宋岳是宋太后的兄长,卫匡是卫美人的堂弟,勉强与宋太后是远房表亲,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也罢了。但原本应该是郑芳的座位怎么冷不丁换成了沈子冯?他姐姐的皇后之位都被废了十多年,算哪门子外戚?
杨迁越想越气,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惜家宴上不能发作,唯有一个劲的喝闷酒解气。
卫匡与宋岳倒是悄悄挪近了开始小声交头接耳了起来,毕竟打小的死党,数日未见,忍不住要先各自损几句。
“卫公,这回请沈子冯过来,是谁的主意?”宋岳看着坐在最末端的沈子冯,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寻常的笑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位置,原本可是郑芳的。昨晚听闻郑芳与杨迁要同赴长乐宫宴,张五娘家那里都开了赌局,赌的是郑芳与杨迁须多久便会胡闹起来。看来那些人这回都要血本无归了。”
“陛下说了,去年太后生辰因为抱恙,不宜宴饮。今年寿辰要办的隆重些,故而就连郑芳这样冒名的‘外戚’都发去了请柬。只是昨日郑芳不知怎地突然告病,但他的那桌筵席却已备下。”说道此处,卫匡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扎扎舌头道,“我琢磨着,宴席既已备下,缺了个人总是不好。郑芳不去,总得有人去,还得是个外戚。遍观京中有些名望的外戚,也不是每个人都收到了陛下的请柬。但沈氏毕竟是戴罪之身,还是要陛下允许了才行。故而,我还是写了一封奏疏,花重金委托林总管交予陛下亲自审阅裁夺。”
宋岳捋了捋自己梳理整齐的胡须,道:“但陛下从昨日至今,未置一词,你的奏疏,怕是被他拿去当柴烧了吧。”
“陛下并未允许,亦不曾反对。”卫匡道,“况且如今虽然沈氏还未脱罪,但陛下另行加恩,明眼人都瞧着呢。我在尚书台新提拔起来的那拨人,许多也是昔日受沈氏之火被牵连过的,陛下不也没说什么。退一万步讲,沈子冯好歹是河间王与安乐侯的嫡亲舅舅,陛下到底还是要为皇子们,留些颜面的。”
“那倒是,”宋岳淡淡笑了笑,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陈愈,道,“今日沈子冯来,陛下至今未有愠色,多半也是在向其他人表个态。在座诸位都看到清楚,许是天色要变了。”
卫匡一听就觉得不对,赶紧递上一杯酒,道:“宋公醉了,此刻外头天色正晴,风清日朗,哪里来的变天之兆。皇室家宴,岂由得你信口胡说。还不快自罚一杯。”
宋岳一听就明白了,赶忙陪笑道:“也对也对,顶多只是浮云蔽日,是我多虑了。过几日我去张五娘家,请你吃顿好的。保管比这长乐宫的家宴,强上百倍。”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卫匡徐徐说道,“诶,最近尚书台公务繁忙,家中妒妇把我金屋藏娇的美妾都撵出去了,正好趁此去寻点慰藉。我看子冯最近也忙坏了,把他也叫上。还有你那异母异父的兄弟,姜奂,也一同请了。还能商议下少府的事。不过张五娘家听说最近又涨价了。温柔乡中佳肴美酒,满座亲朋欢聚一堂,看来宋兄此番,是要破费了。”
“无耻狂徒,得寸进尺,我宋某人真是交友不善。”宋岳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卫匡给坑了。但仔细想了想,沉默片刻之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也罢,是该好好聚聚了。话说这回二王回京,到有些意思。中山王与王后崔氏一向恩爱,却并未带上王后同往。至于洛城王,人言其风流成性,自然也是不会带王后前来的。不知此刻,身旁又是哪位美人相伴。”
卫匡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说的有些懵,却还是故作镇定的咳嗽两声,道:“中山王虽然羸弱无能,对崔王后确是情深一片。听家中夫人说,王后即将生产,故而此番不宜远行,只托了宫人好生照料。待到家宴结束,殿下还要立即赶回中山国去陪伴王后。至于另一位,才成婚就冷落了王后,身边的女子换了又换,但都是小门小户出身,难以登堂入室。”
“劣迹斑斑,都是那位惯出来的,也不知道此刻后殿那,那帮王子公孙,喝疯了会是个什么样子,诶……”
“宋兄切莫取笑,你我年轻时,恐怕也是这副荒唐的德行……”
说着,二人又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沈子冯。他穿着早年做的旧衣裳,正在与姜奂谈笑风生。
卫匡有些恍惚,仿佛此刻眼前的那个人,不是历尽人祸,身家潦倒的中年男子,而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满腹离骚的少年。想到此处,不禁沉默了许久,眼角有些生涩。他尴尬的掩袖揉了揉,趁机拭去了残余的浊泪。
西配殿中,又是另一番光景。
太后宋氏坐首席,身旁是照顾她多年的养母窦夫人随侍。窦夫人虽然一把年纪了,却依旧精神烁烁。杨皇后与郑婕妤则分别坐在太后两侧的几案上。宋太后年少守寡,膝下无子,这些年又保养得宜,故而看上去竟然比坐在她右侧的杨皇后还要年轻些。因着沈氏旧祸的缘故,宋太后并不喜欢皇后杨氏,却与另一侧的郑婕妤更亲近些。杨皇后也不恼怒,只是与一旁的徐夫人闲聊。徐夫人平日里深居简出,养病度日,永巷众人也有小半年不曾见到她了。
卫美人饶有兴致的看着上座诸人,扭头与身旁的姜淑仪说道:“皇后这几年怕是太过操劳了,那么多档子烦心事全要揽,都不知道能不能忙得过来。若是今日某人真僭越的坐上太后的位置,恐怕那些从未进过永巷的外臣,还真当她就是太后呢。”
姜氏一听,便变了脸色,赶紧使了个眼色道:“你方才那话,亏得只是小声说。若宣扬出去,只怕会是重罪。”想了想,叹口气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改改。昔日沈氏满门荣宠,不照样系数贬谪西陵吗?你倒是也长点记性。长公主毕竟入土为安有些年了,日后若真祸从天降,谁还肯为你分辨。我看你也只能自绝了断,只怕我甚至卫、姜二族也会被你牵连。”
卫美人丝毫不顾姜淑仪的警告,笑道:“裴卿你怎么老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看啊,你就是被吓到了,变成这个样子。卫、姜二族有高祖圣旨庇佑,历代帝王加恩,自开国起得享百年荣华,怎是沈氏一族可以比。再说了,皇后又如何,她自己大儿子不争气,比不过人家的儿子,还不许旁人议论了?就连镇守边关的渔阳王,都比每日醉死温柔乡的那位强上百倍……”
“诶……你还好意思提你那莽夫一样的儿子?”姜淑媛摇了摇头。
卫美人有些尴尬,只能假意咳嗽两声,道:“那个……听说今日,沈子冯也来了,你怎么看……”
“诶,前朝之事,岂容我等永巷妇人妄议……”姜淑仪感觉自己聊不下去了,索性欠身,坐的离卫美人又远了一些,“真是,长乐宫宴,有什么事情兜不住不能回去说。榆木脑袋……”
“裴卿,你这是?”
“你既祸从口出,我唯有避之则吉。”姜淑媛无奈说道……
卫美人一看姜淑仪如此无趣,只能闷闷不乐的一人独酌。
眼前的笙歌慢舞还未停歇,只是卫美人却生了几分怠倦。无奈家宴还未结束,也只能强打精神,继续坐着。
长乐宫宴,但这世上真正长乐之人又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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