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虚无梦痕
拨波觅月 ⅱ.
听说过猴子捞月的故事吗?
世人皆嗤笑猴子的无知,但可曾有谁想过,猴子为什么要捞月?
湖心的一座朱亭,建在海棠树粗壮的根部上,亭中花雨从未止息。迷人的花香轻划过白色的丝袖。
蒋应时如履平地地行走在水面上,一步一步地朝着湖心的亭子走去,所踏之后,荡起一圈圈涟漪,宣告这一场面的真伪。亭中,一人、一琴、一桌、一酒,两条薄团,三支酒盏。琴声悠扬,蒋应时恍若见到一只仙鹤从水面升起,迎着月光消失于天际。又转眼看到青鲤泛游在朦胧的湖水中,于静谧的夜里发出穿越水流的声响。
一曲奏罢,蒋应时才轻声道:“先生,我来了。”
“少年,坐。”公子指了指石桌前的薄团,并从古琴那里起身,斟了两盏酒,坐在少年对面。二人细细品尝,并无过多言语。月色清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浮起一层淡薄的雾气,海棠生香,花落如雨,实为人间仙境。
良久,微风唤醒了少年的思绪,蒋应时开口道:“先生曾问我‘猴子捞月’的故事,我当时答的,是什么呢?”显然,他又一次在外面遗忘了里面发生的事。
“你说猴子愚钝不堪。”公子抿嘴道。
“可是曲解了先生的意思?”
公子轻拨一下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清响,他缓缓道:“镜花水月,虚境实美。万物有灵,又怎不知虚实之分?只是九天揽月,非凡尘所及,便以此求得灵魂的慰藉罢了。”
“所以,这是在逃避现实吗?”蒋应时针锋相对。
公子听后不愠不笑,只是平静地反问:“何为虚境?何为现实?这一切存在的意义又为何?少年还不懂。”
蒋应时挑衅地问:“先生可懂?”
公子笑道:“这个世上,还没人有资质谈论这些问题。”
“这样吧,我为少年讲个笑话,如何?”
“笑话?可以。”
“看好了。”
公子衣袖一挥,蒋应时便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立刻变了。
“欸?不是讲笑话吗?”
深邃的宇宙里,尘埃般的二人四周旋转着许多望不到边际的巨大星辰,它们零散地排到宇宙深处,渐渐化作比二人还要小的星星点点。黑暗的世界里,几颗恒星散发着耀眼到辨不清颜色的光芒。遥远的星云也泛来色彩不一的光,自宇宙起源处款款而来。
“少年,我们做个游戏吧。”蒋应时愣神之际,公子这样开口道。
“做游戏?”
公子这次倒没动手,反是问蒋应时:“少年可知,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来自一粒受精卵,最后分解成粒子。”他直勾勾地盯着公子,像是城里人盯着偏僻乡村的破落户。
公子摇了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些。我问的是一个‘你’。”
“一个我?”
“对。不是物质态的粒子,是你。”
“抛开粒子不谈,你,要往何处去呢?”
公子的眼中,跳动着蒋应时看不懂的光芒。
蒋应时一阵无言,良久才困惑地摇了摇头,答:“我不知。”
公子盯着他的双眼,问:“这就是你的答案?”
蒋应时有模有样地照着古人的样子抱拳求教道:“还请先生赐教。”
公子闻言,两袖一挥,放声笑道:“我哪知道那些?我不过是个没头没脑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罢了!”
“不过你既然向我求教了,我就再给你讲个笑话吧!”公子说着也不顾蒋应时满脸黑线的表情,摊开手掌,在上面吹了一口气,然后往四周挥了一圈。
动作刚停,蒋应时就感到两旁星球的转动剧然加快,数不清的彩色光点从宇宙各个方位向二人袭来,以铺天盖地的奇美穿过二人的躯体,不生波澜,转瞬即逝。那一瞬间的极致美丽使得蒋应时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这是什么?”蒋应时呆呆地问。
“抱歉啊,还不打算告诉你。”公子嬉笑道。
“那你——”蒋应时感到自己被人戏耍了,不由得有些恼怒。
“勿恼勿恼,事情还没完呢。”
公子紧握的白皙的左拳里,从指间窜出白色的火焰,将整个手掌给吞噬。就在蒋应时触目惊心地看着时,公子忽然抽回了手掌,毫发无伤。那枚白色火苗则在他胸前的虚空中跃动着。
“发挥你的感知。”公子在一旁提醒。
下一刻,公子隔空一点,那枚白色火焰就凭空消失了,而后蒋应时便惊奇地产生了一股它已到达宇宙边缘的感觉。
“灵魂的一个念头,便可以创造或者毁灭一个世界。虽然它在那个灵魂正处的世界发挥作用要很久,但当毁灭来临的那刻,所有人都会意识到那原来只是一瞬间。”
“如果是这样,毁灭还未来临,你的火苗又怎么会移动得这么快?”
“我只是把它融入了别人的意识。”公子解释道,“这是我的能力。”
“你是说?”蒋应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这猜测在刚形成的瞬间就得到了应验。
一双巨眼出现在宇宙上空。
这种感觉很奇特,蒋应时并没有听到看到,但却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那双眼睛似是处在虚无中,令人难以察觉或者说无法察觉到它的确切位置。它的瞳孔里飘满了看得见的冷漠,仿佛一切在它眼中尽是无谓的虚妄。天地为蝼蚁,时空如浊尘,所有的所有都未被它放在眼里。
如果用人类的话来讲,它应该就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在它神威感知下的一切都是可有可无的子民。子民千万世追求的,对它来说,一瞬间便可化为飞灰,一瞬间也可赐予蝼蚁。
蒋应时从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卑微感,那卑微油然而生,极其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可他又不敢产生这种感知,因为他觉得连卑微都是对那双眼的亵渎。
就在他慌神的时间,他感知到那双眼里喷涌出来无数的光点,以公子发出的白火花为首,浩浩荡荡地朝二人席卷而来。在意识归于虚无的一瞬间,蒋应时感知到公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它察觉到你我的感知,大发慈悲地看了一眼”。那群光点,威压天地,让人窒息,灵魂都像是破碎了一样。蒋应时感知到自己的身体被同化成其中一粒,随着白河流动。逆时光回溯,他依稀间看到了刚出生的自己,然后,就再无意识了……
年初,二号院新转来了两位病人,一个流浪汉,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蒋父表现得很是气愤,他认为主院那边在故意刁难他,实在是太不地道。这青年一脸平静的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有精神分裂。还有这流浪汉,老头子一个,一大把年纪了,一没钱二没力,就算是有精神问题让自己养着,可你主院好歹多拨些钱过来啊!这里的开支本来就很吃紧了,再来些白吃白住的,那还了得?
好在过了没多久,老流浪汉一个不可思议的行为,就直接打掉了蒋父正为生计发愁的念头。
那天蒋应时刚在学校上完美术课,带着绘画工具回到二院的家中。他没怎么顾忌地就将工具放到走廊一角去吃饭了。不料,当他和父亲饭后来拿放在那里的工具时,却惊讶地发现,走廊的墙壁上,不知被谁画了半幅邮轮远航的壮观画作。
蔚蓝的天空和大海,静止的海鸥和行人,以及虚幻的炊烟和天际的海平线,这些都像是用相机抓拍下来的一样,散发着逼真的生意。上面每一个微小角落处的细节,都是那么毫无瑕疵,令人叹服。虽然还处于半完工的状态,但二人已经深深地感受到了它的魅力。
壁画对面,老流浪汉正调着蒋应时剩下的颜料,娴熟的手法使蒋应时眼前一亮。学校里那些从八大美院毕业的老师也没见得有这么行云流水的调法,这种程度的调法他还是第一次见,但只是一次,蒋应时便有了一股奇怪的感受——老流浪汉在调颜料时,给人的感觉,竟也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享受。
自那之后,蒋父便心满意足地将二人安顿下来,还亲手为老流浪汉做了一副精致的入园牌,上面的编号是“2018 . 2 . 18 . 5”。蒋应时则将老流浪汉当作一位得了失心疯的艺术家,因为他的脾气实在暴躁,完全没有他画画时全神贯注的影子。
不过,最让蒋应时感到奇怪的,还是那位青年。因为他的逻辑之清晰,简直和正常人没有两样,待人温和,思维也十分严谨。真不知道是哪个不入流的医生给他开的精神分裂症的证明。
平常没事的时候,蒋应时喜欢和青年谈心,青年平易近人的性格让他感觉很亲切。他总觉得青年那双澄澈的、似是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病房里,蒋应时拖着腮帮在想。
穿着蓝白色方格病服的青年拉开窗帘,把阳光放进来,充斥着苍白空洞的病房。他痴迷地望着阳光中飘浮的尘埃,不知在想些什么。蒋应时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对刚才的疑惑仍是百思不解。于是他扭过头,刚打算问一下青年,却意外听到了青年的高声自语。
“还没有记起来吗?不要紧的,就快了,时间就快到尽头了。”青年说完便抹了一把眼泪,虽然他并没有流一滴眼泪。
“你也无需怪自己啊!什么?我会怪你?不会的。我知道你只是暂时被蒙蔽了而已,放心吧,它还在你心里。还能还原心最初的模样。”青年挥手辩解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多想再拥抱你一次,在雪花飞舞的森林里。连续下雪之夜的第三晚,也不难得,对吧?”青年突然转过身,冲蒋应时眨了一下眼睛,俏皮一笑。
蒋应时早就见过精神分裂症的病人自语的样子,但在听了青年的话后,他却是忽然脸一红,急忙摆了摆手:“不不不、不行的,这种事……”他有些语无伦次,情急之下,最后直接吐出一句:“我是男的!”
声音比较响亮。青年闻之面部表情凝固,片刻后狐疑地问:“你说什么?我刚在想事,没听清。”
蒋应时听后松了一口气,心想那种话怎么好意思再重提,便匆匆接上青年的第一个疑问,跳过此话题。
“现在下雪天越来越少了吧?”
青年脸上写满了迷茫:“什么意思?”
蒋应时有种想拍自己一巴掌的冲动,精神分裂的病人怎么会记得犯病时说过的话啊?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摇了摇头,岔开话题:“你的眼睛看起来很清澈呢!好像有一种看破一切的感觉,还是让人感觉很熟悉的那种。”
“是嘛?”青年笑了笑,“看破一切实在是谬赞了,不过是比普通人看得稍清晰些而已。有时候我们在过去经历一件事,但因为它不太起眼时,就会将它遗忘。不过遗忘可不是消失,所以我们常常会产生莫名的熟悉感。或者是我们在梦中的世界经历过,但梦这东西不属于这个世界,很容易就会忘掉的。我们随之会有熟悉感,也是说不准的事。”
蒋应时若有所思。他在青年房里待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自己还要去给老流浪汉整理房间,便匆匆告辞了。
无人知晓,在他离开后,青年的气质忽然一变,变得异常清冷、空灵。
“你对这少年抱有希望吗?”
“他和我有点像呢。”
“恐怕你要失望了……”
似乎,每个人都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做过许多事。但真正去水里捞月的,又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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