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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热闹的人间,最孤独的时刻:谁不是瑀瑀独行的可怜人

最热闹的人间,最孤独的时刻:谁不是瑀瑀独行的可怜人

作者: 中传学长爱番茄 | 来源:发表于2020-06-14 13:54 被阅读0次

    (一)

    烟火在窗外墨蓝色的夜空下绽放了,菊花黄的,嫩竹青的,杜鹃红的,跌下来,夜里的城镇一样的五彩缤纷。

    烟火映到惠子眼里,她只默默将萎皱的脸别过去,伸手去够墙面上的日历:一、二、三……还有四天。

    一股扎人的香水味裹过来,惠子不必回头,她知道是那朵烂菜花。

    果然,“哎哟——惠大姐,您还有四天出院是吧?您那研究生儿子来不来接你啊?不会又不来吧,这都快过年咯……”

      当纸联灯笼窗花火盏红彤彤地攀上各家各户的门楣时,惠子独自一人气喘吁吁地将行李箱拖到这个白色的病房。

    啪地门开了,最先闯入她眼的,不是铺天盖地的象牙白,而是一抹老去的玫瑰红——

    陈玉兰见了她,立时将臀部从窗台上挪下来,扭着身上红得艳俗的长裙,将一身子的玫瑰刺扭出来刺向惠子:

      “哎哟——惠大姐!你这是害了啥病啊?唉怎么一个人来?你那研究生儿子呢——不会又是读书忙吧?忙得连老娘也顾不上啦?”

      同样的香水味,同样的大红裙,惠子也同样地狠狠剐了对方一眼刀子——“干你屁事!”

      她们总这样。她俩曾在同一个小区里住了近二十年,各自的男人都先一步死掉了,本该是同病相怜的俩人,却因彼此看不顺眼成了死对头。

    后来陈玉兰害了乳腺癌住进医院里头,不料两个月后惠子得了高血脂竟跟她住到同一病房里——两人的拌嘴从此继续。

      还有四天的时间就能回家准备过年了,惠子看着眼前的白色病房,有些恍惚。病友们都羡慕地看着她,那一只只浑浊的眼睛仿佛在说:能回家过年,可真是好。

    唯有陈玉兰一人啐了一声,“哎哟那有什么!我男友可说了,等我出院,要带我去三亚度假呢!”

    说罢她还将自己的假胸往上托了托。她早做了乳房切除手术,不知塞了什么玩意儿在胸口撑着,每回激动起来都得伸手托住,防止那两团东西溜出来。

    她一面托,一面往自己的床头指,指一束行将萎谢的水仙花:

    “呐,他托人给我送的花,多好看,是不?”一朵垂头丧气的水仙给她像托假胸一样托起来,“等我出院以后啊,这样的花他一天送一束!”

      陈玉兰口中的男友是一名活在相片里的西装男人,这个男人在陈玉兰嘴里翻滚了千百次,“我老公死后他就一直追我——有钱,有才,还……”

    众病友早听得烦倦了,时至今日,唯有一名糖尿病晚期的林婆婆还应和她:“那你可真有福气,妹子。”

    陈玉兰听罢立时咯咯地笑起来,直教人替她的假胸担心。

      惠子躺到床上,悄悄翻了一本相册看,无暇去奚落此时的陈玉兰。

    她盯着一张儿子孩童时穿着裤衩拍照的相片看了许久,不觉间便睡过去了。睡梦里,她说着呢喃的话:“四天……过年……”

    (二)

      惠子每日清早都是给窗外遥远的爆竹声惊醒的。

    她在爆竹声中数着,一、二、三……第四天终于到了。

    那天她未等远方的爆竹炸响便醒了,然而她并非最早的一位——陈玉兰早赶在第二个病人醒来前打了粉化了妆,拣了条芍药红的裙子穿身上,一扭一扭地出门去了——

    这朵烂菜花,从不肯规规矩矩地穿病号服。               

    惠子等到陈玉兰离开后才起床,她暗暗祈祷,不要遇上陈玉兰,不要遇上陈玉兰,今天是个好日子。

    然而,她离开医院后刚拐过一个街转角,一抹带刺的红便扎进她眼中。

    所幸陈玉兰并未瞅见她,她躲到一侧,看着陈玉兰抱着一束带露的水仙花,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每一个路人。

    突然间她抓住一名戴牛仔鸭舌帽的小哥,悄悄在后者耳边说了些话,尔后她引小哥往她指的医院方向望去,又打了几个表示数字的手势,惠子认出那正是自己病房的门号。

    最后陈玉兰将花交付到小哥怀中,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了。

      惠子撇了撇嘴,她无暇再关注下去,转身走了。走出半条街,她找到了一处公用电话亭,有些按捺不住地快步上前,插卡,拨号。

      电话拨通了。

      风吹过,惠子脸上立马漾起涟漪来:“喂——孩子,是我,妈今天出院了……”

    风拂动了头顶的绿叶,涟漪甚至都要漂浮起来:“是是是……你有没有空回来啊,能不能帮妈……”

    蓦地,风刹了脚,因而涟漪也在霎时间里静住了:“噢……这样。那到时候过年……”

    风渐息了,涟漪也在一圈一圈地隐去:“过年也不……”

    空气里,惠子脸上的涟漪已难觅踪迹,徒留一潭死水:“好吧。”

      电话挂断了。

      惠子一步一步地走回医院。路上一张一张的笑脸在她眼前晃过。

    远方的爆竹声此处响罢彼处再响,年糕的味完了,还有饺子的味,饺子的味完了,还有甜粿的,烧鸭的,烙饼的……

    惠子终于走回了病房,一抬头,陈玉兰正朝众人炫耀着她手里的水仙花,一边送花的牛仔鸭舌帽小哥局促地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惠子一步一步走回病床,陈玉兰眼前一亮,立马抓住惠子的胳膊道:“惠大姐你看啊,我男友送的花——”

      “滚开——”惠子甩开陈玉兰,径直走到床前拾拣起衣物来。

    她的双手软得跟水似的,微一使力便要流下去,连件羊毛衫都拣不起来,只疲疲地捏在手里,耳边涌来一潮接一潮的浪声:

    “哎哟——我都忘了!今天是惠大姐出院的日子啊!你那研究生儿子还不来接你回家?哎哟——都看看,这种儿子养着做什么呢,还不如我男友呢——啊——”

      陈玉兰霎时宛若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叫起来,她只觉脑袋一凉,原是一头卷曲的假发给惠子拽了去,露出她化疗后爬慢油疤的脑瓜子。

    陈玉兰一面叫着捂住头,一面扑去抢惠子手中的假发。

      “还给我——你还给我!”

      惠子高高地将假发举着,还一下子从左手换到右手,一下子从右手换到左手,陈玉兰急得咬牙切齿,大张着嘴去咬惠子的肩头。

    惠子吃痛急忙用力一推,不偏不倚正好推在陈玉兰的胸口,啪地将后者推倒在床前。这下众人一下子看见她原本高耸挺立的胸部深深地凹陷下去。

    她跌坐在地上,再不起来了,只缩起脚,抱起头,一抽一抽地哭起来。惠子走向牛仔帽小哥,面无表情地问:“你说说,花是谁送的。”

      小哥显然是惊煞了,他哆哆嗦嗦回了句“我不知道”后便夺门而逃。

    惠子回头,一把抱起那束带露的水仙花,一步一步走到陈玉兰面前——啪!

    一地的残花败絮。

    病房里的其他人都一片死寂地看着这一切,这时候得了癌症的林婆婆才呵道:“小惠,够了!”

      做完这一切,惠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全然不顾身后陈玉兰愈加嚎啕的哭声,以及自己那一床狼藉的衣物。

      接下来的日子里,惠子没有再踏回医院半步。

    她知道自己的过分——她撕毁了一个女人的骄傲。

    然而她毕竟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年要过——虽然孤独,但也是要过的。

    就在大年夜,惠子背对着一桌的佳肴,坐在床前木木地望着此起彼伏的烟火时,她收到了病房林婆婆的电话。

    (三)

      “玉兰死了。没人给她签死亡证明,你过来看看吧。”

      这回惠子是奔着来到医院的。外面的世界,红的纸联,红的灯笼,红的窗花,红的火盏,红得热热闹闹的,她却在这热闹中独自一人走进了绿幽幽的停尸房。

    头顶一盏来自幽冥的光罩在她和陈玉兰头上,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先是陈玉兰竹竿一样的身子,然后是陈玉兰肿胀的脑瓜,紧接着是她纸白的脸,她的唇,她的鼻,还有她永闭的眼。

    惠子一步一步地走,一步一步地掉眼泪。她终于来到陈玉兰身边,她说:

      “烂菜花,起来。”

      陈玉兰没有回答她。

      “烂菜花——起来啊!你不是爱气我吗?你躺着干嘛——起来!”

      陈玉兰静静地躺着。她起不来了。

      林婆婆独自一人坐在走道的椅子上,惠子走过来,静静地坐到她身边。

    一阵风穿堂而过,窗外,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以及人们冲破头脑的欢呼。

      “其实我们都知道的。”林婆婆打破了平静。她说,“她那男朋友知道她得癌后就走了,她自己应该也是接受不了的吧。也是个奔五十的女人了,怪可怜的。

      “那天你走后,她跟我们说,她很羡慕你。你有个儿子,还读上了研究生。她什么也没有,死后也没人帮她签死亡证明。

      “她的手机里,除了你和一个男人的号码,再没有其他人了。

      “小惠,好好过日子吧。除了你,房里其他人都是病得快死的了。快死了——哈,有什么关系呢,年,还是要过的嘛。”

      林婆婆望向窗外,一朵烟花恰好升上来,绽到她脸上。一脸的花瓣缤纷。

      这晚的夜已经深了,然而这晚的热闹还不见得有平息的意味。

    远方的广场上传来了鼎沸的新年倒计时:“四——三——二——”万籁俱寂。惠子走回昔日的白色病房,她看见所有的病友都望着窗外广场的方向,他们表情肃穆,仿佛在迎接一个新神明的诞生。

      “一!”

      刹那间,火味喷发,爆竹迸响,烟火骤起,惠子一不留神,便被完完全全地淹没在这孤独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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