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机械大院里,我最待见黄广文。这话,我老婆也说过,不过那时她还没做我婆姨。
她说三排宿舍十个男人,就数黄广文干净。干净之外,还热心。她说这话时,我悄悄把塞着臭袜子的鞋往单人床里踢了踢。
当时我的心情既嫉妒又感激。感激什么呢? 女朋友来前,屋子是黄广文收拾的。正收拾着床底,她就到了。广文像个老娘们儿一样迎上去嘘寒问暖。我给了他个狠眼色,他才嘻嘻着出去。
八十年代谈对象,话题都围绕人生理想,我这种翻过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抽根烟都有萨特的范儿,一个多小时不到,文青老婆被彻底绕晕,起身告辞时,眼睛里已经有了不舍。
一开门,看到了蹲着的黄广文。
“干啥了?伙计?”
广文抬起头,脸笑成一朵波斯菊,“我给擦擦,这么新的飞鸽车,可惜了。”
女朋友立刻激动若狂,啊呀呀地跑过去。
黄广文这个货,把自行车的辐丝链条飞轮都擦出了金属光泽,正拿湿布擦抹脚蹬子!
女友啧啧夸着:“你可真细心,我来时都擦过,你这么一弄,发现我那就是假干净。”
“广文,谢谢啊!”我假迷三道地谢了谢黄广文,跟女友点头道别。
女友也点点头,最后一个笑脸却给了黄广文。
自行车一出院门,我就踹了广文一脚,“尼玛,多手多脚!”
广文回踹一脚,没挨着,骂了一句,“德行!好心没好报!”
2
广文比我大六七岁,但没人看得出。这小子皮白肉嫩,胡子又稀,生了个男人女相,跟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我搁一起,人都以为我大。
一个技术科呆了好几年,吃喝玩乐侃大山,除了睡觉基本都在一起。
“你俩谁是哥?”
“他是我老婆。”
那会儿根本没同志恋这概念。我那么说既无狭邪也无歹意,别人也只是呵呵。
广文心细如发,对我实在是太好,天冷叮嘱加衣服,渴了提醒喝水,喝热水,比我娘都操心! 他乡下老婆来了后也没冷我一分,有时我都觉得对不起他老婆刘翠珍。
刘翠珍是顶替别人的名额进城的,虽是乡下人,完全没有乡土气,倒比城里人还洋气。跟黄广文这小白脸搁一起,很有夫妻相。
刘翠珍对我也不错。帮着广文催我。
“小段,差不多就办了,年纪也不小了!”
广文对我好,刘翠珍对我老婆更好。两人一见如故。先是打毛衣打出了感情,最后发展到一起逛街买内衣。
这样,在黄广文夫妻的热心张罗下,我没怎么花钱,天真烂漫的老婆就急不可待欢天喜地地进了三排六号,坐到了我的婚床上。
3
九十年代初,大院的日头似乎比任何地方都落得慢。斜阳里,各家的厨房飘出热气,我们的女人们围坐着唠嗑织毛线,光腚的学步的吃奶的哇哇喊着娘,半大的冲来撞去比杨树上的知了还吵。
我赤着膊和广文打牌下棋斗酒。广文是大院里唯一不光膀子的男人,热极时穿个白背心,胸前还印着鲜红的“忠”
“广文,啥朝代的背心? ” 有人问。
“上高中时比赛发的。”
“几十年了还这么白!”
“广文的东西啥时也跟新的似的,爱惜东西,又干净! 翠珍真是好福气!” 旁边的女人们插嘴。
“快别夸他了。”翠珍瞥了一眼广文,“可不知道有多絮繁,每天鞋底儿都要擦,枕头上掉根头发他捏起来能叨咕半天,床单不抖三遍不上床……”
“这么干净的人,多好!”
“好啥?穷干净,越抖越穷!”
真让刘翠珍说着了,几个月后工厂破产,人们尝到了穷的滋味。
“广文,出去干吧,我有个同学开了厂子……”
广文摇头,“我不想伺候私人。我觉得这么干不对,老人家说……”
我沉默。我避免和广文谈国事。广文是个有信念的人,我尊重他。
每年一月特殊纪念日,广文都会穿起退伍时的军装,对着里屋的黑白像三鞠躬。
他知道院里的人笑他,刘翠珍也说他神经病,但广文很执着,很严肃,很虔诚。我也想过和他说这事儿,但自觉一个没信仰的人,没资格谈。
4
我在同学那里干得不错,不久便独挡一面,在海南开了分公司。我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从此在异乡扎了根。
“广文,来海南吗?哥们儿缺人手。”
“不了,我……也自己干了。凑合过吧。” 然后是一通婆妈嘱咐。
某年春节,广文喝醉了,电话里又哭又笑,不许我挂,必须听。口齿不清地说我是他小时淹死的弟弟……我觉得这小子真能瞎扯,当时正和生意上的人聚餐,我把电话悄悄搁到了边柜抽屉里……
晚上回去给广文发了条短信:老婆,你弟告你以后少喝点儿,喝多伤记性。他只回了一个字:哦。
广文此后再没来过电话,我的新圈子越来越大,与旧友联系渐少,和广文也只剩了过节时的互祝短信。
再回到大院,是去年。广文的儿子小文结婚,他发了条短信:不回来就断交。
带着老婆,我回到了故地。大院已经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高耸的商品房。
我见到了我的老婆黄广文。
我在脑子里描绘过很多形象,但怎么都不曾想过是这样的!
我老婆黄广文头发后梳,红光满面,一身名牌站在面前,旁边立着个妙龄女子,风姿妖娆,举止轻佻。
看我惊诧,广文介绍:“我的助理,娟娟。”
女子咯咯一乐,过来挽我老婆的胳膊,“段哥,大姐,你们的事,老黄说了不下八百回了……”
尼玛! 什么状况啊?
我过去就是一拳。广文下意识一躲,却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立时找到了单身时的感觉,心里涌上许多话,却说不出来,只想立刻大醉一场。
婚礼很盛大,广文领着小助理各处寒暄敬酒。一帮红旗厂的老哥们儿猜着拳,烟雾缭绕中喝着喊着。我老婆憋不住,跟邻座打听:
刘翠珍呢?
“你们不知道? 跟人私奔了啊!这都十多年了吧?”
“老黄咋没说啊?”老婆半自言自语地说。
“非典那年,他老婆去了个饭店打工,结果就跟老板好了。老板的老婆正好也有了外遇,老板夫妻一拍两散,紧接着催刘翠珍离婚。”
“老黄呢?答应了?”
“不答应咋办?靠修自行车能养活老婆?”
我本想制止老婆嚼舌头瞎打听,可又忍不住想听下去。
“刘翠珍心够硬的,扔下孩子跟着那男人回了沁水。”
我看了看新郎官,孩子年纪不大,却有两个黄广文胖。
“老黄也不亏,这小女友比他儿子还小两岁呢!”
“哎,老黄看着比他儿帅哈!”
“老黄八成是吃着那个……不然小女友……啊?哈哈!”
饭桌上立时爆出一阵恣意的欢笑。老婆自知多嘴招事儿,不敢再搭讪。
广文被灌成一摊烂泥,小助理招呼几个后生抬死猪般弄到车上,我过去喊了几声,广文只哼哼,扯住我的手不松。小助理摸着广文的脸不住哄劝,“段哥得赶飞机,以后咱去他那儿玩儿,好吧?”
我当夜离开了只剩名字的机械厂大院,脑子里乱麻一般。老婆木然无语,盯着窗外陌生的街市发呆。繁华的街边没有我们熟悉的建筑,匆忙的行人里没有我们熟悉的面孔。
“咋会这样呢?” 老婆喃喃自语。我知道她在想刘翠珍。
而我,则恼恨地转着另外一个问号:这多年,广文为什么啥都不告诉我? 太不够意思了!这他妈什么老婆?
不久,广文进去了,涉毒。
我难过了很久,一个人喝醉时,臭骂自己:你他妈才是个娘们儿,你压根就没对他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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