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遇到媛时,我正蜷曲在山坡上那个藤条交错的小窝里看河景,这个小窝是我前几天跟伙伴们捉迷藏的时候找到的。一棵扁担藤的枝蔓是它的主体,周围繁茂的植被把它包裹起来,我觉得它的大小与形状正好符合我幻想的那些幽深神秘的封闭空间,具有藏匿宝物天然属性。
我经常在靠河的这一面的山坡路旁闲逛,不仅这里视界开阔,而且因为我相信另外一个世界就在河的对面。爸爸涉水过河坐车去了县城,他那天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但他只要去坐汽车,就得到河对面渡船上边的种子站那里等车,种子站那里有一条河沟,里面有很多泥鳅之类的小鱼,遇到一个干旱的天气,甚至可以将它们全部捞上来。
妈妈走的时候是坐的船,我跟姐姐都出来送她,从山坡上弯弯曲曲地走到河坎边,再往下就是渐渐伸入水中的石阶了,这些石阶连着河中碾坊遗弃的大石块,被千万人踩踏得光滑玉润,妈妈不让我们再送了。那是天都没有亮的凌晨,星星还挂在幽蓝的天空中,带着腥味的河风里有一股船体桐油的味道,那条船的客舱边挂了一盏橘黄的灯,船老板与伙计在船上叮叮当当地忙碌,埋怨还有哪个客人没有到达。
我迷迷糊糊地好像没有完全清醒,就像后来所有那些离家远行的早上,朦胧不清的凌晨里一切都显得有点不真实,我看见姐姐在用手掌抹眼睛,妈妈在跟她叮嘱什么。空气寒冷,好像热量都被露水吸收到山坡路旁的草叶上去了,我不想让妈妈知道我在打寒战,但妈妈什么都知道,她让我们回去,说张毛都打抖了,我想否认这一点,但一如既往地完全做不到。我看着妈妈走下石阶,小心翼翼地穿过搭在船舷上的跳板,又把手扶在船夫的肩膀上跳进船舱。当我跟姐姐慢慢地爬回山坡,回首来路,那条船已经撑起了灰蒙蒙的白帆,昏黄的小橘灯都快行到黑黝黝的河道下游那片竹林拐角处。
这一天阳光热烈,小窝里清凉又惬意,靠在这里可以尽享宁静的晌午时光,四周除了不知道在哪里嘤嘤叫着的一只蜜蜂以外,只有在碾坊的下游,一条小小的舢板船在活动。一个赤裸上身的老汉正在撒网打渔,他叉开腿保持着小船的平衡,把网坠子搭在左手上,右手兜着渔网往墨绿的河面上抛出去,渔网缓缓地张开,又迅即没入河面。
这时,我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提着一个黄布包,跟在后面的小皓拎着一个黑箱子从河坎上弯弯曲曲地走上坡来。夏天的河风里断断续续送来小皓青春期令人生厌的嗡嗡说话声与女孩的笑声,那是捂着嘴的有点探询式的害羞的笑声。这笑声随着白色的连衣裙在山坡上的绿灌丛里忽隐忽现,并越来越近。
路过我跟前的时候我赶紧把头转向河面,舢板船已经不知所踪,拦河石坝在哗哗歌唱,小皓知道我在这里,他朝我喊了我的名字,我扭头跟那个女孩点了一下头,那张秀气的脸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又捂了一下嘴,但没有声音,笑意盈盈的眼睛略带一丝哀怨。
我模糊地听到他们走远,那只蜜蜂的嗡嗡声又响起来,后面院子里黑虎在吠叫,阳光透过枝叶,在我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不知怎么,这一切都跟这个女孩的笑脸融合起来,意味盎然。
我那年13岁,爸妈调到县城,夏天的家里剩下刚在河对面油科所做零工的16岁姐姐、我、还有读一年级的弟弟小毛。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姐姐在灶台上刚把沾着水的青菜放进油锅,“呲啦”一声之后,锅铲开始吵架一样刮刮乱响,姐姐的动作跟妈妈不一样,她的动作里面有一股干脆果决的劲头,她也不会说太多话,除了吩咐你做事情。“把碗筷准备一下!”她朝着客厅喊,我故意装着没有听见,弟弟跑到厨房,搬来凳子,要站在上面取柜子里的碗筷。姐姐问:“你哥呢?叫他来添饭。”弟弟“哦”了一声,也朝客厅喊,声音更大:“小哥,姐喊你添饭!”
我觉得姐姐跟我越来越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那个世界沉默、严肃而坚定,而我的世界还是缩手缩脚,随时准备着被提醒与呵斥,充满了控制不住的戏虐与嬉笑。晚上我告诉她好像小皓家来了一个亲戚,她头都没抬地说,她已经听到小皓的妈妈提到过这事了,看!她现在已经是跟阿姨一辈的人交流信息了,我不好再问什么,我发现她跟妈妈一样有知晓一切的敏锐,像妖精的念头躲不过孙悟空的毫毛,而且知道了还故意不说出来,要等到一个能彻底降伏你的关键时候才讲出来,她目前的寡言少语只不过是对我跟弟弟树立权威的方法,弟弟对她崇拜依恋得不得了,他一天天“姐、姐”地喊,“姐、姐”地告我的状,我试图把弟弟拉拢到我这一边,但是我总因为耐心阙如而失败!
吃过饭,姐姐在洗碗,她让我给弟弟讲他那本连环画,那是他本来要缠着她给讲的,一本估计是弟弟从大哥放家里的箱子里翻出来的老连环画,表现一个geming小将成功摧毁dizhu分子对公社广播站搞阴谋的故事,我早就翻过了,我跟他说,你去小皓家看看他们家吃过饭没有,有哪些人吃饭,回来我就给你摆这个画画书。
弟弟狐疑地看着我,思考这个奇怪的交换里面有没有什么阴谋。我随意翻开那本画画书的其中一页:几个小将正聚在山脚商量怎样抓坏分子,一个个表情严峻。我问弟弟,“你知道他们在干嘛吗?”
“不知道!”弟弟看着我似笑非笑的样子,也要笑起来。
“他们正在追查刚才到底谁放的屁!你看他们眉毛都被熏得皱起来!”我指着那个主角紧锁的眉头哈哈大笑。
弟弟也爆发出一阵笑声,有一段时间,只要我说到某人放屁,他准会哈哈大笑,好像他模糊意识到对于这种让人讨厌的私底下的行为,就算是最堂皇的生活也有对此无可奈何的妥协,于是滑稽产生了。这次他又看了一眼那页图画,更是笑得弯下了腰。我躺在沙发上都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弟弟已经开始在地上翻滚。等到姐姐跑过来呵斥他的时候,他才一骨碌从地上翻起,哈哈笑着冲出门去。
晚上,睡在一旁的弟弟打着细微又均匀的小呼噜,画画书扔在他的枕头边。我翻了好几次身都没有睡着。媛是小皓的表妹,从另外一个乡镇来这里的学校读书的。我闭上眼睛就看见照在我身上的斑驳的阳光,嗡嗡叫着的蜜蜂,还有那张秀气灵动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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