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尿盆事件之后,小吴的病便奇迹般地好了。看到小吴正常上班,努力工作,上级的上级是满脸堆笑,笑容可掬,仿佛之前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为了表示对单位年轻同志的重视和关心,有一天,上级的上级突然找到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小张啊,听说你文笔很了得,天下很无敌,我很好奇,你平时都写些什么啊?”
“领导……我诗词歌赋、短篇小说,都能写点,就是有些不合时宜。”我愕然而尴尬,忙笑着说。
“有多不合时宜?”上级的上级说。
“苏东坡说过,他有一大肚皮的不合时宜。”我边说边象征性地拍了拍肚子,但是我发现我没有大肚皮。
“苏东坡?大肚皮?”领导惊讶。
“对,那是他喝酒了,拍着大肚皮问家人:“我这肚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结果大家的回答都没让他满意,只有侍妾朝云说:“”学士那里装的,全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苏东坡听罢哈哈大笑。”我认真说。
“这个苏东坡还怪有意思。”上级的上级笑着说,接着他又严肃说:“不要转移话题小张,回头把你那不合时宜的东西弄一些给我看看。”
“没问题。”我说。
“年轻人,多读读写写还是好的啊。”上级的上级又说。
“领导,我赞同,苏东坡就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人瘦尚可肥,世俗不可医。””我说。
“你怎么又苏东坡?你还有完没完了?”这一下上级的上级终于被我搞的不可耐烦。
回去之后我便开始翻找我以前写的东西,从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练笔中找了两首词、一篇不合时宜的文章,和两篇不合时宜的短篇小说,打算拿给上级的上级看看。
两首词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
采桑子
冷香飞上断肠句,昨夜新题,昨夜新题,又到灯尽残花移。泪和遗簪如铅水,乱蛩声里,乱蛩声里,一片幽情在月西。
二
蝶恋花
意邀冰轮明未举,寒影盈杯,丝泪千千缕。火树银花昨日侣,黄昏又对潇潇雨。元知佯欢终为遽,碧海难奔,倩鸿如何去。戏捉迷时忆低语,拾得翠翘不成聚。”
一篇文章是这样的:“
乞丐要钱与要钱的乞丐
乞丐要钱,其实没什么,想想甚至有点天经地义。过去大家都穷,常常遇到上门要东西的乞丐。有时也没法子,任由他肩背布袋手持快板说唱一通后,却还是会乖乖地捧把米奉上。因为贫穷所以都是给东西而绝少给钱。乞丐多也不看,只敞开肩带,我们把手放进去就行了。孩子们有时也会耍点花样:双手作满捧之状,里面其实空无一物,只上面洒些米粒,以此骗过乞丐。不然那快板敲得实在没完没了让人心生厌倦。这样的行乞方式普遍而又单调,也有牵只猴子在人门前耍耍玩玩的,那就绝对有趣而又能很快博得乞物。
后来这种上门的乞丐我见得就越来越少了,加之我的生活环境的改变:因为上学我从乡村住到县城。取而代之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种乞丐,他们往往满布城市最热闹的区域或路口,姿势或跪或躺,外表或残或羸,有时跟前布段文字,或曰身世凄绝或曰突遭横祸……如此可怜楚楚,与那种上门的站立的自信满满的精神抖擞的乞丐完全不同。不过这种乞丐不要东西只要钱,我把他们叫做“要钱的乞丐”。大约刚开始到县城上学,一遇到这种乞丐,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二话不说给钱,因为第一,他们比乡下的上门乞丐看着可怜太多,第二,比上门乞丐有礼貌,会道声谢谢。当然重要的还是第一点,解释清楚就是我这个人太容易同情心泛滥。这种泛滥的同情心后来一直给我带来一个尴尬,或者说是我当时内心深处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尴尬,那就是:这种乞丐往往就固定在一个地方或者路口,假如我需要多次经过这个路口,那我是不是要多次给钱呢?不然每次经过遇到,不给钱就总有种“见死不救”之感,进而是良心过不去之感。于是当时还真有过过了两次路口给了两次钱的经历,想想我就有些怕这种乞丐。
但又不得不遇到,而且随着继续上学继续远离乡村继续久居城市遇到的越来越多:市区里,校门口、公园里……越来越见怪不怪,但有时又有磨不过或者见不得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奶奶的例外……我曾经试图跟一个这种乞丐聊聊天,但终于没有……
流连于城市的繁华地段,往往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要钱的乞丐”,身体健康的自还好,缺肢少体的才最让人心生纠结。但又常常听到关于他们的说法:被某些集团操纵,如同傀儡……但是,我想问:乞丐沦为傀儡沦为为某些人挣钱的工具的境地的时代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忽而我又想起过去的乡村的那种上门的乞丐,他们虽为乞丐,但却还有着人的尊严,有着生为人的喜怒哀乐的情感。
前几天去理发店剪头,还遇到个那种上门的乞丐正在和主顾乐呵呵地讨价还价,那种理直气壮,那种生命气态,在那种已经沦为工具沦为傀儡的“要钱的乞丐”身上是完全看不到的……”
而两篇短篇小说是这样的:”
一
逃
天。
阴冷照常。
我刚刚离开大头目那里朝外面走。
晚上的水泥路,两边是树影婆娑,婆娑树影,一排排的树与影与灯光交缠错落得有些盲目,让我在目不暇接之余想到一种东西叫空间挫败感。这种感觉常常让我的意识在瞬间丧失掉目的性和计划性,结果我走着走着就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我在干什么呢?我想。
原来我不知道。莫名其妙下我上了一辆晚间的公交车,也不知道将让它载我到哪个地方。
这是一辆“生意”不太好的公交车,再加上晚间的缘故,里面就哩哩拉拉地坐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化了妆的年轻女人,女人的妆像是浓的,又像是新的,不过这个女人肯定像是不回家的。因为频繁的动作都在重复外表的修饰,观察了一阵我就没想观察了。再看那两个男人,依然还是面无表情。
窗外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公交车迅速掠过一道亮丽的广场时我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大头目吗?和K?我不禁打了个寒颤。K找上我就麻烦了。
我是这么想的,刚离开大头目时我就该料到:K会很快恨我,真的很快…
因为突然想大便,我在半途下了公交车,下来一看,发现公交车把我丢在了一个乌漆巴黑的地方,不过这种乌漆巴黑正合我解决内急的需要,我竟然一阵狂喜。我是怕K的,我曾经想过好多被K抓住的场景,其中之一就是当我在大便的时候K的枪抵上了我的头。
不过这回大便看来不用担心。
在离路边不远的一个荒草层叠的土丘方便完后,我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我边抽烟边思索我的逃亡之路。我有点不明白大头目…
我在那个土丘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我感到K的恨意真是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靠近,我得走了,看来大头目提早出卖了我…
第二天晚上我在那个土丘拉了最后一次大便,然后点燃一根烟抽完就走了…来到路面看到两个男的在对一个女的抢劫,女的…竟然是昨天公交车上的那个女人。我觉得真有意思,我又点燃了一根烟抽了起来,边抽边看,这是两个劫财又劫色的家伙,劫色劫到一半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烟扔进路边的干草里放了把火走了。
我不知道那把火对那两个歹徒起到作用没有,只知道第二天这个城出了新闻:“某某处现人命两条,皆系眉心中弹而死”。没想到K的速度这么快,幸亏我走的及时。
我需要一点去远方的钱,我想。
无法返回。
于是我决定找一个人。
我来到一个叫做“岸”的地下酒吧,“岸”的生意真好,女人真多,我在那里等了那人两天,后来一个醉酒的女人找上了我。
“你和K很像…”
“谁?“我吓了一身冷汗。
“呵呵…呵呵…”女人醉醺醺的,“K,A组织的K,多么帅气多么迷人的男人,知道A组织的K吗?”
“不知道。“我故作镇定。
“这么说,A组织的K来过“岸”了?”我问。
“可惜只陪我喝了一个晚上的酒…"
女人说罢开始脱衣服。
我说,你干嘛!
她说,我热!
……
一张照片从女人的衣服里滑落在地,那是K,我落荒而逃…
女人问我去干嘛?
我说,老子去大便!
女人说,相信K还会来的哦。
我说,老子可不管!
女人说,K一定会来的哦。
我问,为什么?
女人说,因为K落下了很重要的东西。
女人醉醺醺的笑脸傻傻的,我忽然想到我没钱了,于是迅速折回从女人身上抢点钱走了。
“给我点钱我大便!”我边跑边说…
我决定不找那人了,我告诉那人K最近会在“岸”出现见一个女人,我得走了…
其实我好久没见那人了…
逃离“岸”酒吧后我发现我又踏上了一条夜晚的水泥路,水泥路的两边是树影婆娑,婆娑树影,一排排的树与影与灯光交缠错落得有些盲目,让我在目不暇接之余想起好多关于我和那人的事情,记忆的线真是越伸越远,远到记忆的尽头时…出现了少年K…
K死了…
我是在一个新找的土丘上心惊胆战地大便时得到这个城的大新闻的:“…A组织的K命丧“岸”酒吧,系脑勺中弹而死…”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的心情,这种不安让我又在土丘上抽起了烟,我一边抽烟一边思索一些问题…
看来我得尽快找到那人,我想。
在给那人打去的电话却是大头目接的…
“你的兄弟K被他杀了,我刚刚替你解决了他…”大头目说。
“还不谢谢我?”大头目说。
“合作愉快。”大头目说。
……
不安。
真正的不安起来。
然后我又上了一辆晚间的公交车。
公交车的“生意”不太好,里面只坐着一个化了妆的年轻女人,那妆像是浓的,又像是新的。
广播这时正在播放K之死的大新闻,我看见她好像很悲伤…
二
覆国
蔺国灭亡的那一年,我来到了静梧山。
山上的这个小庙原先其实破败不堪,久无人迹。我来到以后,就把它整修了一遍。
整修破庙的过程让我快乐不已,因为常常会想起以前在王宫里和胡涟学瓦匠的日子。
我至今依然记得我和胡涟忙活了一夜终于在我住的逸华宫的大门口垒了一堵矮墙的事情。
那件事发生在宁悭太后找我谈话之后,这个专横的老太婆,自从我的母后宁愫不明不白地殁去,她就越发独裁了,到头来我是什么都得听她的。
那回她竟然管起了我的夫妻之事,找我谈话质问我为什么好几天不去皇后的掖绮宫。我当时觉得相当憋屈,这你也管?我心里愤愤。可是因为又次看到她张威严的粗糙的皮肤皱驰的马脸——那张马脸经常是让我知难而退,我就没好去说什么。这个老太婆太强势了,我一直怀疑我那慈眉善目的母后是被她害死的,可是又找不出证据。
老太婆常常说我是个没有志向的国君,这样的话我不止一次听她说过,有一次她搞了个亲王夫人的大派对,在那个派对上她就毫不客气地对那些亲王夫人说,我们大蔺怎么就出了个瓦匠王,可怜我老太婆一把年纪还要操心不已啊…
那堵矮墙曾让老太婆气愤不已,谈话之后的那个晚上我回寝宫和我的好朋友兼匠技师父太监胡涟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不如修一堵墙让老太婆难堪。于是连夜开工完成,第二天早朝我就睡起大觉没去。宁悭听说逸华宫门口的围墙之事匆忙赶来,看到差点没气背过去。当时要杀胡涟,被我拦了下来,我拿起先皇留给我的随身宝剑贴着脖子相要挟:胡涟死我就死!
老太婆终于气到顶点,于是乎就有了这般意外的懿旨:围墙加高,重兵看好皇上!
我被囚禁了。
我被囚禁的那段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听说琼国以”清君侧”的名义对我大蔺边境发起了进攻,我非常高兴,心想:姐姐沁华来救我了,老太婆你的统治名不正言不顺。
姐姐沁华公主出嫁琼国的那年冬天,先皇驾崩,我以一个六岁娃娃的状态登上了蔺国国君的宝座,当时坐在我两边的垂帘女人就是母后宁愫和老太婆宁悭。不过我的母后在我登基的第四年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老太婆控制了我十几年。
老太婆已经派了靖国公杨苌的儿子杨奈前去御敌。其实这个靖国公我很讨厌,这家伙最喜欢的就是在我面前大道理小故事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而且尤其喜欢反对我的瓦匠爱好。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老头子一见到我就有种想教育我的冲动,以致于经常被他弄得火气大,好几次我都说出口了“来人哪靖国公忤逆君上拖出去斩了!”可最后都被老太婆拦下。当时杨奈也在场,可能这家伙后来一直觉得我想杀他爹,所以每次他的眼神都让我很不舒服。不过靖国公不止一次救过先皇的命,这是事实。这老头当年可是战场上的一位悍将。
而现在的悍将是杨奈。
杨奈正在前线打仗的时候,老太婆这边出了意外:靖国公图谋造反兵败被捕的消息传到逸华宫。这个消息让我在震惊的同时瞬间感到老太婆的可怕:悍将也不是老太婆的对手吗?
处斩靖国公的那天老太婆特意邀我从围墙里出来监斩。那天她显得分外高兴,但是当靖国公人头落地时她那张马脸上露出的一丝狡黠之色一直让我捉摸不透,我也懒得去想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因为马上我又被关进了围墙里。
斩完靖国公全家的晚上我一直没怎么睡着觉,半夜里忽然想起靖国公临死前附耳对我说的一句话:陛下的腰后臀以上的位置有个很大的痣陛下知道吗?于是我把胡涟推醒脱了中衣让他看看,胡涟果然吃惊地说,陛下身怀大痣呀! 这件事后来让我奇怪了好久,但是因为我讨厌靖国公的关系索性就在内心编制了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靖国公一定是个偷窥癖,而且是个很特别的偷窥癖,所以他偷窥了我的身体。于是我就更加讨厌并且恶心起靖国公来。
杨奈也许是个听话的悍将,不过他这个悍将到底还是没听话。正打着仗呢,忽然收到老太婆让他火速回京的命令,于是二话不说,退避许多舍,赶快催马回京。半路不知咋得的消息,说他爹被杀了,然后愤慨不已,投了琼国。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是胡涟干的好事,胡涟写信回家说他想家然后顺带说了他为什么想家因为京城呆不下去了为什么京城带不下去因为…等等,这封信最后神奇地寄出去了然而却更加神奇地寄到了杨奈手里,这个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
琼国攻破蔺国都的那天,杨奈引狼入室到处搜我的所在,说要活剐了我这个昏君。看来这家伙还是在一直觉得我想杀他爹。我想寻找姐姐沁华,慌乱之中胡涟救了我,他扮成了我的样子做了我的替身。围墙被推倒之际逸华宫内燃起了熊熊大火,我看见里面装扮成我的胡涟因为皮肤灼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和门外张口大笑的杨奈…流下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蔺国灭了以后我在流亡的路上遇见了老太婆,当时她已经疯了,我把她带到静梧山,不久她就病死了。我不知道她到最后有没有认出我,我只知道她每天都会对我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你不是真蔺王,你是杨苌的儿子…”
我想起了身上的那个大痣,也许我就是杨苌的儿子…也许…不是…”
我自认为这些东西写得乱七八糟,因为毕竟大学时我曾将它们拿去投稿,结果是“投河河不收,投海海不要,只好给自己,存着到死掉”。
如今既然领导要看,我真是求之不得。
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上级的上级,上级的上级便饶有兴趣地研究起来,我说我要走,他不让我走。
于是我只能学起“程门立雪”,一旁恭候,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终于看完,总结说:
“词,太幽怨,我不喜欢,小说,太虚假,我不喜欢,文章,太悲天悯人,我不喜欢……不过小张,我看你还是很有才华的,你得用到点子上啊!”
“什么叫用到点子上?”我问。
“你如今既然来到w镇,就要多写w镇,要为w镇发光发热!”上级的上级说。
“那没问题!”我说。
“来,快过来,你先把这本书拿回去好好看看,回头写篇感想交给我。”
上级的上级说着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旧书来,我一看,竟然是一本介绍w镇历史的老资料。
“要想为w镇发光发热,就要先了解w镇的历史!”上级的上级郑重地握着我的手说。
我觉得上级的上级真是太重视我了,于是赶忙大声说道:
“苏东坡还说过,“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领导你放心,这本书我一定会好好看的!”
“你怎么又苏东坡?”上级的上级顿时又被我搞得不耐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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