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是我表姐的女儿,按照称呼,我是她表舅,她是我的表外甥女。柳叶从我三姨那里知道我是混混,就找到我,拍给我五万块钱,让我帮她报仇。
我问她要找谁报仇。
柳叶说,找她爸爸。
我问柳叶,恨不恨她爸爸。柳叶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潸然泪下。
一.
柳叶的爸爸叫柳大卫。我第一次见柳大卫是零一年,表姐和柳大卫订婚。柳大卫高高大大,温吞吞的一张笑脸。照我娘的话说,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黑。
那一年,柳大卫才二十四,我表姐也不过二十二。柳大卫在厂子里开车拉货,我表姐在厂子里打工。
本来按照我表姐的长相标准,再找一个更好的也不难,但是我三姨着急。毕竟除了我表姐,我三姨家还有四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小学还没毕业。农户人家,养活五个孩子,谈何容易。表姐出去了,家里负担少一点,而且还能拿到不菲的彩礼钱。
订完婚的次年,我表姐和柳大卫就结婚了。结婚之后,两个人勤勤恳恳倒也美满。零三年的秋天,柳叶出生。柳叶小时候就长得好看,满月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百日,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可是表姐不高兴,坐在院子里拉着我娘的手掉眼泪。
我娘回来跟我说,因为生的是女孩,柳大卫一家都不高兴,觉得表姐没给他们争气。
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乎这个。
我娘说,这农村,讲究这个。
我问我娘,表姐得受不少委屈吧?
我娘说,何止委屈,坐个月子连口肉都没吃上。
小时候,我和表姐一起在外婆家生活过两年。表姐大了我十多岁,经常驮着我玩。我娘还说,表姐发育的时候,我还要吃表姐的奶奶。这些事情记忆里若有若有,但是一看到表姐,就觉得很亲近。所以听到表姐受苦,我很难受。我说他们怎么这么狠?我娘知道我的狼狗脾性,连忙说,那是人家的家事,你可不要管。
不过到了第三年,表姐的生活开始好了起来。首先是生了一个儿子,长得也是白白嫩嫩,像极了表姐。柳大卫咧着大嘴哈哈笑着说,幸亏不像我。其次是柳大卫依靠多年的跑货的关系,联系了南方的几个大老板,自己搞起了板材生意,赚了不少钱。
柳叶弟弟满月的时候,我娘去给送朱米(满月习俗),回来告诉我,表姐胖了一圈,脖子还戴着金链子。
二.
表姐过起了好日子,我很高兴。
我考上高中的时候,她和柳大卫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一脸的喜气洋洋。我问儿子叫什么名字。表姐说小名叫洋洋,大名孩子他爸说叫柳冬冬,我觉得不好,要不你帮我起一个。
当时也是心气儿高,就给那个胖嘟嘟的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柳朝阳,一直沿用至今。当时柳大卫听了这个名字,一直笑眯眯的对我翘大拇指,说不愧是天之骄子。我笑着说,你都知道天之骄子这个词了?
柳大卫从怀里掏出来一盒烟,黄橙橙的,还印着二龙戏珠的图案,上面写着“天之娇子”四个字。那时候我还不会抽烟,就问他,这烟多少钱一盒?他笑眯眯的说,不贵,三十。表姐在后边抱着胖小子,狠狠的蹬了他一脚,嘚瑟什么?
客人走完之后,我娘拿着账簿跟我说,你表姐这算是鸡犬升天了。
我看账簿上写着——柳大卫,一千元。
似乎就从那次开始,柳大卫开始了不可一世的脚步,照我娘的话说,简直是屁股眼里放鞭炮,轰上天了。
那年春节回家,我娘说,你可得争气,你那个表姐夫人家自己开了厂子,还找你爸去给帮忙。
我说我爹能给帮什么忙?
我娘说,你爸能耐大了,一顿酒就是二斤,你说是不是大能耐?
柳大卫找我爹过去就是陪酒,一天两顿酒,除了早上不喝,中午晚上各一顿。不是镇长就是信用社主任,要么就是县里的什么干部。毕竟早些年我爹早些年是水利局的干部,就是和这些人喝过来的,柳大卫要的,就是我爹和这些人脸熟。
我爹随着柳大卫陪了两年酒,酒精肝上来了,心脏也不行了。而且就在陪柳大卫喝完一场酒之后,回到家就哇哇吐,呕吐物里带了许多血丝。连夜赶到县中心医院,检查完毕,我大爷指着我爹脑袋说,你现在血管里淌的都是酒精。说完这些,我大爷穿着白大褂站起来,敲着桌子说,你再喝下去就只有一个结果,死。
我爹嚅喏着说,可厂里还等着我开工呢。
我大爷当时气得一巴掌就抽我爹脸上了,厂子等你开工?你直接死这里得了。
我和我娘陪着我爹回到家里,正好柳大卫给我爹买的摩托罗拉V3响了。我一看是大卫,就从我爹手里抢过手机,接通了就听柳大卫粘粘糊糊的说道:“二姨夫,晚上准备好啊,咱来一场硬的,把他们都干趴下。”说完一阵哈哈哈大笑。
我不紧不慢的说道:“把谁干趴下啊?啊?柳大卫,我爹都快跟着你喝死了,你还找他喝?你有点良心没?”
柳大卫啊了一声,说道:“是刚子啊,二姨夫咋了?”我理都没理柳大卫,直接挂了手机。本来我还想摔手机的,被我娘拦了下来,说怎么都是一个家伙事儿。
下午去学校之前,柳大卫开个车带着我表姐来了,下车搬下来一堆礼品补品。我表姐叉着腰,在我家院子里把柳大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柳大卫嬉皮笑脸的陪我爹抽烟,我娘一直劝,说他表姐你少说几句,大卫够意思了,今天你二姨夫这样我也不怪他,还不都是为了家里嘛。
三.
我娘说,这几年柳大卫挺不错的,要不是柳大卫,你三姨过不上好日子。
柳大卫确实做得不错,把我三姨的土坯房子拆了,盖了个红砖小二层。我三姨夫得了心脏病,也是柳大卫带着跑到北京做的支架。我二表姐出嫁,柳大卫大手一挥,家电给包了。我三表姐高中毕业,也是柳大卫给找的关系,才上了市里的医学院,虽然是个大专,也不错了。老四老五更不用说,读了高中之后,学费住宿费生活费都是柳大卫出的,逢年过节,还能收到数目不菲的红包。
我去我三姨家,我三姨都喜气洋洋,说要不是柳大卫,真是不知道怎么说,要是光指你三姨夫,这个家老小全得饿死。
三姨夫往年是收破烂的,一年对付个三两万块钱还可以。现在,三姨夫老本行不改,柳大卫还帮他在镇子上收了一个废弃工厂的破院子,搞起了废品收购站,一年不少挣。只是有了柳大卫的支撑,三姨夫挣的钱都用来抽烟喝酒了。我三姨说,现在你三姨夫财大气粗,光是一年抽烟钱,就得两万。我三姨夫是个老烟枪,一天至少两包烟。往年抽的是一块八的软盒红杉树,那味道,闻着都呛。现在抽的是大贡,一盒二十五,一天至少两盒。
我三姨和三姨夫对柳大卫自然是感恩戴德,嘴上不说,但对待柳大卫那叫一个殷勤。以至于我表姐都气哼哼的怼我三姨,说这柳大卫是你们的亲儿子,我倒成了外人。说的大家哈哈大笑。柳大卫也跟着笑,怀里抱着柳叶。
我表姐说,柳大卫跟他娘不一样,柳大卫疼柳叶,柳大卫他娘疼柳朝阳。
我问她,那当时你生柳叶的时候,怎么柳大卫不疼你呢?
我表姐说,那时候没钱,跟她婆婆住着,有时候还得她婆婆接济接济,人家哪里来的好眼色。
柳大卫确实疼柳叶,没事就带柳叶出去玩。走南闯北的,回来就带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鞋子,都是给柳叶的。反倒是那个大胖小子,身上穿的都是奶奶给买的便宜货。我表姐说,这样也好,平衡。
平衡归平衡,随着柳大卫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个家逐渐的不平静起来。
四.
我高三没毕业,在学校里跟人干了一架,被开除了。被打的那个学生学习成绩好,还是练体育的,本来是要报考飞行员的。结果被我揍爆了眉骨,飞行员自然不翼而飞。
我被开除之后,被打的学生家长不乐意,说他儿子飞行员泡汤了,非要我爹赔偿,他要是我爹不赔偿,就让我进局子。我爹是典型的伪官僚主义分子,要钱没有,还死好面子,偏偏胆子又特别小。我爹找柳大卫商量,柳大卫说,问他要多少赔偿,只要不离谱给他算球的了。
那家人先提出来五万,后来知道我家和柳大卫家是亲戚,又提出来十万,最后柳大卫给了十五万了事。
但是,这十五万可不是柳大卫白出的。柳大卫说了,农业银行的三千万,必须贷下来。
柳大卫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这一千万的贷款,必须我爹出面拿下,要不然就得还钱。
我娘一边拿鞋底抽我一边骂,你爹这么大岁数还得给你擦腚眼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我娘打完我,一边摸着我的脊背一边淌眼泪,说你以为那个柳大卫是什么好货色,你爹这贷款要是下不来,他柳大卫绝对不会跟你爹拉倒。
我问我娘,这贷款怎么下来?
我娘说,喝酒呗。
后来,一千万贷款下来了,是我爹拿命换回来的。知道这件事情,那是事后了。我在县城瞎混,一个干工地大哥知道我是彭三的儿子,翘着大拇指跟我说,就这县城里头,我最服的人里头,就有你家老爷子一份儿。问其原因来,那位大哥跟我说,当初我爹跟信贷主任提起贷款的时候,那号称跟我爹有二十年交情的老兄弟说,这桌子上的酒也不多,三两一杯,一杯一百万,行的话,你彭三喝十杯,我明天就给柳大卫放贷款。
照那位干工地的大哥说,那时候大家伙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每人半斤酒是有的。我爹酒量不差,一斤酒下肚,不耽误办事。但是三斤酒,可就不行了。
大家都劝,说怎么着都得让老彭歇歇吧。
我爹和这些人混久了,心有灵犀,就跟主任说,我去趟厕所,回来我就把这酒干了。
那信贷主任哈哈笑,老彭,你不是要跑吧。
我爹把胸膛拍的咚咚响,我要是跑了,算是你养的。
我爹去厕所吐了一场,又喝了两杯酸奶,回到酒桌,跟信贷主任说,这酒呐,一杯一杯喝不过瘾,要不这样,把这三斤酒给我倒一个大碗里,我一口气干了给你们助助兴,你们觉得怎么样?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爹三斤酒一口气下肚,然后就拉到医院洗胃去了。洗完胃,我大爷跟我说,你爹这酒不该喝。就从那次开始,我爹身体就垮了,到了第二年冬天,风一吹,我爹中了风,一夜之间就在床上起不来了。
我表姐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我爹,一边哭一边抓着我娘的手,说对不起我爹。
我娘说没事没事,人都这样了说这些干啥。
我表姐拿出两万块钱,说这是大卫的意思,表示表示心意。
我娘死活不要。
我表姐说,这钱要是不要,这亲戚就没法处了。
我娘说,这事儿都这样了,还能咋处?
五.
最后那两万块钱我娘到底没要。我娘说,这钱要是真要了,显得咱们家没理。
我爹歪着嘴在床上哼哼。
我娘看着我爹,叹了一口气说,两个不省心的祸害。
我不知道我爹咋样,反正自那那件事情之后,我就真成了祸害,就在县里瞎混,给人帮个场子装个场面什么的。我也知道这不是长法子,可是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未来在哪,很迷茫。不想回家面对我娘哀怨的眼神,更不想面对我爹。
偶尔跟我娘打打电话,电话里少不了说说柳大卫的事儿。据我娘说,自从我爹瘫了之后,我表姐又过上了苦日子。
“那个柳大卫不是个东西,在市里买了两套房你表姐都不知道,一套房里养一个,还说什么金屋藏娇。你表姐跟闹了两回,柳大卫笑哈哈的回了家,可是一转脸又跑回去了。她公公婆婆也不帮她,那边的大哥嫂子小叔子也不能帮你表姐说话,只是劝你表姐,说哪个男人在外面不三妻四妾的,你就让他作,他到头来想明白了,还得疼你。”我娘捏着嗓子学人说话,学的还挺像。
柳大卫其实不止两个,光在皇朝大酒店门口,我就见到就四五个了。柳大卫也不避讳我,还是温吞吞的笑,见我就掏烟,还是娇子,不过已经变成了红天子,一百块钱一盒。给我递完烟,也不问我是不是有事,拉着我就上楼。我跟他上去过几回,不是唱歌就是喝酒。
其实唱歌也是喝酒,一箱茅台,兑橙汁喝,把那些小姐喝的五迷三道的。小姐们都愿意喝,一杯一百,十杯两千,二十杯一万。不过据那些小姐说,还没有人能喝到二十杯的。
这些事情柳大卫不管,都是他手下一个叫毛蛋的张罗。毛蛋是个混球,喝多了就扒小姐衣裳,被柳大卫打了好几回,打了也不改。他们玩的时候柳大卫就拉着我的手说话,问我爹怎么样了,说对不起我爹,又说起来我表姐,说对不起我表姐。不过说着说着就下道了,两杯酒下肚,拿起话筒就唱《敢问路在何方》,我觉得柳大卫就会唱这一首歌,也没见过他唱别的。后来他还学了一首《闯码头》,我就听过一回。
唱完《敢问路在何方》,就教训我,说我这样不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实在不行就跟他干。那时候柳大卫已经有了两个板材深加工,一个门厂,一个胶厂,还搞起了房地产。
我不是不想跟着柳大卫,可是一想到我爹那样,我心里就不舒服。柳大卫似乎也能猜得出来我的想法,只是一提,我不同意他也不强求。
彻底断绝我跟着柳大卫这个想法的,是我娘的一个电话。我娘在电话里说,我表姐要自杀,让我快去看看。
那天零下十多度,我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到了我表姐家,脸都冻木了。进了院子,我一眼就看到了屋里一脸青紫的表姐。那会儿一屋子都是人,我三姨三姨夫二表姐都在,说什么的都有。我表姐冷着脸不说话,柳叶怯生生的堆在我表姐怀里,眼睛滴溜溜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柳朝阳坐在地上玩玩具,他奶奶陪着。
我进门摘下手套,蹲在她跟前问她,谁把你打成这样?
我表姐一见我来,眉毛一耷拉,眼泪扑扑落了下来,嗓音嘶哑的说道,柳大卫。
我听了表姐的话,自然怒不可遏,起身就往外走,却被三姨一下子拦住。
先是三姨,然后是三姨夫,再然后是二表姐。他们狠狠把我拉住,说刚子可不能乱来,这是人家小夫妻两口子的事儿,你掺合算啥?
那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中年汉子,夹着烟站起来,指着我说,别拦着,让他去,我看看他能把大卫咋着?
我看着他们熏黄了的手指甲和脸皮,真想过去挨个儿踹两脚。
那天终归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娘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一巴掌打在我肩膀上,咋咋呼呼道,大卫咋地你了,瞧把你能的。
事后我了解了事情的本末,柳大卫回家拿东西,一个女人跟着柳大卫后头,亦步亦趋。我表姐对于柳大卫的做法本就怒火攻心,如今一看竟然带了女人回家,更是怒不可遏,二话没说狠狠一巴掌打在那女人脸上。那女人捂着脸愣住了,问柳大卫,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
柳大卫一脸尴尬的看着身穿裘袍的女人,频频道歉,女人理都不理,转身上车走了。
柳大卫追出去好远,可是那汽车多快,他哪里追得上?柳大卫回来就对我表姐大发雷霆,说跟了两年才跟住的客户,让你一巴掌给打跑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花了多少时间吗?
我表姐不依不饶,骂柳大卫,你个挨钢炮铳的,在外面玩还不行,还把女人带家里来,你拿我当什么了?
我表姐话没说完,柳大卫母亲走了过来,对我表姐说,大卫爱带谁带谁,那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我表姐一听这话,更是恼怒,随手捡一根棍子就抽在了柳大卫的脸上。这一棍子下去,柳大卫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柳大卫老娘看到儿子吃了亏,哪能跟我表姐拉倒,上去狠狠一巴掌搧的我表姐眼冒金星。我表姐觉得不能吃这个亏,回手抽了老太太一巴掌。事情结果就不言而喻,柳大卫哪能眼看着自家老娘挨揍,一脚把我表姐踹翻,狠狠打了一顿。
那天我表姐一个劲儿的说都是自己的不是,怪不得别人。
我三姨和我娘劝和,夫妻之间哪有不打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和……
后来我想,要是我三姨和我娘不劝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最后我给了自己否定答案,我表姐过于好强,就算是我三姨和我娘不劝和,我表姐也不会老老实实跟柳大卫离婚,她得闹下去,就算不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口心气儿。
七.
就从那天开始,我表姐和柳大卫的战争开始了。
我娘说,俩人三天两头的打,经常打的头破血流,似乎不打就过不好日子一样。半年后的某天,我带着夏莉去我三姨家玩,正好碰到我表姐。半年不见,人一下子就憔悴了许多,脑袋上都有白头发了。
我看那样心疼,就说,姐,我记得你是属羊的吧,这才三十三,怎么就有白头发了。
我表姐苦苦的笑了一下,说,少白头,不怕的。
我三姨从里屋走出来,抓一把牛奶糖塞给夏莉,然后说:“都是自己作得,好好日子不过,天天瞎折腾。人家大卫对咱们家咋样你自己心里能不明白?男的压力大,他想在外面玩就让他玩,玩够了就回家了。他挣的钱给谁?还不是给你。要我说,你就别跟大卫折腾了,权当为了孩子。”
那会儿夏莉比较傻,嘴里吃着牛奶糖,愣头愣脑的来了一句:“属羊的命不好。”
我表姐一听夏莉这句话,脸一下子耷拉下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柳叶正在给我三姨烧火,起身过来捧住我表姐的脸说:“妈妈是天下最好命的人。”柳叶说完这话,我表姐实在忍不住,眼泪唰唰掉了起来。夏莉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跟表姐道歉。表姐拉着夏莉的手说:“不怪你,我就是命苦,以后你跟刚子好好过。”
我带着夏莉在三姨家吃了饭,柳叶不停的给我表姐夹菜,我表姐一边吃一边哭,眼泪顺着法令纹往下淌。吃到一半,我三姨不耐烦起来,说:“你要是不吃就走,别在这哭哭啼啼的,我这不是妇联,还管你心情。”我表姐听了我三姨的话,把碗一摔就走了。我和柳叶跟着追出去,可是还是晚了一步,我表姐开着车早就跑远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表姐,从那之后,一直到表姐去世,我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中间我们打过两次电话,表姐说,她都不想活了。
我说你可别这么想,实在不行就离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表姐哼了一声:“离?我就是不跟他离,他姓柳的产业我还就得占着一半。多少钱我都不稀罕,他对不起我,我就是要占着茅坑不拉屎恶心他。”
我说,你这是何苦?
我表姐说,什么叫何苦,我就是争这口气儿。
八.
表姐是被柳大卫打死的,活生生打死。柳叶亲眼所见。
柳叶告诉我,她爸爸那天是喝了酒的,回到家本来要睡觉,我表姐在那看电视。就因为电视音量大小的问题,两个人吵了起来。吵到后来就动了手,我表姐先是拿遥控器砸柳大卫,后来被柳大卫摁住胳膊,又往柳大卫脸上吐口水,一边吐口水一边骂柳大卫贱种,又骂柳大卫,说柳大卫你和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一个屌样。
后来这件事我是听我三姨说的,柳大卫的母亲并不是柳大卫父亲的发妻,柳大卫父亲的发妻因为柳大卫的母亲,离开了柳大卫的父亲。柳大卫父亲发妻离开之后,柳大卫的母亲理所当然的和柳大卫的父亲生活在一起了。
但是这种事大家知道归知道,不能明着说出来,说出来意义就不一样了。柳大卫听了我表姐的话生了气,抓住我表姐胳膊先是扇她脸。我表姐被扇巴掌扇急了,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狠狠砸在了柳大卫的额头上,鲜血四溅。柳大卫人高马大,夺过来烟灰缸就往我表姐头上砸。柳叶说,耳朵里就听嘭嘭嘭嘭一阵乱响,血溅得到处都是。
柳大卫打累了才停下来,到卫生间洗了洗手之后,踢了我表姐两脚,说:“别装了,快起来。”可表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柳大卫蹲下来试了试我表姐的鼻子,才知道我表姐死了。可是柳大卫没叫救护车,也没报警,而是拿毛巾把客厅里里外外擦了一个干净,又把我表姐抱到浴缸里,给洗了一个澡。、
柳叶说:“我爹爸就是谋杀,他把我娘洗干净了,又给抱到床上,还给穿了衣服。”
我问柳叶:“那你怎么不报警?”
柳叶说:“那时候我才九岁,不会报警。”
“那你弟弟呢?”
“他在睡觉。”柳叶说,“我当时就知道妈妈死了,我出来看他给妈妈洗澡,他对我笑了笑,还说跟我娘做游戏呢。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可是我什么都不敢说。”
柳大卫把家里前前后后打扫了一遍,第二天带着两个孩子就到了我三姨家,二话不说,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响头。我三姨不知道怎么回事,伸手去拉柳大卫。柳大卫就是不起,只把额头磕出了血。最后还是我三姨夫把柳大卫拉了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柳大卫也不隐瞒,鼻涕一把泪一把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不知道我三姨夫和我三姨当时感受,也不知道当时柳大卫给我三姨父和我三姨做了什么承诺,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我表姐的丧事办的风风光光,照柳大卫村里的老人说,从古至今,就连县长死都没这么排场过。
当时我问我娘我表姐怎么死的。我娘说,是病死的。我三姨也说是病死的。他们仿佛统一好了口径,每个人都说我表姐是病死的。可当我问起来什么病,一个个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要不是几年后柳叶跟我说了真相,我想我也肯定认为表姐就是病死的。
我表姐前边刚入土,三个月不到,柳大卫大摆筵席,喜气洋洋的把那个被我姐生前打了一巴掌的女人娶进了家门。
我听我娘说起这个事,狠狠的骂道,这柳大卫可真是没良心。
我娘说,怎么没良心?小四小五上大学的学费不都是柳大卫拿的?毕业了工作也是柳大卫给安排的。半个月前,小四要结婚,张嘴找你三姨要房子,柳大卫二话不说,在县里给交了首付。这柳大卫做的可以了吧,可人家柳大卫连着小五的房子一块都给买了。你表姐可是人都走了,没良心?你说人柳大卫图的啥?可是你再看看你……
我确实是一无是处,到了二十八还在县里混着,带了十几个人,往柳大卫的工地上供沙土。我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逢年过节毛蛋开着车来看看,扔下几千块钱和一堆补品,说是柳总的意思。我爹歪着嘴说谢谢啦。我娘说谢什么呀,瞧瞧把你给害的。我爹歪着脑袋问我娘,谁害的?我娘说,柳大卫。我爹啊了一声,柳大卫是谁呀?我爹傻了。
这些年来,柳大卫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大,县里划了地皮盖工业区,都是柳大卫中的标。工业区盖好,光是柳大卫的厂子就占了将近三分之一。而且也不知道柳大卫用了什么关系,县城的房地产开发将近三分之一也都是柳大卫的地产公司开发的。
但柳大卫也并非一帆风顺。新娶得妻子怀了两次孩子,没等到足月就流产了。第三个孩子好不容易保住,却在七个月早产,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新妻子哭得肝肠寸断,柳大卫也难过。
九.
柳叶找到我的时候跟我说,其实她已经开始复仇了,小姨的孩子就是她给下的药。柳叶嘴里的小姨就是柳大卫的新妻子,柳叶不喊她妈,喊不出来。
我问她下的什么药。柳叶说,米非司酮,马钱子,苋菜,什么都下,反正他们也不会怀疑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我听柳叶这话吓了一跳,我说你小姨对你也不错,何必这样做。
柳叶说,什么叫不错?吃喝不愁给钱花就叫不错?
我从三姨那里听过几次柳叶的事儿,柳叶自他妈死后就不笑了。我三姨说:“那孩子每回来,看我就跟看仇人一样。”
我三姨家养了两只猫,一公一母,后来这两只猫前后都死了,被石头砸死的,脑袋都瘪了。我三姨在柳叶衣服上看见了许多血,问柳叶哪来的。柳叶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三姨。我三姨明白,家里的猫就是柳叶杀的。
还有一次,我三姨家买了十只小鸡,全部被柳叶摁到水盆里给淹死了。我三姨发现的时候气坏了,拉着柳叶的胳膊问柳叶,你怎么这么坏为什么这么坏?柳叶冷眼看着我三姨,说,我还能比你坏?
我三姨家还有一条狗,有一天我三姨听见狗直叫唤,听着不是好腔,连忙跑出去一看,只见柳叶把那只狗吊在树上,狠狠勒住,眼看就给勒死了。我三姨连忙跑过去,把狗给解开。解开狗之后,我三姨狠狠揍了柳叶一顿。打那之后,柳叶就没再去过我三姨家。
过了一年,我三姨想念柳叶,坐着车去看望她,她也只是远远的坐着看着三姨,不肯跟我三姨回去。没过多久,我三姨夫因为抽烟喝酒,心脏病再次复发。我去医院看我三姨夫,见到了柳叶,她倚着墙看着一屋子人,不动声色。我摸她的头,喊她的名字。她回头看我,满眼的都是警惕。我问她怎么了,柳叶什么话都没说,转脸走了出去。
柳大卫说这孩子青春期,开始叛逆了。
我见到柳大卫,喊了一声柳总。
柳大卫说,不要这么生分。
半年之后,我三姨夫带着一身病痛去世,在葬礼上我又见了柳叶。她披着孝衣,一脸冰冷。柳大卫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我三姨一个劲儿的拉柳大卫,说,大卫你快起来。柳大卫哑着嗓子,说,妈,我对不起我爹。柳大卫说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别的,可能只有柳大卫自己知道。柳叶当场脱了孝衣,转身就走。
柳大卫狠狠喊住柳叶,你去哪儿?
柳叶回头看看她的亲生父亲,冷冷的说,我去哪都行,就不想在这。
柳大卫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在柳叶脸上,哑着嗓子说,今天你姥爷办事,你走试试。
柳叶挨打的时候我刚好进门,柳叶看着她爸,狠狠的说,有种你也把我打死。柳叶这句话说的并不响,没几个人听到,但是柳大卫和我三姨的脸色已经变了。柳大卫抬脚就往柳叶身上踹,好在我三姨给拉开了。我见柳大卫不依不饶,我连忙跑过去,挡在柳叶身前,给柳大卫递烟。
柳大卫满脸怒容,接过来我递的烟,颤巍巍点着抽了一口,看了看柳叶才跟我说话。
柳大卫在我三姨夫葬礼上忙了两天,三姨夫棺材下了地柳大卫才走。柳大卫走的时候,柳叶跟在柳大卫身后,低着头。
十.
三姨夫葬礼结束,柳大卫的寒冬却来了。
连续两年的房地产低迷,收回贷款之后,再没银行敢借钱给柳大卫。柳大卫破釜沉舟,办了个担保公司,想从民间融资。公司开业的时候,柳大卫为了壮声势,在公司门口摆了好几辆豪车,什么兰博基尼、玛莎拉蒂、保时捷。柳大卫公司开业当天,一个副市长和一个信用社主任还亲自到场剪彩。
因为有两位领导的莅临,柳大卫业务开展的很是顺利,开业当天,就有几百万的进账。
不过,就算是融资这么顺利,也没能救得了柳大卫。到了一六年的冬天,市场忽然爆发了挤兑潮,柳大卫的担保公司也受到了波及。加上柳大卫生意铺的过大,支出利息过高,到了一七年的春天,柳大卫的担保公司资不抵债,还是死在了四月烟花季。担保公司倒闭之后,柳大卫的几个厂子和地产公司也跟着倒闭,几个楼盘前后烂尾。工程队的、买了房的、投了资的、还有上游供货商、经侦的,全都涌到柳大卫家里,可柳大卫早就逃之夭夭。
柳大卫也欠我钱,数目虽然不多,但是十几个人跟着,吃喝拉撒,惹是生非,时时刻刻都需要钱,我也着急的很。
可是要真说我对柳大卫有多大的成见,倒也没有,毕竟柳大卫给我的沙土价格,比给别人多出了二成,一个月就是大几万块。当然这是在我得知我表姐的事情之前,当柳叶跟我说了表姐的真实死因之后我就不那么淡定了。
我垫了垫柳叶的五万块钱,还挺沉,就问她钱的来处。柳叶说,这都是小姨给的零花,自己攒下来的。说完这些,柳叶问我:“五万块钱买条人命够不够?”这么老成的话从柳叶嘴里说出来,让我有些心疼。表姐死去的这几年,柳叶真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我问柳叶,你爸爸对你不好吗?
柳叶想了想,不好。
我问她怎么不好?
柳叶说,他让我陪酒,要不然我也不会给小姨下药。
柳叶说的陪酒真的就是陪酒,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小孩,娴熟的端着红酒白酒笑靥如花,周围是她称之为的长辈,有政府的干部、银行的职员、地头的大哥等等。和这些人我也打过不少交道,在这些逐利的人身上,我看不到善良这个东西,更不要说什么道德下限之类。我不知道柳叶怎么面对这些人复杂的眼神,我也不知道柳大卫的真实想法。可是无论如何,这柳叶都是柳大卫的亲骨肉。柳大卫内心深层次的想法,真的让人不寒而栗。
所幸柳叶止于陪酒。柳叶告诉我,有几次有伯伯要带她出去玩,都被柳大卫制止住了。柳叶说:“在那一瞬间,我还觉得他还是很疼惜我的。可是当我去上厕所,却听到柳大卫跟那个人说,我还不足十四岁,是要判刑的。那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妈妈报仇。”
其实这么多年来,柳叶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可是刚开始的年纪小,也不敢怎么样。有一天夜里,柳叶自己拿着菜刀站在了柳大卫和她小姨的床前,足足占了一个多小时,脚都麻了,但还没敢下手。柳叶说,那次下手就好了,也不用等这么久,还被他们察觉了。
“小姨第三次怀孕的时候就避开了我,说是去美国生孩子,我知道他们怀疑我了。所以接下来的两年我都没怎么有机会,本来我还想杀了我外婆的,可是看她那个可怜样,就算了。”柳叶说。
柳叶最近一次动手是在一六年的冬天,那一段时间正是柳大卫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一次柳大卫喝醉找水喝,柳叶在杯子里下了安眠药,但是因为剂量太少,柳大卫睡了一觉就醒了。柳叶因此骂自己是傻逼:“要是我再多放十片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就做梦,妈妈站在我床头骂我。一边骂我一边哭,说我怎么这么笨,以后别去找她了。我醒来之后就哭了,是啊,我怎么这么笨呢?”柳叶轻轻的抹了抹眼泪。
十一.
柳叶的五万块钱我没有收,因为没人知道柳大卫的下落。有人说去了国外,也有人说还在县里,还有的说去了新疆开厂子。柳叶也没有怪我,只是走的时候跟我说,要是她知道柳大卫的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柳大卫消失之后,整个三层楼只剩下柳叶带着柳朝阳一起过。柳大卫的母亲和我三姨有时候过去给帮帮忙,做个饭什么的。一八年春节,我去看我三姨,发现柳叶也在,她见到我很高兴,问我现在在忙什么。
我说和几个大哥从大运河运沙子卖,现在沙子涨价都涨疯了。
柳叶说,我现在不想上学了,和你去做买卖怎么样?
我说,还是算了吧,这买卖你干不来。
我三姨说,她怎么干不来,现在在学校成了一霸,带了几个混小子自称什么大姐大。
柳叶白了我三姨一眼,你懂什么,那叫自助会,同学之间互相帮助的。
我三姨说,什么自助会,自助会你就打人了?
柳叶哼了一声,晃了晃一脑袋五颜六色的头发说道,打人怎么了,毛主席还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呢。柳叶说着话,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娇子,甩出来一根点上,还给了我一根。
我三姨骂她,你瞧瞧你什么样子,你有你妈一半好就行了。
柳叶喷出一口烟雾,我妈?你怎么敢提我妈,就不怕她夜里找你?
柳叶这句话气的我三姨胸口一起一伏,指着柳叶说不出话来。
我从三姨家离开没几天,柳叶就给我发微信,说柳大卫找到了:“不过你不用出面了,我直接报了警,给抓回来了,现在在看守所呆着呢。”
我问她在哪找到的。
柳叶说:“新疆啊,这个臭不要脸的真在新疆,我专门花钱找的人,让去跑了一趟。哎,表舅,前段时间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喝一场。”
柳大卫被抓回来之后,所有罪行供认不讳,但就是不承认杀了人。庭审的时候我没去成,据我娘从三姨那得到的消息,柳叶还去作证了,结果柳大卫“过失致死亡罪”成立,判了四年三个月。加上非吸、非法经营等等罪名,一共判了十一年半。在庭上,法官问柳大卫还有什么要说的。柳大卫低着头,说没有了。
柳大卫判完,我三姨没多长时间就走了,心梗。
在葬礼上我又看到了柳叶,一脑袋五颜六色的头发没了,变成了假小子。穿着孝服安静的看手机,我拍了她一下她才看到我。
她笑着说你来了。
我说你得喊我表舅。
柳叶哈哈笑,喊了一声,表舅。
我问她,仇都报完了吧?
她点点头,都报完了。
我问她,以后想干啥?
柳叶看着我认真的说,多读点书,挣点钱,把柳朝阳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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