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袁天涯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天牢中,成了阶下囚。
这里是关押重犯的死牢,皇帝念袁天涯素来恭谨,加上此番他也是被人牵连,便饶了他性命。只是,袁天涯这一生都要被关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恨,用尽这漫长的一生去恨。
他恨星月,恨她出卖了他,害得他家破人亡……
袁天涯醒来的第二天,旁边的牢房里关进了一个女囚。
那女囚被唤作素娘,还是十五六岁懵懂无知的年纪,披散着头发,漆黑的眼瞳里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光。
她说自己因帮了不该帮的人,结果那人恩将仇报,不但对她的许诺不作数,还将她关到这里来。
袁天涯心想,素娘也是和他一样的苦命人,都是遇到了薄情寡义的人,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世间果然唯痴心最是轻贱。
素娘眨着眼睛问道:“小哥何以落得此处?且与我说说……”
此时,深夜已过,袁天涯借着微光才看清了素娘的模样。那粉红的脸蛋和如水般的眼瞳像极了一个人,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那场惊动了整座京城的婚宴上,大红的喜字,大红的灯笼……那是他的新婚之夜。
2.
锣鼓唢呐吹吹打打,迎亲的队伍从东街排到了西街。
这一日,是新科状元袁天涯和相府千金杜锦香成婚的日子。京城的达官显贵无一不到场恭贺新人,流水的酒席更是从清早排到了午夜,直到夜半子时,袁天涯才得了空儿,从应酬中抽身而退。
已喝得酩酊大醉的袁天涯强撑着身子,高兴之余,拿着赏钱分发给新进府的下人。
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不小心绊了一跤,却有个人伸手扶住了他。袁天涯醉眼蒙眬地瞧了瞧,是个身量十分娇小的丫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隐在漆黑的月色中不甚清明,倒是衬得那双映着湖光水色的眸子极为显眼。
袁天涯觉得那双眼睛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一样,他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唤作何名?我们可曾见过?”
小丫环也不答话,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一字一句地回:“回姑爷的话,奴婢叫星月,是相府的陪嫁丫环,不曾见过姑爷。”
就在这时,袁老夫人走了过来,嗔怪袁天涯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下人身上,催促他赶紧入洞房,别让相府小姐怪罪。
袁天涯发完赏银,在丫环的簇拥下进了洞房。刚一脚踏入洞房,只觉得背脊发凉,好像暗处有道视线在打量着他……
袁天涯回头一看,却什么人都没有,只剩下冷月高悬,微风阵阵。
3.
袁天涯对婚嫁之事本不太上心,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娶也就娶了,并无他想。
可婚后不久,他愈发觉得这桩婚事并不合他心意。
杜锦香是相府千金,大小姐脾气是免不了的。刚成亲那时,小两口隔三岔五就要闹个天翻地覆,杜锦香吵着闹着回了娘家,袁老夫人再拽着袁天涯赔礼谢罪把人接回来,每一次都是以此收场。
袁天涯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又是皇上钦点的户部侍郎,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不久,他就搬到了别院的书房去住,图个耳根子清净。
然而,说不上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虽只是一些微小的变化,可还是被袁天涯看在了眼里。
凌乱的书房变得窗明几净,书籍整整齐齐地摆放到书架上;案头总有一盏温茶,两三盘糕点……久而久之,袁天涯就算是块冰,也该被捂化了,他搬回了厢房去住。
这日,袁天涯好不容易得了空,绕道去了璞玉斋,挑了几样首饰打算送给夫人。走到家门口,他忽然来了兴致,想给杜锦香一个惊喜,便没有走正门,而是走了下人走的侧门。
路过后花园时,袁天涯只顾着端详手里的簪子,不小心撞上了迎面来的丫环,托盘茶碗“叮叮当当”碎了一地,茶水更是洒了他一身。袁天涯正要发怒,抬眼一看,是那晚扶住他的丫环,星月。
自那晚之后,袁天涯再没见过她,袁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主子下人间也没太多交集,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没想到会再次遇到她。
星月正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去捡茶碗和点心。点心已经碎成了渣,可袁天涯还是认得出来,那些正是他每晚在书房吃的点心。他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杜锦香为他做的,可杜锦香的贴身丫环他都认识,星月未在其中。
想到婚后变得干净整洁的书房,还有那些合他心意的细微变化,袁天涯的心里五味杂陈,落在糕点上的视线也逐渐上移。
星月察觉到他的视线,瞬间涨红了脸,端着托盘就跑走了,甚至都没给他询问的机会。
袁天涯望着那已经消失的身影出了神,心中的涟漪一圈接着一圈,渐渐翻起了波澜。
4.
秋风渐起,袁府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喜事,杜锦香有了身孕。前来道喜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袁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眼看着儿子的仕途一片顺畅,步步高升。
只有袁天涯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是夜,袁天涯在书房整理信件,星月在一旁点燃了火盆。火苗一寸寸地蹿高,袁天涯把手里的信件一封封地扔进了火盆里,确保每一封书信都烧成灰烬。
这便是第二件事。
当朝元老胡将军因谋反的罪名被诛了九族,凡是和他往来密切的官员都被革职查办。袁天涯和胡将军已是多年相识,碍于其和自己的岳丈不和,袁天涯也不好明里与之结交,只有书信往来。
曾经这些信件让袁天涯如获至宝,如今却成了能将袁家置于死地的证据。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快销毁证据,火将整间屋子都映得红彤彤的,就连星月的小脸也被映得绯红一片,袁天涯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那日,星月跑走之后,他便吩咐管家把星月安排到别院的书房,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转眼间,星月呆在他身边已有半年,已不像当初那样生分,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偶尔也会与他多说两句,让袁天涯意外的是,星月竟然和他是同乡,都出生在北海边的一个小镇上。
袁天涯并无高贵的出身,他是贫寒学子,一夕高中状元才离开了北海。正因如此,与那些士族子弟相比,他的仕途仍是坎坷,这才不得已高攀了丞相府的千金。
而星月的身世更是让人唏嘘,她生长在北海之滨,与夫君靠打渔为生,日子虽清苦但十分幸福。可是后来,夫君在一次出海捕鱼时遇到风暴,再也没有回来。之后星月又被婆家赶了出来,孤苦无依,一路要饭才到京城,幸得相府的管家相救才活了下来,进了相府为奴。
知晓星月的身世后,袁天涯对她更为优待,待她也比旁人亲近。他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只觉得她很熟悉,不愿让她再受苦楚。
所以,就连袁老夫人咒骂星月是狐狸精,指责她是要害死他的时候,袁天涯也选择了义无反顾地相信她。
5.
隆冬时节,丞相府来人接走了杜锦香。
杜锦香小产,不仅孩子没能保住,身子也越来越弱。丞相特意请了太医来看,太医言语之间极为隐晦,暗示是有人下毒。丞相听闻后勃然大怒,为了杜锦香的安危着想,当天就把她接回了相府。
袁府一夜之间人心惶惶,袁老夫人担心丞相怪罪,召集了所有的下人询问,铁了心要把这件事情彻查清楚。不消多时,嫌疑便就锁定在了星月的身上。
袁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和袁天涯的关系,前不久,袁天涯更是为了要纳她为妾和袁老夫人大吵了一架。定是她诡计不成又生一计,想要害死杜锦香和未出世的孩子,好取而代之。
正在户部衙门办公的袁天涯,听闻消息就急匆匆地赶回府中,彼时星月已经被乱棍打得遍体鳞伤,躺在袁家祠堂里奄奄一息。
袁天涯急红了眼睛,飞奔上前踹翻了施刑的家丁,把人紧紧地搂在怀中,怒喝道:“谁人敢再碰她,我要了他的狗命!”
原本稳坐一旁的袁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捣着手里的拐杖道:“她是来讨命的鬼啊!若是留她,早晚会被她害死!”
回答她的不是声音,而是袁天涯坚毅挺拔的背影。他抱起已经昏迷不醒的星月,大步迈出祠堂的门槛,一路走出袁府,直到次日才独自一人回到府中。
天威悄然而至,袁老夫人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第二天夜里,袁府被明火执仗的官兵围了水泄不通。袁天涯前脚踏入府中,后脚就被五花大绑地抬上了囚车,监审的官吏把胡将军的信件扔在地上让他认罪。直到那一刻,袁天涯才不得不信,是星月出卖了他。
“星月为何要害死你,你当真不记得了?”素娘问道。
袁天涯不明白素娘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素娘的神情从激动变成了失望,眼里炽热的光也逐渐退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定格在袁天涯身上,幽幽地说道:“你不必再恨了,星月已经死了。”
6.
其实星月的夫君并没有遭遇海难,他来到了京城,还考取了状元,他就是袁天涯。
只是,他在一次路见不平、与京城的市井混混打斗的过程中,摔伤了头部。
头疾治好后,他一切如常,只是忘了自己成过亲,忘了妻子星月还在北海等他。而被救的那名女子,正是丞相千金杜锦香,也是她央求父亲将自己嫁与袁天涯的。
袁老夫人一心想攀附权贵,得知此事便顺水推舟,伪造一封休书将星月赶出了袁家,然后只身一人进京,摇身一变成了袁府的老夫人。
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控中,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星月会不远千里地追到京城,还进了袁府又一次蛊惑她的儿子。
袁老夫人深知自家儿子秉性,她不敢也不能告诉袁天涯真相。若这事被捅出去,不说丞相饶不了袁家,单说这桩御赐的婚姻也变成了欺君的大罪。
她思前想后,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星月。
可是阴差阳错,她买来的毒药,竟被杜锦香喝了下去。是她,害了杜锦香,也害死了袁天涯的孩子。
做了亏心事的袁老夫人夜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惶惶不可终日。她必须尽快找一只替罪羊,否则丞相一旦追查下来,袁天涯对星月的身份也会心生疑窦,到时她便无计可施,这才命下人把星月绑到祠堂里来……
可谁能想到,曾经荣耀一时的袁府,一夕之间就没了。她从人人敬畏的老夫人又变回那个贫穷的老妪。一夜之间从天堂摔回到地狱,袁老夫人受不了刺激,得了失心疯。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
袁天涯将星月托付于友人照料,离开后就再没回来,星月知道袁家出事了,拖着病弱不堪的身子回了袁府。府中值钱的东西都被官府抄走了,只剩下满地的孤枝败叶和已经发疯的老夫人。
星月心中有愧,本想替袁天涯照顾她,谁料刚一近身,那疯颠的老婆子突然转过身,眼中竟清明起来,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星月怔住,只见那疯婆子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狠狠地插入了她的心脏……
“啊——”
记忆中的痛感袭来,袁天涯尖叫出声,手颤抖着抚上了胸口,那里竟有一个血窟窿,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素娘,问道:“素娘,这是怎么回事?”
素娘清纯温婉的面容碎裂成一副阴狠恶毒的嘴脸,尖锐的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牢狱之中,讥讽道:“我并非什么素娘,我是大神禺疆!被人剜心割肉的滋味不好受吧,星月?”
“你叫我星月?”坐在角落里的囚犯愤怒地低吼着,“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是袁天涯!”
就在这时,监牢的铁栏杆开始一根根脱落,狱卒的身体一个个地化为泡影。监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波无澜的死海。那名监牢里唯一的女囚透过清明如镜的湖面看到了自己的模样,长长的头发,巴掌大的脸蛋,倒映着湖光山色的眸子……
“不!”星月紧闭着双眼哭喊着,“我不是星月,我是袁天涯,我恨她!”
“你不是袁天涯,袁天涯已经死了,在被官兵抓走的那晚就被处决了。你是星月!和我订立契约的星月!”禺疆不紧不慢地说。
禺疆是上古生在北海里的瘟神精怪,能在深海里听到人的心声。
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死后的一颗心魄,禺疆便是以此来诱惑那些心有所求之人。于是,许许多多的痴男怨女便和禺疆订立了契约。禺疆怕许愿人反悔,又怕有人用法术来捉它,所以抹去了那些人许愿时的记忆,没人记得自己向禺疆许过愿望……
可是诡计多端的禺疆并未遵守约定,等待许愿人百年归老,而是加速了他们的死亡。在心愿达成后不久,许愿人就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意外横死,然后禺疆就会来吸食他们的心魄。
星月就是其中之一,她向禺疆许愿,希望袁天涯能高中状元。
恶毒的禺疆不只是实现星月的愿望,它还篡改了袁天涯的记忆,让他忘了她。之后的一切都是它一手安排的好戏,这样一来,因这场悲剧而死的魂魄都将成为它的囊中之物。
可星月是个例外,她并未遂了禺疆的意。禺疆使尽浑身解数也吸不走她的心魄,反而被她困住。因为她将自己的魂魄困在了一座牢里,一座心牢。
在那座牢里,她不再是星月,她变成了袁天涯,自此,他们共此身。
两年前,袁天涯高中状元的喜讯传来,一并送到星月手里的还有一纸休书。她的心是恨着袁天涯的,她决定报复袁天涯,也让他尝尝欢喜过后失去一切的滋味。
她一边避开袁老夫人,一边暗暗计划着接近袁天涯,取得他的信任。最后,她把胡将军的信件交给官府,出卖了袁天涯。
星月临死前,禺疆依约来取她的心魄,星月恢复了记忆知道了真相。袁天涯没有负她,一切都是禺疆设计的圈套,为了得到她的心魄。
星月后悔不已,她害了他,她希望自己受到惩罚,她希望他没有死。她宁愿袁天涯被关在大牢里恨她出卖了自己,她宁愿袁天涯穷尽一生来恨她来报复她。
至少这样,袁天涯还活着。
于是,星月就在自己的心里设了一座牢,把自己变成了袁天涯,这样他就会一直活在她的心里。她就这样过了无数个日夜春秋,就连禺疆,也无法解开这座心牢取走她的心魄。
她是袁天涯,袁天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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