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来钟,烈日当空,阳光茫茫的刺眼,天气又闷又热。油葫芦满头满脑的汗,一面油腻,前襟也湿了,贴着胸口。他不住地用手擦着汗水,一面看我:这么热天,也不见你出汗,你是吃了什么十全大补药,寒暑不侵了。这句奉承话让我不怎么受用,我想大概是身体机能出了问题了,该出汗却出不来。我指了指院子里,到树荫下谈,凉快一些。房子盖完时,我娘在院子东南角栽了六株柚子树,已长到两丈来高,枝繁叶茂,枝头缀满碗口大小圆滚滚的果实。油葫芦随我走进院子,从廊下拖了两条竹椅坐在树下,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地面斑斑。油葫芦用肥厚的巴掌往脸上扇着风,一面急切地对我说:老同学,我又打探到一个好消息,县里要在草桥镇建一个现在农业示范中心,投资一个多亿,一期三千万。可以搞一把。
我盯了他半晌,看得他有点发毛,脸上露出惊疑的表情,不知那句话不对头。
我笑道:你怎么什么都想吃,不怕消化不了。你踏踏实实开你的店,做你的工程不好么?一年也不少赚,他安县地面也算是地头蛇。
他把肥硕的脑袋晃了晃,叹了口气:生意不好做,这两年没赚什么钱,外面架子还得撑着,这点老本快吃光了。两个仔一个念大一,一个念高二,还有一个女念初三,全靠我一人,这两年再不进账,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了。他苦着脸,头一次想我诉苦。
一个人巴结、奉承另一个人要么想从他那儿得到好处,要么对方能够为难他。 我大笑道:我还以为你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总是一副弥勒佛的笑呵呵的样子。胖子,没这么简单,等你直到消息,人家早把局布好了。另外农业也不想你想得这么简单,弄个大棚,种点什么一面卖大价钱,一面向政府要补贴。隔行不取利,里面的弯弯道道你不清楚,很容易陷进去。况且你又是来搅局的,人家不跟你玩命。
他脸上流露出失落的表情,抿着厚厚的嘴唇,目光空洞地望着院外,一面咕噜道:我要是在县里有你这么好的关系,随便高点什么赚点钱也不难。
我俯身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说:胖子,别灰心,要搞就要长久一点。不要搞一锤子买卖,郝刚没用在刀刃上,我一直想在安县弄点事,不可能亲自来盯,还不是交给你们几个信得过的来人弄。
听了这话,他的眼睛放亮了,脸上重新堆满笑容:那肯定的,我们办事你可以放心。
我站起来,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说,我去楼上放下本,你等我一会。我起身上二楼,到书房,将笔记本又翻了翻。扫了一眼没看完的这篇。
两年前,我这个废人在外面混不下去,不得不回家养病,更准确的说就是苟延残喘,就像我爹得了绝症的情形一样。我这时回头审视自己短暂的一生,是别人的看法和评价塑造了我,还是别冥冥之中的命运掌控了我。家人以为我是全无心肝的窝囊废、蠢货;村里人以为拿我当可以玩笑嘲弄的现世宝。我以自我当众、自我毁灭顺应了他们眼中的形象。我是在对抗亲人、村里人、甚至整个世俗或命运呢?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多时间搞不清自己。我这个孤岛多数时后都是一座荒漠,偶尔也会是茂密的丛林。当我沉静下来了,我不再全力与外面的世界抗争了,我慢慢认识了自己。
我要说我是爱我母亲和哥哥妹妹,全世界的人都会笑掉大牙。这些年为什么心里所想的到从嘴里出来成了另外的意思呢?原本的面目扭曲了呢?我为什么会用这个方式来博取他们的关注呢?母亲扛着全家艰难前行,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和耐心来了解这个叛逆的儿子。母亲最初何尝又不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对抗命运的不公呢?等他安排我爹去死之后,内心是不是隐隐认定克夫之命,在一种愧疚和绝望的心境之下表现出超出一般女人的刚强和坚忍。我哥大约亦如是,拼命赚钱、显摆来证明自己。他又何尝真正的了解过自己呢?
现在翻回去看,假如我从小不是表现的憨憨蠢蠢,而是表现的像我哥一样刚强,辍学在家之后,哪些心怀仇怨的村里人等我在水库游泳或岭上挑柴时随便一推,悄无声息将我弄死;如果他们不是憋着看笑话的心理挑唆我回家闹一闹想,是不是所有的锋芒都直接指向母亲一人。我无意为过去的荒唐行经辩护,但这无疑是一个附带而来的结果。在我哥考上大学之前,一定程度上起到缓冲作用。我哥考上大学之后,他们就有所忌惮了,不过盼着我出笑话。上一代两代人遗留下来怨恨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穷困没有出路,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和空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兴趣和时间倒腾上一代的恩怨呢?老子娘的那种教育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大家都忙着赚钱,找更广阔的出路,过去的,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也都会随着老辈人进火花场。
我这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死之后,认识我的、听说过我的大约都是口口相传的看法和评价。当然,这也由不得我了。
老话说:人之至死,其言也善。对我而已,我是在重新认识自我世界。
在孤岛消亡之前,我给它栽一些花草树木。
我前前后后看了几遍,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眼前出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弟弟。我从没有对自己进行过剖析。从没有对人生之类的对深入的思考。我所以的心思和脑筋都围绕着转更多的钱、获得更大的成功,并享受由此带来的物欲展开。
文仔哥在么?秋生闯进院子来,声音瓮声瓮气的,打断了我的沉思,我放下笔记本,走出房间到走廊,扶着栏杆俯视下面。
秋生仰着头说:文仔哥,中午在我家吃吧,贵妃鸡我让我娘炖上了,我开车去草桥镇街上买点菜。
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你妈弄,我这里冰箱不是还有多余的菜么?就在树底下摆着桌子,吃点喝点,天气热,弄点冰镇啤酒最好。
秋生说:我去提啤酒用井水漂着。
油葫芦忙站起来:我车后备箱还有一箱德国黑啤酒,京东买的。我跟你去拿。
我下楼立在树荫里,心思还在弟弟的文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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